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生活,仿佛搭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大船
或许是知耻而后勇吧。学校实施封校管理的第二天,我就报名做了志愿者。每天早上帮着校工把中药液分发到各班;午休时,在教室和实验楼一丝不苟地喷洒消毒液;熄灯后里还戴起了红袖箍,坚持夜巡。肆虐的“非典”,被牢牢地挡在校外,我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这段风声鹤唳的日子。
最终,我还是因为那次西山之行被取消了全国优秀学生干部的推荐资格,鉴于我认错态度诚恳,校方只给了严重警告处分,并没有把处分报告放进我的学生档案里。那一年的“非典”,持续到6月底才彻底结束。学校终于全面解封,而我也兑现承诺,匆匆踏上了南下见张滢的行程。
然而这一次相见却很不愉快。我又是在一个雨天中到达,南国仍沉浸在梅雨季节的潮热里,天空中缀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乌云,雨点时落时停,时小时大,我和张滢在她学校的人工湖边,一圈一圈地踱步。
“做学生会的事,耽误了你的成绩,你承认吗?”
“嗯。”
“我不喜欢你那些每天混在一起的结拜兄弟。”
“其实他们都挺可爱的,也帮了我很多……”
“苏秦,从前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人。可实际上,你的大学生活挺荒唐的——全校唯一推荐的全国优秀学生干部,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取消了资格,实在是太失败了……”
我一声不响,低下头,任银针般的雨点从颈后刺入脊背,凉凉的,让人很清醒。
最后,当张滢问我有没有真正想过我们的未来的时候,我终于开口了。
我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毕业了我来找你,到你的家乡来工作,不让你为难。”
她沉默了好一阵,忽然问我有没有想过一起考研?
“当然想过。不过……我更想先赚钱养家。”
“我已经有目标了——我是一定要考研的!”
张滢回复得很干脆。
“你考上了,我来供你读书吧——那会儿我已经工作了,会有稳定收入的。”我大声说。
张滢没再作声,脸颊上的阴云缓缓退去。后来,她被辅导员的电话叫走了,只留我一人在湖边踱步,一圈接着一圈,像一只独自研磨时光的驴子。雨越下越急,我浑身湿透,仿佛要化成一摊水,永远地融入这荡满涟漪的湖面。
几天后我返回学校,才得知刘大云已经提前到北京的一家德国企业去报到了,赵英曼考研失利,计划在学校西门口外租间房子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再考。
学生会顺利地完成了换届,让很多人意外的是,王小丁并不是下一届的主席。其实,最后找到团委老师,在背后极力推动这一决定的人,正是我这个一向最欣赏她的五哥。
我对尹辉老师说:“小丁做事很踏实,没有私心。可是,我不想因为学生会工作耽误了她的学习。我觉得她不是主席的最佳人选。”
“嗯……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啊。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苏秦,虽然你被取消了参评全国优干的资格,但我希望明年你毕业的时候,能站在全校优秀毕业生的讲台上。”
“谢谢尹老师,我会努力的。”
“苏秦啊,留校保研的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学院的专业课老师,都希望你能继续……”
“不了!我已经决定毕业后去南方找份工作——我要赚钱养家啦。”
虽然话说得斩钉截铁,可走出团委办公室,我的胸口还是怦怦直跳。
整个大四上学期我都在埋头学习,我和李佳岩常结伴去上晚自习,不去上晚自习的日子,就到三姐赵英曼校外的出租屋里,去蹭她做的排骨汤喝。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喝排骨汤,日子就在音符和香气的缠绕升腾中缓缓流淌。
当上学生会副主席的王小丁,不时带来新一届学生会的好消息:运动会总成绩继续保持第一,篮球队首次打进了CUBA(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她甚至还带领我校体操队,获得了全省啦啦操大赛的总冠军。
半年后的期末考,我再一次获得了久违的一等奖学金。在获奖名单里,我惊喜地发现,大三自动化专业的王小丁同学,获得了二等奖学金。事实证明,她完全可以在保障学业的情况下把学生会工作做好,是我多虑了。
李佳岩得到了中铁集团实习的机会,因为出色的组织能力,获得了集团领导的青睐,提前锁定了工作。生活,仿佛搭上了一艘顺风顺水的大船,一切都那么让人满意,就连曼姐烧的排骨汤也越来越好喝了。
新学期伊始,张滢就在她的家乡浙江宁波为我投递了招聘简历。一周后,我陆续收到了多家公司的面试通知,这让我身边的同学也高兴不已。
赵英曼说:“老五这次去宁波面试,估计小滢要带你去见家长啦。”
“哪有那么快啊?”我说。
“如果一个女孩子认可了你,一定会带你回家的。我看你这次要多备一点钱。”曼姐说着,打开自己的背包,“我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结余不多,这500块你先拿着。”
“不,曼姐,真的不需要。”我推辞着说。
“就是啊!头回上门,要展示出咱们北方爷们儿的豪气来。”李佳岩忽然插话说,“哎——你们等我一下。”
不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一路小跑蹿出门外。
很快,李佳岩跑了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厚厚的一沓钱,递给我说:“刚从提款机里取出来的。苏秦,你拿着,还带着我幽幽的体香。”
“哇,这么多?你咋这么有钱?”我问。
“我工作都有了,以后用不着了。”李佳岩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本来是打算跟我家艳青一起花的,可是人家不要我啊。”
“你去表白啦?”我问。
“嗯!”李佳岩的大脸上,霎时腾起两片绯色祥云。
“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是啥时候的事?”曼姐问道。
“嗯……是咱们从西山回来的那天下午。”李佳岩说。
“哇,你可真会赶好时候——那会儿咱们几个排着队在团委接受处分。这当口,你还有心思找姑娘表白?”
