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今晚的月亮真像刚出炉的油酥烧饼啊
那届运动会,我院团体总分第一,同时拿到了精神文明奖,一雪电气信息学院“千年老二”的耻辱。周末,刘大云开心地带着我们一帮人到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庆祝。喝过几杯之后,我悄悄问身旁的王小丁:
“那天你是用了什么招式把韩铮摔倒在地的?”
“那个啊,那是红拳里的裹肘小擒拿。”
“你看,是不是这样摔的?”我学着那天王小丁的样子,比画了几下。
“哎呀,你做得不对啦。”王小丁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亲身示范。小餐馆里的白炽灯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似的,把她的皮肤映照得雪亮。
“小丁,你怎么有这么好的功夫?”刘大云问。
“我拜过师父的。我们沧州是武术之乡,很多小孩都从小习武。”王小丁说。
“那你都学过什么武功呢?”我问。
“红拳、心意六合拳、八极拳、通背拳、咏春拳、劈挂拳,都有所接触。”王小丁笑了笑,用手指飞快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齐刘海,白净的面庞掠起一丝淡淡的杀气。
刘大云笑着对我说:“苏秦,王小丁这个体育部部长啊,快成你的私人保镖啦。”
我急忙起身,端起满满一大杯啤酒对王小丁说:“感谢昨日出手相救,我先干为敬。”
“学长太客气啦——今天还要不要1∶2啊?”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我不住地摇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那晚的气氛很好,晚上九点多,大家才各自散去。
返校后,王小丁坚持要再进行晚间自习。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运动会的事耽误了功课。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是有一点,模拟电路这门课真不好学啊,我好怕期末考会挂科。”
“模电啊,其实并不难的,只要你能入门,后面就轻松了……”
我很想再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和她一样,把双手直直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并肩而行。夜空深邃而宁静,没有丝毫的云,石榴籽一样的星星在头顶不停闪烁。校园里的桂花开了,甜滋滋的风从四面八方裹着我们。我觉得,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浆果。
“学长,到了大三,专业课是不是就更难了?”
“是有一点,不过别担心——你不会想退出体育部吧?”
“从来没有啊。”
“小丁,期末考试前,我来帮你辅导模电吧,一定可以考过的。”
“哇!有学霸主席帮忙,那简直太棒啦!”王小丁粲然一笑,“我到啦,再见学长。”
说罢,她拉了拉双肩包的背带,轻快地闪入教学楼。忽然间,我觉得宇宙浆果消失了。偌大的校园安静至极,而我只是微风中一粒沉默的果核。
不久后,张滢要过生日了,我很想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给她。
我就读的理工科大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身边少有懂女生心思的高级参谋,却遍布着自以为是的钢铁直男[1]。宿舍里的三哥,在女朋友生日的时候,从老家背了一大箱山核桃,说是吃山核桃补肾,以后能生出“大块头有大智慧”的娃子来。我们宿舍长上次给女朋友庆生时,花血本买了一只2米高的毛绒袋鼠,我和他两人合力才抬进宿舍。由于体积太过庞大,房间里根本无处摆放。他女朋友索性买了超大的真空收纳袋,活生生把大袋鼠挤成了“鼠片”。最后,“鼠片”被宿舍长搬到学校的洗衣房,作为标本,常年寄存。隔壁班电气专业的一个男生,动手能力超强,竟然自己制作了一套对讲机送给同校的女朋友作为生日礼物。女朋友起初很喜欢,每晚睡前必用对讲机缠绵几句情话。直到有一天,她敷着面膜,接通了设备,在碰触脸颊的一瞬间,对讲机漏电了。一股酥麻的电流击穿了她的面膜,在她白净的面庞上留下了一股焦香的“烤肉味”。那女生尖叫了一声,把对讲机摔得稀碎,竟然一个月没再搭理她男朋友。
大学三年级,我的时间一半用来学习,一半用在学生会的活动上,能谈得来,算得上有些交情的女孩子,恐怕只有学生会里的同学了。于是,一个秋阳和暖的周末,我便约了王小丁陪我到市中心的商场为张滢挑选生日礼物。那时我刚得到了一笔意外收入。
“学长,你想好买什么了吗?”
