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我把这些诗歌用钢笔抄写工整,装订成册,满心得意地送给了王小丁。
李佳岩有天夜里忽然发来一张和艳青的近身合照,让我和王小丁又惊又喜。接着,他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你俩怎么遇到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啊……”李佳岩拖着慵懒的长腔,“那会儿七妹私自去宁波找你,小七的父母让艳青帮忙打听你的手机号。艳青就辗转问到了我这里。我告诉了艳青,也顺道要来了她老家的地址。后来一边修铁路,一边有事没事就老去她家附近‘偶遇’。终于让我逮到了一个机会……”
“哇。胆大、心细、脸皮厚——亲爱的秘书长,你真是多年不改英雄本色啊!”
隔着电话,我们开心地聊了好一阵,还相约不久之后,一起到北京组织一次兄弟聚会。
那段时间,我每天登高作业。检验海上设备十分辛苦,可一旦闲下来,就想着坐到电脑前写点什么。除了写诗,我还试着写起了小说。
周末,王小丁常常在家亲自下厨,招待她的技术团队,偶尔也组织课题讨论会。我干脆独自到单位加班写作。我心里仿佛装着一台励磁电机似的,整天电力十足,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一行行小字跃上屏幕,好像在噼噼啪啪地释放着体内的电流。白天,一晃而过。晚上,我开车驶出单位的地下车库。墨蓝的天空深邃而辽阔,夜风涌进车厢,像滑凉的绸缎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行驶在海底一般。一天的写作结束了,心里很踏实。
现在回想起来,王小丁那时偶尔会说胃疼,可我俩都忙于工作,一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大部分时候,王小丁都能容忍我痴迷写作的“疯癫”状态。
比如她在炒菜时,把我从书房薅出来,让我去楼下买调料。
等我拎了一瓶香醋回来,王小丁却无奈地笑笑说:
“五哥,不是说好了买黄豆酱,做酱爆虾吗?”
见我一脸羞愧,她便说道:“算了,我切棵白菜,中午改吃醋溜白菜吧。”
还有一次,她让我去超市买东西,怕我会落下几样,就写了一张详细的长条子给我。等我到超市的时候,竟然发现把条子弄丢了。于是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她。
“亲爱的,咱们再核对一下吧,我怕这条子上的东西不全,还有漏掉的。”我问。
“食盐、洗衣液、衣架、塑胶手套……都对上了吗?”小丁说。
“好的,对上了,对上了。”我大喜。
“条子弄丢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惊。
“你把条子放在笔记本电脑上就冲下楼了,我在后面喊了你几声都不答应。”
“唉……不好意思啊。”
“算了,算了,回家的时候过马路小心点啊。”
偶尔,她也会爆发一下。
有一天,我在单位加班写稿到很晚。回到家时,王小丁已经睡熟,脸上敷着一张面膜,她的呼吸纤细,平静如覆盖在冰雪之下的一湾湖水。我俯身凑向她的唇边,面膜的滑凉沁入肌肤。忽然,她打出一声嘹亮的呼噜,宛若有人向湖水中发射了一枚鱼雷。
我被吓退了,便伏在她身边的枕头上玩手机,疲劳感缓缓涌上来,不知不觉中竟倒在一旁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我梦到了自己的小说和诗集都出版了,宽阔的舞台下密密匝匝的读者将我围在中间,镁光灯频频闪烁,亮得我睁不开眼睛。读者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响遏行云:“五哥——五哥——五哥——”仿佛这不只是一场签售会,更像是遴选武林盟主的江湖英雄会。
我从梦中惊醒,兴奋难耐,连忙摇醒了熟睡中的王小丁:
“小丁,快醒醒,我刚刚梦到我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是吗?”睡眼惺忪的王小丁凑到我的身边,“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想实现的感觉呀——”我故意调高嗓门,“就像做了场梦一样!”