“就那会儿你没跟着我,王小丁也不在艳青身边——难得的好机会啊。”李佳岩深吸了一口气说,“在西山第二天早上,看到隔壁教室的泥墙塌下来,我觉得人活在世上真脆弱啊,我不能再等了,必须赶紧跟我家艳青表白!”
“艳青怎么说的?”曼姐问道。
“她说我有点浮躁——她喜欢成绩好的。我就说我只是太贪玩了,我要真正努力起来,一定年年拿一等奖学金。”李佳岩说。
“你这人啊,糙是糙了些,但自信这个优点一般人还真比不了。”我说。
“唉,我这么粗中有细、柔情似水的汉子,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懂我……”
我果断打断了李佳岩的话:“等等,我有话要问你——上次我从团委办公室弄出来的模电考题,你是不是偷偷给艳青写了一份?”
“你咋知道的?”李佳岩瞪大眼珠子问。
“那么难的卷子,她都能考91分——我想,你这脑瓜还真不错,只看了一遍,大部分的题目竟然都能背下来。”
“我……我那不是怕你只给王小丁一个人看嘛。”李佳岩辩解说。
“还有,咱们结拜的那天晚上,是你主动给刘大云打电话让他在书画室拦住我的吧?”
“啊?!”李佳岩张大了嘴巴,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这你咋知道的?”
“学校那么大,咋就那么巧刚好能碰上,亏你还想得出来买几桶方便面作为道具。”我说。
“买……买方便面还是大哥出的钱。”李佳岩涨红了脸说,“苏秦,我那不是怕你出事嘛,你那天太急躁了。”
“行啦,行啦,我懂你啦!以后可别再说,在科大没人懂你这个粗中有细、柔情似水的汉子了。”
一直沉默的赵英曼忽然咯咯地大笑起来:“我看你俩是真默契。在科大,你俩才是真正的一对啊!”
“曼姐、苏秦,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向中铁二十五局投简历吗?”李佳岩正色说道。
“是啊,为什么不选择到北京发展呢?离家近很多啊。”我问。
“因为艳青是银川人,中铁二十五局规划承建的‘太中银铁路’,未来要从她家门口穿过……”李佳岩忽然眉头紧皱,悲壮地望向远方,一字一句地说道,“真正的纯爷们儿,站起来是一座山,倒下去是一条路。”
“不错,不错。”赵英曼笑着望向我和李佳岩,“多好的一对兄弟啊!为了心爱的姑娘啊,都选择去建设她们的家乡。”
最后,李佳岩将两沓钱捏在了一起,朝我扑了上来。他用宽阔的大脑门蹭着我的肩膀说:“老五,你拿着,哥用不上了。头回上门——4500块钱,够给咱妈买个双开门的电冰箱了。”
说罢,他将厚厚的钞票硬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两天后,我启程去宁波。一周的时间里,我面试了三家单位,因为专业课成绩都还不错,我和一家检验研究院顺利签约。这家研究院离张滢家很近,今后见面、约会将十分便利。
研究院开出的薪水也很高,我终于拥有了改善家里经济状况的能力。
张滢非常开心,主动要求带我去见家长。
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初春的宁波,寒意袭人,张滢围着我送她的毛围巾,一路上蹦蹦跳跳。围巾两侧的绒线球上下纷飞,让她看上去像个大号的拨浪鼓。我又找回了我们从前在一起时的快乐感觉。
“第一次见家长,我要不要准备一些礼物?”我问张滢。
“不用了吧,你现在还在读书。等以后来宁波工作了,少不了见面的,到时再慢慢孝敬二老也不迟。”张滢说。
好吧,不买就先不买。牛仔裤里的现金就只够用来买返程的车票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厚厚的一沓钱,它们正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
而我,始终没有勇气把它们拿出来。
临进家门前,张滢再三交代我,如果父母询问起来,一定要说是铁了心要留在宁波工作啊。
“本来就是嘛!”我说。
“要是我爸妈问你家的经济状况呢……嗯,你可千万别说实话,先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吧。”
“他们真的会很介意吗?”