“没有啊,她的家境很不错,我想送一件特别的礼物?”
“比如呢?”
“你觉得送一把牛角梳怎么样?”
“啊,会不会太普通了呢?”
“那京派的内画鼻烟壶,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文艺呢?”
“是有一点。要不送咱们这儿的土特产给她吃?”
“嘿嘿,送吃的,我倒是很喜欢。不过,你知道她爱吃什么吗?”
“上次带她吃过赵县的雪花梨、临城的纸皮核桃。”
“可惜这都不太好邮寄——”
“是啊,作为生日礼物会不会显得不够正式?”
…………
我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市中心。一路讨论了几十套的方案,却没有一个满意的。
“真的好为难,好像选什么都觉得不合适。”
“学长,你真是个心思细腻的理工男啊!”
“我……有吗?”
“嗯,你不想鬼主意的时候是个特别善良的人。”王小丁笑盈盈地说。
三个小时后,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终于在一家商场的衣帽专柜站定。
“不走啦,不走啦,就买这套头水獭皮围巾和帽子吧。”
“好啊。我记得张滢姐是个很白净的女生,这围巾很衬她的肤色。”
“嗯,就它啦。服务员,帮我开张票。”
“850块。学长你好有钱啊。”
“唉……其实是李佳岩可怜我啦,看我老是吃泡面,就帮我介绍了一个小项目。他舅舅在学校附近有家自控企业,我帮他们改进了生产线上的一个小程序,酬劳有1000块啦。”
“学长参加了那么多社团活动,专业课成绩又这么好,还能做课外的程序设计,脑袋的结构一定和别人不一样吧?”
“不不不,只是个简单的小编程啦。”
话题转移到了学习上,我便顺口问道:
“小丁,你的模拟电路复习得怎么样了?”
“呃……还不是太有感觉,前段时间活动有点多,不过我正在努力补习啦。”
“不好意思啊,大周末的,还让你出来陪我逛街。不如我请你去吃顿羊蝎子吧?吃饱了饭才有劲学习啊。”
“好啊,好啊。”王小丁雀跃着。
走出商场,我俩直奔公交站,计划着返回学校后到南门口的回民饭店去美餐一顿。谁知刚坐了三站地,公交车上有个老伯伯忽然站起来,大叫道:
“哎呀,我的钱被摸走啦……我的钱被摸走啦!”
车厢内旋即嘈杂起来,有人提议马上报警,有人提议干脆将公交车直接开进附近的派出所。
“说不定小偷早就已经下车啦!”
“我还要赶着接孩子呢,怎么能拐弯去派出所呢?”
“干脆人人搜身好啦——”
“人人搜身怎么行呢?你是警察吗?警察也不能随便搜身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在车厢里吵成一团,王小丁缓缓挤过人群,走到老者面前问道:
“老伯伯,你再好好找一找,会不会放在其他的口袋里啦?”
“我都翻过啦,没有啊。”
“上车前您看过吗?”
“我特意放到心口上的布袋里了——这是我带进城给小孙子看眼病的钱,肯定是在车上被摸走的。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大家伙帮帮忙啊,帮帮忙……”
车子缓缓地慢了下来,停靠在马路边,车门并没有打开。司机师傅放下耳边的手机,转身对后面的乘客喊道:
“麻烦大家伙配合一下啊——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方才人声嘈杂的车厢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了。一些人抱怨司机不该随意停车,一些人吵嚷着,拉开车窗,不住地朝窗外张望。情急之中,我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
“我看到是谁偷的啦!”
车厢内忽然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转而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故作镇定地环视着每个乘客,片刻后,再次虚张声势地大叫起来:
“我看到是谁偷的啦!”