“哼!”王小丁勃然大怒,一记无影脚让我从床单的另一边起飞。
我飞到一半,只听得她在身后悠悠地叹息道:
“哎呀,这哥哥真是魔怔了……”
写诗的日子是快乐的。
我以为生活永远会这样简简单单美好下去,可惜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王小丁是个工作狂。为了做好一名优秀的产品经理,她重新拾起大学的专业课,对照厚厚的产品调试说明书,努力一点点啃透。遇到客户求助,她总是带着团队第一时间杀到现场,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便着手解决问题。
年终考核业绩时,她的部门名列分公司第一。北京总部还特别授予了她集团级先进员工称号。
收到获奖证书的那一天,我正陪她在医院里吊盐水。
小丁病了,不明原因的胃胀、腹痛、高烧……起初,医生以为只是常见的肠胃炎,大剂量地注射消炎药物。我还打趣地跟她说:
“老天爷一定是看你太拼了,找个机会让你好好休整一下。”
“可公司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啊……”
拔掉针头,跳下病床,王小丁就急着赶回单位。可没上两天班,又病倒了。
这一回更厉害,她左腹部剧烈肿痛,体温烧到了40摄氏度,一丁点食物也吃不下去。折腾了两周,医院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得已,我陪她转入另一家三甲医院。这里的医生为她做了更多更系统的检测,甚至连艾滋病、白血病等罕见疾病也查过了。
最终,医院还是没有查出发病原因。
那段时间,我频繁往返于检验工地和医院之间,一有空就上网查找病症资料,四下托人打听名医。从发病最初的不以为意,到辗转就医的连连挫败,直到陷入绝境般的茫然无措。三个月后,宁波的医院已经不再收治王小丁了。噩梦般的高烧依然纠缠着她。而我也因为连日的折腾,累得发起烧来。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们从医院打车回到小区。我想扶小丁上楼,她却坚持要自己走。她缓慢地迈开步子,跟在我身后,每走上一层,都要拽住楼梯扶手,急促地喘息一阵。
“别忘了,我是个运动员啊……”爬上五楼门口的王小丁,淡淡地笑了。
我打开房门,家里四下静寂。已经好久没人回来过了,地板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王小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夕阳透过玻璃窗,在她消瘦的脸颊上洒下一抹金辉。我恍然想起来,初次见她时,就是在这样的斜阳里,她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挥舞着手臂,向我奔跑而来,那样强健,那样自信,那样神采飞扬……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一份曾经的美好,在你面前摧毁掉。
我默不作声走转进厨房,开始烧水、做饭……一刻不闲地忙碌起来,仿佛房间里埋伏着无数支利箭,只要我一停下,便会瞬间被万箭穿心。
晚饭后,我俩毫无意外地又发起烧来。我哆哆嗦嗦地裹着厚睡衣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家里最后两片退烧药。
“小丁,起来把药吃了吧。”
“好。”
我和王小丁一人一片把药吃下,面对面侧卧在木床上。在医院里折磨了好几个月,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了。
“明天早上退了烧,我们一起去北京好不好?”
“去北京?”
“对!去北京最好的医院,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彻底把身体治好。”
“可是五哥,北京的医院会不会好贵啊?”
“没事的,有哥在……”
“嗯。”
王小丁恬然地闭上眼睛。连日的折腾已经让我俩精疲力竭。我强打着精神,一眼不眨地盯着王小丁,直到她安然睡熟。
夜深了,房间里静得仿佛世界末日。
25.时光是你送我的盆栽植物,你来时盛开,走后荒芜
为了省钱,我和王小丁到北京后,住在上地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小宾馆里。从这里去市中心的医院,需要乘13号线,换2号线,再换乘1号线才能到达。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我赶到医院挂号,却看到门诊大厅里黑压压一片,早已挤满了病人和家属。一打听才知道,医院的专家号可以提前三天挂,很多人凌晨就来排队了,当天的号早就没有了。
我灰头土脸地返回上地地铁站。在超市里,买了一张新版的北京地图和一大包零食,强打着精神返回宾馆。我对王小丁说,第一次挂号没经验,明早一定能搞定专家号。
当天下午,我捂着被子发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夜里十一点钟,等王小丁睡熟后,我又重新返回了医院。谁知道,门诊大厅里人声嘈杂,玻璃窗外早已排开了几列长队。人们拥杂在一起,有的带着马扎,有的披着毯子,有的脖子上还套上了睡枕。
我失望地垂下头,朝队伍末端走去。
“小伙子,你过来一下。”队伍中间的一个胖大妈向我招了招手。
“啊?干什么?”
