23.一场“800里相送”的家长会
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赶回我家。由于没有提前打招呼,家里人完全没想到我会带一个高挑的大姑娘一起回来过元旦。走进家门的时候,我爸正在后院的房顶上扫雪。我奶奶坐在窗台边的小马扎上,看到我们,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哎呀,这闺妮儿,真俊啊!”
我爸站在房顶上跟我俩打招呼,并让我扔一把铁锹上去,方便他铲雪。我那会儿刚刚止住胃疼,人虚弱得厉害,抛出去的铁锹,正撞到房檐上,哐啷一声,径直朝我们反弹回来。
还好王小丁眼疾手快,纵身挡在奶奶面前,一把抓住了铁锹。
“叔叔,我给您送上来吧。”
王小丁踩着我家后院水龙头上的水泥台,箭步上冲,把铁锹稳稳地扔到了我爸手中。这还不算夸张,夸张的是她轻巧地跃上了水泥台,一手撑住我家的院墙,纵身一跃,一个鹞子翻身,竟然跃上了我家后院的房顶,把我爸吓得向后来了个大趔趄,连习惯性地骂我笨蛋都忘记了,口中还不忘连声称赞小丁:
“好厉害啊,好厉害!”
“哎哟,还能一蹿上房嘞——这妮儿瞅着咋这眼熟嘞?”我奶奶说道。
“奶奶,您看她长得像谁啊?”我问。
“像那个电视机里的……电视机里的幸子。”
“幸子?”
奶奶啥时候这么潮,都开始追日剧了?我脑中一阵狐疑,忽然想到,奶奶说的幸子,是很多年前日本电视剧《血疑》里山口百惠演的那个角色。几年前,家里还有一张山口百惠的大海报,奶奶一直放在电视机柜子上——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我满心得意,谁知奶奶忽然神秘地凑到我的耳边,笑声说道:
“这闺妮儿身体好,以后准能生大胖小子。”
“奶奶,您……您别这么说啊——人家只是我的大学同学啦。”
不知房顶上的王小丁是否听到奶奶的话,不过后来那几天,她和奶奶一直相处得非常愉快。
全家人都对处事大方得体的王小丁非常喜欢。我趁势跟爸妈说她就是我正在交往的学妹,爸妈赞许地点了点头。奶奶也总拉着王小丁聊天,还带着她往后院的地里看了好几回。
我私下里问小丁:“奶奶找你做什么啊?”
“奶奶说,你出生前,她在后院里栽了柿子树,后来果然得了大孙子(柿子音同‘是子’);你上学的时候,她在地里种芝麻,你的学习成绩也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前年她开始种牡丹,春天的时候,牡丹花开得可好看了——没想到才种一年,你就把我带回家啦。”王小丁说。
“我奶奶这种的是块‘神地’啊!对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就说你在我们的阳台上种菠菜,种得老好啦,肯定是奶奶从小教得好。”
“啊?我们家没种过菠菜啊。”
“奶奶说,她今年准备种一些瓜瓜果果——让我也锻炼好身体,早做准备。”
“你没跟奶奶说我们只是大学同学吗?”
“说了啊!奶奶说,你打小做事就很谨慎,从来没有往家里带过女同学,嘿嘿。”王小丁得意地笑出了声,“奶奶还说,我能从院墙上蹿上房顶——她一眼就看出来我会是个好媳妇。”
“我的神奶奶哟!”
两天后,王小丁决定要回家了。我妈帮我们收拾着行李,忽然若有所思地跟我爸说:
“你看小丁坐了那么老远的长途车才到咱家,咱们是不是应该把人家姑娘送回去啊?”