突然,老伯身旁一个身材矮小,留着分头,身着白色T恤的年轻人双手握住车厢里的横扶手,像荡秋千似的用力荡起身体,只是荡了一两下,便将整个身子摆成一道直线。他猛然松开双手,嗖的一声将身体抛出窗户,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旋即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马路对面跑去。看样子,是刚刚落地的时候扭到了脚踝。
“是他,他是小偷吧——抓住他呀!”有人大喊道。
王小丁快步挤到车窗旁。她让临窗的阿姨离开座位,自己从窗户里探出一条腿,双手撑住座椅,向后猛推,头和身体一并急速穿过车窗,凌空迈出一个大跨步,像一把飞翔的圆规似的射出窗外。落地前,她脚尖点地,顺势向前一个轻巧地翻滚,随即起身朝小偷直追过去。
没跑几步,她就追上了小偷,一把从身后攥住他的衣领。那小偷瞥见身后是个清瘦的女生,目露凶光,挥动手臂,回身就是一记重拳。王小丁轻快地闪开,抽出一掌凌厉地劈在小偷的手臂上。咔嚓一声,小偷的T恤被王小丁一把扯烂。谁知小偷再回身时,不知从哪里竟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径直刺向小丁。
“啊——”众人发出一阵尖叫。
王小丁迅速压低身子,躲过这一记刺杀,右手趁机捉住小偷攥着匕首的手腕,身体向后猛倒,借势用左手肘在小偷头上猛地一击。
“哎呀。”小偷手中的匕首应声滚落在地。他不敢再多做反抗,猫着身子,扎进车流,头也不回地向前方猛蹿出去。
马路上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鸣笛声,一辆大卡车从王小丁身边飞驰而过。
“啊——”众人再次尖叫道。
小丁向后猛撤了一步,高速行进的车流横在了她的面前。她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领子豁开的小偷逃到了马路对面。
“小丁——小丁——”我在车窗里高喊。
“哎呀,太危险了……”满车的乘客再次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
我终于推开人群,挤到了车窗旁,仿照小丁的身法从车窗里探出身体。可我的个子实在太高了,迈出一条腿后,细长的脖子连同半个身子竟结结实实地卡在了车窗里,动弹不得。等到我身后的好心人帮我把卡在车厢里的半条腿抬出窗外的时候,王小丁和那个小偷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拖着一条被卡得生疼的腿,奋力追了上去。
“小丁——小丁——小丁!”
马路对面是一大片砖瓦房的老社区,密布的小巷曲折交错,深不见底,几处已干死的土黄色苔藓,癞头似的挂在砖瓦墙上,森然可怖。
我在巷子里四处呼喊,却始终没有人回应。忽然间,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王小丁会不会出事了?
不!她的功夫那么好,那小偷一定不是她的对手。那小偷身上说不定还带着另一把匕首?这里会不会还藏着其他的小偷?又或者这里本身就是贼窝?逼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的。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杀出来,扬起一把沙子,或砸出半截砖头……
“小丁——小丁——王小丁!”
没有丝毫的回应,破败的小巷,像一道晦涩的哑谜。
“王小丁——王小丁——王小丁!”我的心狂跳起来。刚刚为什么要自作聪明?为什么要把那个小偷诈出来?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到警察赶来现场,绝不至于让王小丁孤身犯险。
“王小丁——王小丁——王小丁!”急速的奔跑中,我的喉咙很快嘶哑了,心中全是愤懑和后悔。王小丁啊,王小丁,我绝不允许你出任何事情。
最后,当喉咙完全嘶哑得喊不出声时,我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旁,远远地看到了小丁。她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用双膝抵住低垂的额头,一言不发。
“王小丁,王小丁?”
“学长。”
“你怎么啦?”