“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呢?”
“那你的想法呢?”
“苏秦同学——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别胡思乱想。总之,这次先不要告诉我爸妈你家的真实情况啊。”
“放心,说谎骗人什么的我最……”本来我想说“最拿手”的,可这个词在脑中一闪而过,一种莫名的挫败感让我忽然失落起来。
见家长的过程并不顺利。起初,我完全听不懂“贼骨铁硬”的灵桥牌宁波话,张冠李戴地应答着。我的脸颊越来越热,坐在沙发上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当张滢的父亲问到我家的经济状况时,我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实情:
“我妈的身体不好,很早就退休了。我爸早年下海经商失败了,目前没有收入……”
不!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当被问到家庭收入的问题时,我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她父母面前撒谎,正如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对待张滢一样。
对!我不想再骗人了——我是故意说出实情的。
张滢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不知是因为我临时突然改变了说辞,戳破了她先前在父母面前编织的谎话,还是因为我那天张冠李戴的应答实在糟糕透顶,总之,她也不再理我了。而张滢的父母,同她交代了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宁波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偌大的餐厅,只剩下我和桌子上喝剩下的半瓶泸州老窖。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玻璃酒瓶闪出刺眼的白光。
恍惚中,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甚至开始怀念起在西山的那个湿冷的夜晚,怀念像小兽一般跳蹿的火苗,怀念老白干浓烈的味道。
在回程的火车站里,张滢和我大吵了一架。
她问我,为什么不按照她的嘱咐来说话,说我完全不懂得尊重她的父母。
我说说谎才是对人最大的不尊重。
她说是我的自尊心太重,这会杀死我们的感情。
我说我从前说过太多的谎话,可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很快就会毕业来宁波工作,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的心。
张滢最后说道:“好啊,苏秦,希望你还有机会来证明。”
我匆匆告别她,跳进北上的火车。车头拖着巨大的钢铁身躯轰轰轰地直插进夜色的深处,像要切开这庞大的躯体,却又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愈陷愈深。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是团委尹辉老师打来的。他询问了我工作面试的结果之后,告诉我说:
“苏秦啊,团委准备推荐你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过段时间会有校领导来院里考察,你要把事迹材料和讲稿都准备起来。”
“谢谢尹老师,这次我会把握好机会的。”
夜深了,我睡意全无,索性掏出纸笔,借着车厢里幽暗的灯光,在笔记本上试着写起毕业典礼的演讲稿:
大家好,我是苏秦。感谢学校和老师们的辛勤培养。大学四年里我一直勤奋学习,认真参与学生会工作,努力成为一个乐观、上进的人。我很骄傲能拥有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
16.士为不知己者死
因为两个人都在赌气,返校后我很少主动联系张滢。她好像也懒得搭理我,只是偶尔睡前发一条问候短信。平淡而冷静的口气,完全不像一对抱定决心要长相厮守的恋人。
很快,她的考研成绩出来,她考上了离家乡不远的上海市的大学——同济大学,全专业排名第二。从小到大,聪慧的大脑一直是她的骄傲,她从未让人失望过。反正我已经找到了工作,见过了家长,从前悬而未定的心也踏实下来。宁波于我,像块神秘的磁石,像个遥远的靶心,只等毕业那一天,我便从北国射出,穿山越岭,奔它而来。
有空的时候,我就和李佳岩、王小丁约上几个兄弟,搭伙到赵英曼租住的小屋蹭吃蹭喝,对酒当歌。日子快乐得像水晶之恋果冻一般,Q弹甜爽,闪闪发亮。我好想把每个瞬间都保存下来。可是放下酒杯,大家又禁不住感叹时光匆匆,眨眼工夫,就走到了大学的尾声。
王小丁说:“很羡慕五哥这样执着的人,认定了心中的目标,就要坚定地走到底。”
赵英曼说:“老五要孤身去江南发展了,以后人生路上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记着联系大家。”
李佳岩则打趣说:“能有什么困难啊,人家老五是去做上门女婿的!丫谈着恋爱就把工作找到了。”
众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起举杯庆祝我爱情、工作双丰收。
我默默地喝光杯中的啤酒,期盼着能早日奔赴江南,和张滢相见。
那个特别的夜晚终于到来了。
熄灯前,我打电话到张滢的宿舍,接电话的女生却告诉我,她在自习室还没回来。于是我又打她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下便被挂掉了。我再打,她再次挂掉。我猜想她可能在导师那里讨教毕业答辩的事,便安坐在床头,呆呆地等她回复。
一小时后,我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讲话的口吻忽然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冷淡,那样镇定无比,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潮热的夏夜,让临渊而立的我忽然心生战栗。
“苏秦,你有没有想过在北方找一份工作,先不要来宁波了?”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两个人一直在赌气,一直很冲动。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这怎么可能?我是认定要在你的家乡等你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腾起来。
“小滢,是不是父母逼你分手了?”