“是啊,有道理啊。”我爸赶紧应和。
“不用了,叔叔阿姨。苏秦送我回去就行,我们直接从我家返回宁波了。”王小丁说。
“是啊,妈,您跟我爸别折腾了……”我抢着说。
“什么话?你个白眼狼。人家来咱家不折腾啦?你这小子咋一点道理都不懂?”老爸一瞪眼,我立马软了下来。
“那叔叔、阿姨,要辛苦你们了。”王小丁赶忙出来打圆场。
“没事,没事,应该的,我们也想表一表心意。”刚刚还跟我疾风骤雨的老爸,听到小丁说话,忽然变得一团和气起来。
多亏小丁的及时解围,我才免了一顿数落。最后,在王小丁坐了四个多小时大巴把我送回家三天之后,我和我爸、我妈一起,又飞奔400多公里把王小丁送回到她家。原本我们只想试探性地见见双方家长,结果一不留神竟然促成了一场“800里相送”的家长会。
爸妈们一见面,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不少共同语言。为了能多聊一会儿,小丁妈妈当即决定,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嘱咐我和小丁去菜市场买点蔬菜,并带一只沧州有名的荣盛熏鸡回家下酒。
我俩慢吞吞地朝菜市场走去,彼此都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勇气跟父母坦白一时冲动领了结婚证,可照这事态发展下去,过段时间再跟家长老实交代,似乎也不会挨揍了。
十五分钟后,熏鸡出炉,香喷喷的味道顿时让人胃口大开。
王小丁伫立在熏鸡店的玻璃窗外,看着店员打包,悄悄咽着口水。
我问她:“要不要先掰一只鸡腿吃?”
王小丁说:“还是算了吧。这两天刚努力维持的好形象,可不能因为一个鸡大腿就毁了,还是早点取得父母的认可,跟他们坦白了领证的事,心里才踏实。”
我问:“你猜他们在家里会聊什么?”
王小丁说:“差不多都是些常见的客套话吧——咱俩还是慢悠悠地走回去吧,气氛太尴尬了,真让人不好意思啊。”
我俩在路上又磨叽了二十分钟,小丁还特意带我到她的小学看了看。学校已经换上了新的塑胶跑道,小丁在百米跑道上跑了几个来回。节日的彩旗,花花绿绿地插满跑道两侧,在西北风里爽利地招展着。我提着熏鸡,站在看台的一角,沐浴着冬日温煦的阳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做一对配合默契、彼此信任,偶尔斗嘴又能开怀大笑的学长和学妹也不错啊,永远能活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多好啊!
走进家门时,我俩迅速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古怪——确切地说,是气氛和谐得有点出乎意料。我妈紧紧攥着小丁妈妈的手,“姐妹、姐妹”地叫个不停。我爸戴着老花镜,跟小丁爸爸凑在一起,在一沓稿纸上专注地写写画画。
看到我俩回来,家长们忽然严肃起来。
小丁爸爸走到我俩面前,郑重地说:
“苏秦、小丁,我们都商量好了,明年开春给你们在老家装修新房,大体的方案嘛,我跟苏秦爸爸也合计过啦——”说话间,挥起一张画满方格子的稿纸,在我俩面前一闪而过。
“啊?谁说我俩要结婚啦?”恍恍惚惚中,我坐在了沙发上。
“刚刚联系过家里的酒店了,明年国庆期间正好还有空档。”我妈说着,望了望王小丁,“你别担心啊,小丁,时间是紧了点,但是我们会抓紧办妥的。你们在南方安心工作就好,到时候回老家出席一下婚礼就行。家里的婚庆公司,我刚才也让苏秦表姐联系过了,咱们就把日子定在明年十月一 日。”
王小丁听罢一言不发,两腿一软瘫坐在我的身边。
“对啦,你俩熏鸡买回来了吗?”小丁妈妈问。
“谁说我们要结婚啦——”我和王小丁异口同声。
“你俩是同学,知根知底啊,又在同一城市上班。有啥理由不结婚呢?回去赶快把证领了吧。”小丁妈妈说。
“妈呀!”小丁大喊道,“你生我养我二十多年容易吗?我上街买只熏鸡的工夫你就把我给嫁了……”
24.浪漫多情的双鱼座和严谨务实的处女座怎么过日子?
年假还未休完,我和王小丁便逃回了宁波。父母时不时就打来电话,跟我们分享婚房的装修进度。他们在听筒里讲得眉飞色舞,事无巨细,好像生怕我们远隔千里,不能及时感知他们的快乐似的。
这件事上,我俩私订终身在先。谁料爸妈们半路杀出,剧情忽然从江湖儿女情跳转成了包办婚姻的大戏。
王小丁埋怨说:“哎呀,恋爱都还没谈过呢,稀里糊涂就被你骗婚了。”
“这不算骗婚吧,再说婚后也可以恋爱。”我说。
“婚后恋爱这个事太不靠谱了。”王小丁深吸一口气,“我太亏了。你可是整整一个大学时代都在轰轰烈烈地恋爱啊……”
“我……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婚后恋爱不靠谱。我决定了,我要写一本诗集送给你。”
“好啊,好啊。毕竟这种事你经验丰富。”
“我……这……我这就写起来!”