走近时,我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掉过眼泪。
“怎么啦?你受伤了吗?”我问。
“学长,我没有追上那个小偷,眼睁睁让他溜掉了。”
“怎么还抹眼泪了,真是要吓死我啦!”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哭什么啊?你……你别傻了,丫头。”
“都怪我,我本来可以抓住他的。是我刚刚太大意了。”王小丁说着,伸手揉了揉眼睛。
眼泪终于滑下双颊。
这不是我此前认识的王小丁,运动场上的她自信、坚定又帅气十足,她能轻松地在赛道上甩开对手,能将标枪掷得又高又远,能一掌劈断雪糕,能在闪转腾挪之间把高她一头的壮汉摔倒在地。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刚强、勇敢,永远不会掉眼泪的女汉子,可是我错了。就在这一刻,她泪如泉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一次远远称不上失误的追击。她低声地抽泣着,看上去是那样单薄、委屈,楚楚动人。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任她化作一支泪流不息的蜡炬……
过了很久,王小丁才止住了抽泣,我走上去轻声说道:
“小丁,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没有能及时地跟上你。你看,这里的街道这么复杂,就算是警察出动来围堵,也不一定能成功抓住那个小偷。”
“不怪你的,学长,是我不好。我们回去看看那个老伯吧。”
公交车上的人们已经散去了大半,三名警察和剩下的几个乘客围坐在丢钱的老伯身旁。看着我俩两手空空地回来,隐约地发出了一阵唏嘘声。警察查看了我和王小丁的学生证,登记了我们的宿舍电话,说是今后如果抓到小偷,或许要我们来做一下指认。末了,负责登记的那个警察说:
“小同学,不要哭了——刚刚我听大家讲了,你们真的很不错。”
“是啊!我们找了一大圈,发现完全追不上你们啊!”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警察补充说。
几位留下的乘客不约而同地向我俩鼓起掌来。王小丁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终于破涕为笑。不知怎的,我的眼眶却在这时不争气地红热起来。怕王小丁看到我的窘态,我只好偷偷地转过身去。
“学长,我们给老伯凑一些钱吧。”
“好啊,好啊。”
我装作擦汗的样子,赶紧抹了抹眼角,旋即翻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和王小丁一起凑了270块,交给了老伯。老伯起初推辞不收,小丁便将钱卷在一起,塞进老伯胸前的布袋里,拉着我的衬衫的衣角,快步跑开了。
出来逛了整整一天,此刻身无分文,又累又饿。我和王小丁在马路上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往回走。忽然,我想到了最近刚收到的一笔稿费汇款单,于是忙打开背包,在夹层的拉链口袋里一阵翻找。
“我好像还有一笔稿费。”
“哇!”
“咦——找到啦。”
一张绿格子的邮政汇款单被我抽了出来。
“好神奇啊——学长不但有编程费,还有稿费。”
“是《小说月报》用了我的一篇稿子。后来被其他杂志转载了,可惜转载费只有40块,不够请你吃顿羊蝎子了。”
“哎呀!40块,可以去西门口的小店里美美地吃一顿麻辣烫呀!”
“嗯,现在刚刚下午五点,只要我们半个小时之内赶到学校附近的邮局,就能把它取出来。”
“那还等什么?为了麻辣烫,冲啊——”
一路上,王小丁脚步轻盈地跑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奋力追赶。起初我脚下生风,步子欢实,后来渐渐体力不支,要靠王小丁加油打气才能勉强撑下去。
“加油,学长!你知道吗?学校西门口的那家麻辣烫的炸腐竹特别好吃。”
“他们家的烤茄子也很不赖。加油啊,学长!”