“没有。你不要瞎猜了——不关父母的事,是你最近的态度让我感到很没有安全感。”
“这怎么可能?”
“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还有,你尽快去单位解约吧……”
“不!”我大喊一声,突然,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击中了我,“小滢,你刚刚是不是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你是不是心里有其他人了?”
“苏秦,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段时间我给过你机会,但是你没有……”
“这怎么可能?他是谁?我们俩分别不过一个月,昨天睡前还在发短信,而且我都在你家门口找到了工作。”
“我就知道你会拿工作的事来要挟我。”
“我没有要挟你,从来没有。我现在只是心痛得要死,要死了……”
“苏秦,你不是莽撞的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你先听我说,去工作单位解约吧……”
“张滢——你想错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胸腔中的愤懑,用力把听筒砸在话机上,不顾一切地向门外跑去。
宿舍的回廊里,走出水房的李佳岩,和我迎面撞在了一起。
“老五,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向楼梯口走去。
“士为不知己者死。”
“你在胡说什么啊?给我站住!”李佳岩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苏秦,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据李佳岩后来回忆,那天晚上,我面如死灰的样子让他心生恐惧——那是他从来没看到过的绝望。他说,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开我的手腕,更不会让我独自离开。
“张滢——她和我分手了……”
“为什么呢?”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他妈的真是笨死了。”
“你说上次见家长很不愉快,是她父母反对吗?”
“恐怕远远不止这些——她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我做人真是太失败了!”我垂下头,不想再解释什么。
李佳岩依然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不放。
“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冷战有一个月了……”
“这就要洗牌了啊?!”李佳岩说,“你别急,我陪你到学校外面走一走吧。说不定张滢会反悔的,也许一会儿就有电话打过来。”
“不会的,你不了解她……”
我和李佳岩在操场绕了一圈又一圈。学校宵禁之后,我们溜出后门,向西门外的大街上走去,已经过了夜里一点钟,月光亮晶晶的,仿佛给地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盐粒。大街上静寂无声,而我的手机也再没有响起过。
“她心里如果真的还装着你,不会一个打电话都不打过来的。”李佳岩说。
我沉默着向前踱步,将头压得很低很低。
“苏秦,张滢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我知道,你也一直羡慕她。可她的优秀并不属于你。放下她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一声不响,走得很慢,很慢。月光在街道上撒满盐粒,而我迈出的每个步子都是苦涩的。
“解约吧。苏秦,到北京重新找一份工作。”李佳岩说。
“我……”
许久之后,我望向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是十五了吧,这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啊。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透过稀薄的云层,明晃晃的,真的很像刚出炉的油酥烧饼。一想到烧饼,恍惚中听到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
我问李佳岩说:“是你的肚子在叫吗?”
“没有啊。”他说。
“那一定是我的了。”我说。
那天夜里,李佳岩带我去了赵英曼在校外的出租房。复习完功课,刚刚入睡的曼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帮我们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排骨挂面汤。
我一言不发,埋头大吃。赵英曼和李佳岩惊诧地看着我一个人吃光了三个人的分量。最后,李佳岩把锅底的一绺挂面也倒给了我:
“老五啊,看到你能化悲痛为食欲,我也就放心了。”
我被他俩安慰了整整一夜,天色蒙蒙亮时,赵英曼说:“老五,这个女孩子一整夜都没有联系你,是真的已经放弃你了。我觉得你应该重新找一份工作,和兄弟们一起到北京发展。”
“不,我决定了,还是要去宁波工作。”我说。
“何苦呢?在前女友的家乡,自己一个人?”赵英曼反问道。
“算了吧,曼姐,别劝老五了——他认定的事,八头驴都拉不回来。让他撞去吧,自有南墙会收拾他。”
“老五,你再好好想一想吧。”赵英曼转而对李佳岩说,“下午我要回老家一趟,这房子留给你俩住几天。正好老五心里不好受,你陪着他在这儿好好冷静冷静。”
李佳岩再次攥住我的手腕:
“放心吧,曼姐,我会看紧老五的。”
在赵英曼的出租屋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三天,我和李佳岩才返回学校。午后时分,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让我觉得分外不安。校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一首歌: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
李佳岩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我失恋的时候也这样——感觉每首苦情歌都是在唱自己。习惯了就好。”
“我没事。”我急忙把脸转向一边。
“有一种音乐刺激疗法专治失恋,你要不要试一试?”