以前常有朋友问我,浪漫多情的双鱼座和严谨务实的处女座一起过日子,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处女座的女孩比较慢热,有时候,情感的共振需要一点反射弧。但有时候弧度太大,又容易振出事故。
有一次,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刚写好的一首小情诗丢在餐桌上给她看。本以为王小丁会像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一样满脸崇拜与欣喜,谁知她看也不看,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将稿纸按在桌子上,轻轻地说:
“要是真爱的话,还是先把碗刷了吧。”
于是我怏怏地转入厨房,把碗筷一一洗刷干净,返回客厅时,才发现王小丁正认真地端详着稿纸,两只眼睛竟然红红的。
期盼已久的反射弧终于到来了。我轻轻在她身旁坐定,递上纸巾,用同样轻轻的口吻问:
“好吗?”
满心以为接下来剧情会是深情对视、情话缠绵甚至法式长吻。可结果呢,王小丁放下稿纸,瞅了我一眼,忽然在我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写得不错呀,哥们儿!”
“啊——”
我大叫一声。这完全不是女生被人表白或赞美时的妩媚与娇羞,更像是球赛结束前,你投中压哨三分,作为队友的她,必须跟你很爷们儿地庆祝一下。
写诗的日子是快乐的。
秋天的时候,王小丁去北京出差,我便写下一首《秋意浓》送她:
忽然地就转了凉,
仿佛是一场说分就分的爱情。
秋天变成酒后乱妆的姑娘,
让人满心憧憬却不敢轻举妄动。
城市总会在雨天更加透明,
就像抽根烟更容易让往事随风。
思念是我最不擅长表达的事情。
就像写诗是我最蹩脚的武功。
单调的比喻句显示了鄙俗的文思,
通篇的押韵看起来就像患上了强迫症。
我说,北国的天空是雨是晴?
你只是简单地报了平安,
你说,
秋意浓。
不久后,我被派到日本执行检验任务,置身高耸入云的东京塔上,玻璃窗外水雾迷蒙,整座城市像一只满含泪滴的眼睛。我忽然想起远方的王小丁:
时光是最好的蒙太奇,
譬如沉静的秋天和藏在心中的字句。
譬如东京在下雨,
而我此刻很想你。
日子像夹在诗页里的书签匆匆跳过。身在异国,思念不断,偶尔我也会在宁静的夜里,于诗行中道一声“晚安”。
没有“我爱你”的地方,
我们说“晚安”,
然后,在各自的星海里沉潜。
你卸下白日坚硬的锚,
以不系之舟,
划向柔软的彼岸。
我勾兑一勺月光,
在饱满如风帆的枕上远航,
饮下,小口小口的甜。
等到黎明再次降临,
太阳在梦的领空煮海成盐。
无数裹挟着记忆的露珠 ,
寂静而璀璨,
和我们守口如瓶的心事,
化成一缕缕清白无瑕的人间。
在日本的检验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三个月后,我终于迎来了回国的日子。临行前一天,我把在日本写下的小说、散文和诗歌整理在一起,才发现几乎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留下了王小丁的影子。在全日空的航班上,我写下了这首《散文、小说和给你的诗》作结:
我不会写诗,但我写
犹如我不懂爱情,但我坚持
就写作和爱你而言
小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
是一种近似偏执的拧巴
是无数次邂逅与无数次牵手的救赎
散文是我走近你
用指尖来聆听和倾诉
是我用天真暖一盏茶
你看茶汤或是浅浅饮下
诗歌是我的祈祷和告白
是最后的咒语
是我们坐下来
我把你打开
所以我会锤炼浅薄的字句
就像天空锤炼星辰
圣徒锤炼肉身
就像黑夜抱紧白昼,榨出一把黄昏
终有一天
黎明将搁浅我们盛开的日子
愿你在字句的尽头系舟
偶尔打捞起那些时光结出的种子
我不会写诗,但我写
我不懂爱,但我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