“学长,为了红薯粉,你跑快一点好不好……”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在下班前赶到了邮局。看门的保安师傅正要把卷帘门拉下来,王小丁俯身闪进门去。我紧随其后,拼尽全力做了个“下腰”,把身体拗成了一个大C,钻了进去。
“大姐,大姐,帮我们把这笔业务办了吧。”
“美女啊,我们真的只有这点钱吃饭了,麻烦您让我们领出来吧。”
“请您一定帮帮忙,我们就是隔壁科大的学生,一天都没吃过饭了……”
在我和王小丁连珠炮似的恳求下,柜台的大姐终于答应帮我支取汇款。
“太好啦!晚上可以吃麻辣烫喽。”王小丁在邮政大厅里开心得直跳脚。
走出邮局,我俩又和保安师傅讲了好几句感谢的话,帮他一起收了广告牌,锁好卷帘门,关闭了灯箱,才千恩万谢地离开邮局。
马路上,暮色四合,高架上的汽车排起了长龙,红通通的车尾灯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像一盘硕大无边的辣子鸡丁。
王小丁忽然问道:“学长,我好像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你的肚子在叫吗?”
我说:“不是。”
“那一定是我的。”王小丁说。
那一顿麻辣烫,我们点了好几份炸腐竹和烤茄子,把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末了,我停下筷子,王小丁很矜持地又加了一份。接着,我又看着她从容不迫地吃下了三串蘑菇、三串韭菜、两串金针菇和一串红肠。连碗底最后一根红薯粉也被她很认真地嘬得直响。那声音犹如一尾大鱼,霍然划开清冽的水波,又飞快地钻入湖底。
我第一次发现:看一个胃口好的姑娘吃东西是件超幸福的事。
走出店铺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月亮圆乎乎的,挂在西天。我打了个胡椒面味的饱嗝。
“小丁,你吃饱了吗?”
“还好,还好吧……”
“我要好好地写稿子,等我以后出了书,赚到版税,一定要请你美美地吃一顿大餐。”
“会像今晚一样美丽吗?”
“那当然。还要再美丽一百倍。”
王小丁望向天空,沉思片刻,自言自语似的念出了一首短诗。这首写月光的诗歌,意象鲜活,一直扎根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无人超越。
她说: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明晃晃的,
真像刚出炉的油酥烧饼啊。
12.还好拼命地护住了脸,你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临近学期末,团省委终于公布了本学年优秀学生干部的名单,我的总成绩还不错,在全省参评的学生中排名第二。
院团委的尹辉老师告诉我,奖状和奖品已经帮我代领了,让我晚上到院团委办公室来拿一趟。我立刻打电话给张滢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张滢在电话另一端半撒娇半得意地说:
“苏秦,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啦。我们说好的,你要是得奖了,第一时间赶来江南看我。”
“那当然……这学期马上就结束啦。明年春天一开学,我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吧。可不许再推后了。”
“小滢放心,这次我绝不食言!”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起来跟王小丁约好要把模拟电路的课堂笔记拿给她看,于是抄起书包直奔自习室。等我再赶到院团委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没想到办公室的大会议桌前烟雾缭绕,好几位专业课老师正兴致勃勃地抽着香烟讨论问题。尹辉老师拨开浓烟,把一本崭新的《英汉大词典》、一支派克钢笔和一张奖状郑重地交给我说:
“苏秦,这次你的综合表现很不错,学习成绩在同批干部里也是名列前茅的,学校准备推选你做代表,参评明年的全国优秀学生干部。”
“哇!谢谢尹老师啊。”
“你还要继续努力啊。成绩要好,学生会工作要抓,最重要的是别谈恋爱,要在同学中起模范带头作用。”
“是是是,我今后要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
“苏秦,别嘻嘻哈哈地跟我打马虎眼。我听说你平时老在写什么小说、诗歌的,你一个理工男,还是要做一些跟专业搭边的事。偶尔发表一篇又能怎样?以后你还能靠写小说吃饭吗?”
“是是是!尹老师,您说的我都记下来了。哎呀,今天团委怎么这么多老师呢?”
“快期末考试啦,今晚要核题。”
“核题?各年级的专业课都有吗?”