“怎么刺激?”
“就是反复听苦情歌。哪首越让自己难受,就越要可劲听哪首。等到听得麻木了,心也就不疼了。”
“是吗?那我就从这首开始吧……”
在二食堂门口,我远远地看到了王小丁。她正抱着一个大本子,似乎在做问卷调查,边跟同学讲话,边让人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也许是已经告别运动场的缘故,王小丁不再短发轻扬,而是扎着一条细细的马尾。
“七妹好像换了新发型?”
“是啊。苏秦,上次在西山的时候,你说喜欢留长头发的姑娘——你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
“这……”
“从前我一直觉得,你丫就是我和艳青的灯泡。现在我才明白,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给你当灯泡。”
“我……走吧,回寝室吧,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再没有见人的心思,也根本不想走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巴不得立马变成一株植物,一头扎进泥巴里,向下疯长,越扎越深。
好在忙着工作的王小丁并没有看到我们。我和李佳岩匆匆走回了宿舍楼。
埋头于做毕业设计的日子,我一直把耳机插在耳朵里,一遍遍感受着“音乐刺激疗法”。起初我根本无法专心做事,尝试着喝水、憋尿、暴饮暴食;尝试着在下暴雨的操场上,像受惊的驴子一样,一圈又一圈发足狂奔。
很可惜,都不管用。
我戴回耳机,深呼吸,歇斯底里地大声高唱: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好奇怪,唱着唱着,眼泪就流出来,流进嘴里,咸咸的,就像分手那晚盐粒般的月光。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仿佛被四面墙壁围堵着,日子过得晦暗无光,透不过气来。每次走进图书馆,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大厅里的钢琴。张滢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面长长的壁镜里,她微闭着眼睛,睫毛眨动,纤细的发梢缓缓散开,可雨点般的琴声却再也没能出现。
两个月后,我的心终于不再有针刺般的疼痛。我平静地戴上耳机,在熟悉的旋律中忘掉自己,顺利地完成了最后的毕业设计。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感谢这个自虐疗法——李佳岩真是个靠谱的哥们儿,我的毕业论文甚至还被学校推优了。
宿舍长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我竟然莫名地有点激动。
“是真的吗?”
“当然,学院的网站上已经公布啦。”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啊。”
说罢,我熟练地从上铺跳了下来,坐在了三哥的床铺上,抄起宿舍电话。
“嘟——”直到听筒里响起长音,直到手指在按键盘上寻觅号码时,我才意识到,我和张滢已经分手了,我再也不能和她分享任何人生的喜悦了。
“你怎么了,苏秦,给谁打电话呢?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宿舍长问。
“没什么……我还是去上自习吧,要准备二次答辩了。”我挎上背包,弓着背走进寂静的走廊,耳畔仍回响着“嘟——嘟——嘟”尖刺的长音。
毕业答辩之后,各种的散伙饭接踵而至。
校报记者团、篮球队、学生会、宿舍兄弟,各种身份、各种名目的同学扎堆在一起,天天聚会喝酒。那段时间,我酒量忽然暴增,每次都毫无顾虑地牛饮,像一株干涸已久、嗜酒如命的植物,在酒精的浇灌下,不停地生根发芽,抽条疯长。
最后,在学生会的散伙饭上,我终于栽了下来,伏在李佳岩的肩头,狂吐不止。
“苏秦,你知道吗?‘非典’封校前,是机械学院的韩铮举报咱们夜不归宿的。前两天丫喝多的时候,说漏嘴了。要不要去干丫的?”
“不要,要谢谢他——让咱们多了这么多兄弟姐妹。”
“好,那就放丫一马。”
“咱们做过梦,犯过傻,失过恋,咱们有伟大的友谊,咱们这四年不白活……”
一瞬间,我又想到了张滢,想到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强烈的反胃感直冲头顶。很快,我把学校浅灰色的水泥地吐成了黄绿色,嘴巴里全是苦涩。
我想,我他妈的终于如愿以偿地变成了植物,连身体里都流淌着热乎乎的叶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