“你过来帮我占着这个位行吗?”
“我?”
“哎呀,我上个厕所马上回来。你别走啊,你千万别走啊。急死我了……”
我朝十几米外的队尾望了望,心里很拧巴,却还是站到了大妈的位子上。
“谢谢你啊,小伙子。我怕一会儿记不住位置了。你个子长得高,等会儿我回来好认啊!”大妈说着,急匆匆地离开了。
门诊大厅里,不停有人穿行其间,队伍排得歪歪扭扭,左摇右晃。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妈才返回来。
“小伙子,你是病人家属还是?”
“我是来挂号的,阿姨。”
“这个点肯定排不上号啦——人家下午六点钟就开始排队了。”
“这么早啊!我不知道……我还是试一试吧。”
“听我的,回去睡一觉,明儿下午再过来吧。”
“谢谢阿姨,我还是想试试看……”
我转身向后走去,站进了队伍的最末端,掏出了口袋里的一小瓶水,用嘴唇轻轻地抿了一下。额头依然烫得厉害,可是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我绝不能再多喝水了。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排队的人们哈欠连天,我身后陆续来了几个人,看样子也是和我一样不懂行的外地人。这时,有个斜挎着黑皮包的光头男人,晃悠着身子朝我们踱了过来。
“你们几个是挂不到号的——数数看,前面都多少人啦。”
并没有人应和他。光头男原地打了个转,然后,向我白了一眼:
“你挂哪个科啊?”
“消化内科。”
“别的科室倒还可以碰碰运气——这医院消化内科特别火,肯定没戏了。”
见我不再出声,他踮起脚尖,凑到我的耳旁轻声问道:
“要买专家号吗?我这儿就有。”
“不要。”
“怕是假的?”
“不是。”
“你买了,我陪你一块儿去问护士站那儿验证啊。400块一张,要不要?”
“太……太贵了吧。”
“我们这号也是人肉站队排来的,挣的是辛苦钱哪。这一天天大晚上的。”
“我不要,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我告你啊,你明儿就算排到了那也是大后天的号了。我这号,明儿一早就能看。看病这事哪能拖啊?”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我。光头男看我沉默不语,干脆伸手拽着我的衣袖,把我拉到队伍外面。
“小伙子,治病救人就是跟时间赛跑,千万不能错拿主意啊!”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病例本和一张挂号单,在我面前慢慢晃了一下,“你是外地的吧?没有病历本是不是?明天用我这套新的就成。”
“真的可以?”
“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诚信!来,我给你开开眼——”光头男飞快地拉开他的黑色挎包,里面放着一叠病历本和挂号单。
“小伙子,明儿上午我也在。遇到各种事,还来这儿找我,我们的售后服务好得很。”
“好的,我买!便宜一点行……”
“400块一套,概不还价。”光头男抢着说。
“好!这里有350块你先拿着。”我掏出钱包里的所有现金,又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还有40块,你先拿着。剩下的,等我去门口ATM机上再取一点啊。”
光头男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说:“行啦,就390块得嘞。我刚瞅你帮一老太太占位置了,想你也是个实诚人。”
“谢谢您啊。”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光头男的话,上一刻还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下来,我甚至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伙子,你住哪儿啊?要打车吗?”
“我住上地地铁站。”
“嘿,地铁老早停啦。我给你介绍一出租车,120块给你送到成吗?”
“120块?呃……不用了,我可以走回去。”
“从这儿过去要30公里。你丫大半夜跑马拉松啊?”
“没事,我有北京地图,迷不了路。”
“哟,这小伙子还挺倔强!”光头男从皮包里熟练地掏出一个塑料袋,把病历本和挂号单放了进去,递到我手上,“明儿登记困难,随时来这儿找我。”
“好的,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