“是啊,核完试题很快就要定稿啦。”
所谓“核题”,就是各位出题老师把期末考的试题汇总起来,一起审核讨论。那个年代,学校硬件条件资源不足,各个教研组都没有独立的大会议室,核题的工作常常会在团委的大会议桌上进行。审核完的试卷,也会在团委的电脑上最先生成一份。
忽然间,一个诡异的主意在我的脑中诞生了。
“苏秦,我说的话你可要当回事——下学期要为咱们学校争取评上全国优秀学生干部啊!”尹老师故意提高腔调。
“放心尹老师,您说的话我都记下来啦。”我迅速告辞,大步流星地走出团委办公室。
屋外,夜黑风高,月隐星沉,真是一个办大事的好日子啊!
走出院团委,我直奔教学楼,去找李佳岩。他果然还在自习室泡着。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跟两个女生在津津有味地侃着大山。
“李佳岩,你出来一下。”
“哎呀,‘省优干’来啦,这么快就要请我吃饭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刚刚我碰到王小丁和艳青,小丁一见面就告诉我了。我看她比自己得奖还兴奋。怎么着,是不是来请我吃饭喝酒的?”李佳岩眯着小眼睛说。
“有一个更大的好事要和你分享。”
“啥事?”
“想不想期末考试拿特等奖学金?”
“想啊。你逗我,你小子别是搞到期末考的试卷了吧?”
“没有,但是我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啊……”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把口水咽干净?”
“嗯哪。”李佳岩猛咽了一口唾沫,“快告诉我在哪儿啊?”
“你是学生会的秘书长,团委办公室的钥匙总得有一套吧?”
“哎哟?团委办公室有试卷吗?”
“今晚专业课的老师在团委核题,不出意外的话,团委的电脑里会最先生成一份。”
“哈哈哈!”李佳岩一脸坏笑,“真没想到,我校‘省优干’苏秦同学获奖之后要干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去团委办公室偷期末考试卷,哈哈哈哈……”
“笑够了吗?我就问问你,有没有团委的钥匙?”
“我还真没有,不过……”李佳岩挠了挠头,“如果团委办公室的窗户没有锁死的话,倒可以从旁边的男厕所里跳窗过去。”
“今晚要不要一起来?”我问。
“谁让我是你最好的兄弟嘞!”李佳岩咽了口口水,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说,“刀山火海,哥们儿陪你走一趟。”
感谢扎堆抽烟的专业课老师,团委办公室的窗户,当晚果然留了一条宽缝。
夜里十点钟,遮天蔽日的浓云彻底吞没了星月。我和李佳岩摸黑潜入了教学楼。三楼男厕所的窗外,四下无人,我轻轻探出了身子,踩在窗户下的水泥檐上,双手紧紧抓住铁窗,小步向前挪动。
啪!一块老化的水泥被我踩断,径直砸在楼下的黄泥地上,像黑暗深处一声沉沉的叹息。
“小心点啊,不行就算了吧。”李佳岩在男厕所里小声嘀咕着。
我张开一只手臂,绕过间隔的墙柱,伸进隔壁窗户的缝隙里,用力拨开玻璃窗。很快,我挪动脚步,从窗户跳进了团委办公室,为守候在楼道里的李佳岩打开了房门。
“一切都是美好的安排。”李佳岩摊开双手,一张面盆大脸白得瘆人。
“赶紧干活吧。”
我俩猫着身子打开手机。那会儿我们用的还不是智能手机,手机上既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照相功能。借助屏幕上微弱的光亮,我们摸索到办公桌前,轻轻打开团委办公室的电脑。
“硬盘里什么都没有。”一番查找之后,李佳岩有点不耐烦了,“苏秦,你不会是搞错了吧?”
“可能被删掉了。”
“那怎么办?”
“我试试看能不能做数据恢复。”
“数据恢复——这也行?”
“实际上,电脑的操作系统在删除文件时,只是将文件打上了‘删除标记’,把文件数据占用的硬盘空间标记成‘空闲’。文件数据并没有被真实清除,只要找到数据源,就能把已清空的文件恢复出来……”
“他奶奶的!”李佳岩甩开大脸盘子骂道,“我说苏秦,你丫知道吗?长这么大,就这一回,你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读书真他妈的有用,我决定了:拿完这一次奖学金,今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发奋有为……”
忽然,办公桌上响起一阵锐利的尖啸声。
“哎呀,是尹辉老师的手机落在办公室啦。”
“不要接,别去管它,让它自己响到停止吧。”
“要是一会儿尹老师回办公室找手机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抓紧了。哎,我好像快成功了呀。”
手机在黑暗中顾自叫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像个哭累了睡着的孩子。
李佳岩屏住呼吸,把头凑过来。
“哇,真有你的!”
“你带U盘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糟糕,学校的外网也被停用了,没办法发邮件出去。”
“哎呀,苏秦别管那么多啦,先把大题抄下来再说。”
“好的,我要先把大二的模拟电路试卷帮王小丁抄下来。你帮我打下光。”
“苏秦,你丫真是个有担当、讲义气的好学长啊!”李佳岩一屁股坐在我的身旁,调亮了手机屏。我从书包里找出一本《小说月报》,在杂志末页的空白处,开始抄写试卷。
尹老师的手机再次响起。李佳岩战战兢兢地说:“哥们儿你快点,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俩今天要在团委办公室做瓮中之鳖了……”
“闭嘴!”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教学楼外的感应灯忽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传来的是尹老师和门卫大爷对话的声音。
“尹老师,这么晚了还来工作啊?”
“手机好像落下啦……”
李佳岩把耳朵贴在办公室的门板上,轻声问我:
“怎么办?”
“卷子我都记好啦,撤啊!”
“我们的卷子咋办?”
“不用担心啦,我们本来就能考过的——”
“哎呀妈呀!忙活了一晚上,哥们儿你丫忽悠我……”
我再次删除了硬盘上的试卷。招呼李佳岩先撤。李佳岩很不情愿地从窗户探出脑袋,迈开步子,颤颤巍巍地挪回了男厕所。
走廊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我迅速起身,钻出窗户。可是来不及挪到隔壁了,办公室的锁芯已经发出了清脆的咔嗒声。情急之下,我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心一横,咬牙从水泥房檐上向外把自己狠狠地抛了出去。在手脚碰触梧桐树的一瞬间,我拼尽全力抱紧树干——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的双腿刚刚夹住树干,双臂还未能环抱,身体便开始急速向下坠落。我只好拼命夹紧双腿,用双臂抱住树干,任由牛仔裤和树干残忍地撕扯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头顶,团委办公室的灯亮了,安宁的冬夜里,并没有人和我分享这一场华丽的人生速降。
最后,我沉沉地砸在花池子边稀烂的黄泥地里,迅速滚入旁边的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尹辉老师离开教学楼。又过了好一会儿,李佳岩才探头探脑地走出楼道,终于在地上见到了四仰八叉的我。
“苏秦,你刚才为啥不跟我一起躲到男厕所呢?”
“我……我是怕……万一尹老师也去上厕所,半夜三更把咱俩老爷们儿堵在厕所里。那样的话名节不保,况且他晚上刚跟我说过,不要带头谈恋爱的……”
“哈哈哈,咱俩呀?”李佳岩狂笑起来,“别嘚瑟啦,就你丫这德行啊!”
我忍住剧痛,慢慢地蜷起腿,这才发现:牛仔裤两侧已经被磨出了好几个洞来,大腿上血淋淋的。
“老哥们儿,你不会是嫌弃我吧?”我半撒娇半羞涩地伸开双臂,等着佳岩架我起来。
“当然不会。”李佳岩弯下腰,把我的一条胳膊挂在脖颈上,指着我满是伤口的大腿说,“还好拼命护住了脸,你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当夜,我一瘸一拐地被李佳岩扛回了宿舍,立刻引来诸位兄弟关注的目光。
“咋的啦?这是做了些啥见不得人的事啊?”宿舍长问。
“被人打折了腿啊?下手这么重!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啊?”宿舍三哥说。
“完了,完了,完了,从器质到功能,估计都保不住了……”宿舍老七说。
李佳岩虽然一路上对偷卷子的事愤愤不平,关键时候,还是替我打了马虎眼。
“呃……那个……那个苏秦不是刚得了省里的奖励吗?我们喝了点酒,丫非要给我表演掏鸟窝……”
亏丫想得出来这么拙劣的理由。我在心中一顿暗骂,嘴上却不住地点头称是。
“嗯,嗯,今天冲动了点……”
“苏秦,你这得请大家撮一顿啊。”宿舍长说。
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阵,便各自散去。我缓缓地拉下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像脱掉一层死皮似的,把皮开肉绽的双腿解脱出来,长舒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夜风挠动着梧桐树的痒痒肉,不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个巨人蹲在窗外发笑。一想到模电期末考的试卷大题已经顺利到手,我心中竟然漾起几分得意来。
第二天,全院大会上我被点名表扬。当着几百名同学的面,团委老师让我上台说几句喜得“省优干”的获奖感言。我应声起立,叉开一双长腿,像只骄傲的鸭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几步,全场竟哄然大笑起来。
“行啦,行啦……怎么半天的工夫就弄成这个样子?”尹辉书记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过来了。
“早上打篮球的时候扭到了脚……”我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行啦,坐下吧,别过来了!快期末考试啦,大家做体育运动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今儿就到这儿,散会吧……”
在一阵阵嬉笑声中,众人纷纷散去,只有王小丁和艳青走到我的面前。
“学长,你的腿伤还好吗?”小丁轻声问。
“没事,过两天就恢复啦。”说着,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小说月报》递给王小丁,“你们来得正好,我昨天在杂志背面,写了一些模电的复习重点,回去之后,你和艳青好好研究一下,记住,只许你俩看,千万不要外传啊。”
“谢谢学长,你人太好啦!”艳青神秘地笑了笑,接了过去。
期末考前一周,我埋头复习,没有再找过王小丁。考试结束后,我第一时间去学院办公室查了成绩。
奇怪,模拟电路分数表上赫然写着:王小丁75分,冯艳青91分。
会不会是小丁太保守了?故意做错了几道题目,弄得分数险些要不及格,真有点悬啊。我决定去找她当面问一问。走到女生宿舍楼时,正巧碰到了去餐厅打饭的艳青。
她远远地瞄了我一眼,脸上挂着狡黠的坏笑:
“皮皮虾学长,你是来找丁哥的吧?她赶着回老家给她爷爷过生日,提前离校了。”
“哦。”
“你找她啥事啊?”
“我……找你也行啦,我就想问一问我送你们的杂志,你们看过了吗?”
“她哪里舍得让我们看啊!”艳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说,“我猜里面装的是你写的情书吧。哈哈哈……她一回宿舍就把杂志锁进了柜子里,离校前才翻出来,直接带回老家了。”
“啊?没有情书,真的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啦,你干吗脸红得跟火腿肠似的?哈哈哈——”艳青大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王小丁真的误会我了?可我明明说得很清楚,是要她和艳青两个人一起看啊。可即便是误会,她翻过杂志也应该明白啦。怀着不甘与好奇,我发了条短信给王小丁:
“快到爷爷家了吗?”
“还在火车上。咦,你怎么知道的?”
“艳青告诉我的。对了,你看过我送你的杂志了吗?”
“刚刚看完,你发表的那篇小说很有趣,她让我想起了王小波,想起了格林和科塔萨尔,我好喜欢。学长,谢谢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杂志背面写的是什么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全院大会的那天早上,我在餐厅遇到了李佳岩学长,他都告诉我了。我想,这门功课我准备了那么久,应该去好好地考一回,而且还让你辅导过好几次嘛,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考过的。学长,真的谢谢你。”
校园里起了风,铅云低垂在远空,华北平原的冬天又阴又冷。不知怎的,我的胸中竟满是暖意。
“干得漂亮。”我说。
[1] 钢铁直男:网络流行语。表示性格直爽,却不擅长变通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