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她的眼眸里,只有一只挥着翅膀的德州扒鸡
如果回看自己的生活,你会惊奇地发现:人生轨迹的巨大改变,也许就是机缘巧合的几个瞬间。命运并不是一声惊雷,风云突变,而是常躲在某个雨后的屋檐下、和朋友的聚会上或是一次偶然的旅行途中,悄悄改写剧本。而身处其中的我们竟浑然不觉,还以为那不过是平淡生活里的一些庸常小事。
大三下学期的春天,“非典”开始蔓延。我南下去见张滢的计划也只得搁浅。学校发出通知,除非取钱或购买生活必需品,否则不得擅自离开校园。为了避免室内集体活动造成交叉感染,学校把大班的公共课取消了,只保留了一些小班的专业课。余下的大量时间,学校给每个班发放了跳绳、毽球、羽毛球拍和乒乓球拍,倡导大家积极开展户外活动,保持身体健康。
除了偶尔去学生处汇报全班的体温状况,没事的时候,我就找李佳岩、刘大云、赵英曼一起打羽毛球。打累了,我们就找块草坪,铺开报纸打扑克。扑克打累了,干脆仰面躺在草坪上发呆,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大片大片的蓝,一会儿躺成人字,一会儿躺成一字。
学校南门口的大草坪,很快成了晾晒场。一排又一排的同学,三五扎堆,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仿佛有人在天地之间随手撒了一大把葡萄干。
李佳岩有时也会单独行动,约艳青去踢毽球。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被无情拒绝,偶然得逞一次,一回宿舍便满心欢喜地到斜对门宿舍来找我。
“苏秦,苏秦,今天艳青和我踢了一下午毽球,你说,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啊?”
“王小丁也在吗?”我问。
“在呀。”
“那是艳青在陪小丁踢毽球,不是陪你。”
“哦,要是能创造一个能单独跟艳青相处的机会就好了。”
“你想多了,时间不早了,我要……”
“哎!你别睡嘛。快爬起来帮我分析分析。”李佳岩推着我的肩膀说。
说真的,因为白天运动强度加大,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阵,肚子咕咕直叫,饿得睡不着。可一想到学校已经实行了宵禁,不能再到西门外吃方便面加荷包蛋了,我就还是无情地翻了个身,果断地拒绝了他。
“哎呀,困死啦,明儿大草坪上帮你分析……”
日子就这样匆匆流过,这似乎是我成为学生以来,最轻松闲散的时光。
有一天,躺在草坪上百无聊赖的刘大云猛然坐起来,拍了拍光亮的脑门说:
“真是快无聊死啦,不如我们去爬山吧?”
“学校现在不建议出门,说外地已经闹起了‘非典’,现在出去不好吧?”宣传部的赵英曼说。
“是啊。虽然没封校,但是出校门买东西都是要登记的。”李佳岩说。
“哎呀,怕什么啊?”我忽然来了精神,打断了李佳岩的话,“要我说,在学校才不安全呢,这么多人扎堆聚在一起,更容易交叉感染。咱们去爬山,到山顶上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那才叫健康。反正,现在还没通知封校呢。”
众人纷纷点头赞成。刘大云当即表态,要带领大家骑自行车逃离学校,去爬30公里外的西山。
“现在回去找自行车,多叫几个学生会的人一起来,二十分钟后,学校西门口集合。”
二十分钟后,学校西门口的保安陷入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这个周末有这么多同学排队登记,到校外的银行取钱呢?
“师傅,我们被关的时间太长了,钱都用得差不多啦。谢谢您嘞——”
我热络地跟保安师傅挥手作别。
在街道的转角处,王小丁正骑着自行车载着艳青,远远地从马路对面驶来。车篮子里摆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塑料袋,看样子她们刚刚从超市里采购回来。
“学长、学姐们,你们干什么去啊?”王小丁问。
“去爬西山,你来不来?”刘大云说。
“现在?现在要去爬山吗?”王小丁追问。
“是啊,跟我们爬山去吧,在学校里晒太阳,哪有山顶上采光好啊?再说,出门运动一下多舒服啊!”隔着马路,我朝她喊道。
“好啊,好啊。”王小丁欣然点头应允。
“艳青,要不要一起来啊?”李佳岩问。
“我……我刚取了钱回来,我就不去了吧。”艳青吞吞吐吐地说。
王小丁和艳青耳语了几句,艳青从车篮的大塑料袋里挑出几样东西捧在手上,和我们点头作别。王小丁顾自跨上自行车,穿过马路,骑到我的身边,笑嘻嘻地说:
“我让艳青把吃的东西全留下来啦,等一下我们去山顶野餐。”
“唉,”李佳岩叹息道,“同样是对学长,姑娘与姑娘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一行十人列队向西驶去。我和王小丁并排骑行着,忽然发现她的车篮里竟然躺着一瓶白酒。我抽出一看:
“我的妈呀!衡水酒老白干,76度。”
“哈哈哈,学长,这不是我喝的。”
“那是给谁的?”
“实验室的电路板要清洗了,须用75%的医用酒精,我在超市找不到酒精,干脆就用76度的老白干啦!”
“好机智啊。等一下我们到山顶把它喝了。”
“我也是这么计划的。对了,艳青还买了一只德州扒鸡,我特意让她留下来下酒用。”
“哈哈哈,太周到啦!”
我们叮叮咣咣地踩着破自行车,一路说笑着,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骑行,终于来到了西山脚下。那时已经是春天的尾巴了,空气溽热难耐,灰白的云团堆积在蓝天上,像一座座浮出海平面的冰山。
“好像要下大雨了,还爬不爬山啊?”李佳岩问。
“当然爬了。兄弟们,我去山脚的小店买几瓶矿泉水,休整十分钟,马上开爬。”刘大云说。
西山在当时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景区,主峰“小西天”的南侧山巅有一座凉亭,在那里可以俯瞰山谷中的杜鹃花和小瀑布。凉亭旁立有几座石碑和一间条件简陋的小宾馆。为了节省15块的门票钱,我们决定从后山登顶。按照地图指示,要先翻越两座小山包,跨越村庄、寺庙、果林和一所小学,然后从北坡的半山腰爬上主峰。
如果一切顺利,天黑透之前,我们可以顺利在主峰的南坡登顶,然后在小宾馆休息一晚,第二天在山顶看完日出,再慢悠悠地返回学校。
翻过第一座小山包之后,黑黢黢的乌云终于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天空阴沉得像个巨大的阴谋。
小山包里流淌着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水莹净,映出天幕里灰黑色的蘑菇云。大伙对即将到来的大雨不以为意,一路说笑着,沿着溪流倒影的云团拾级而上,仿佛从一朵大蘑菇走向了另一朵。
黄豆大小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啪啪啪地砸在溪水上,敲出一大串气泡来。由于上午出门时天空晴朗,我们谁都没想过要带雨伞。我和李佳岩从山边的灌木丛里采了几把佛手莲的叶子,分给大家遮雨用。起初,雨点落得又大又缓,渐渐地,仿佛有人在天空里抻拉面似的,把朵朵云团拽成了又密又急的雨丝,漫天抖洒,不一会儿便把佛手莲叶子下面的我们浇得浑身湿透。
“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完蛋了。”刘大云沮丧地叹着气。
“我去前边探一探路吧,看有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大家先找棵大树避一避。”我说。
“学长,我去吧,我跑得快。”王小丁插话道。
“路太滑了,一个人去不安全,你俩一起去看看吧。”刘大云说。
“好嘞。”我和小丁异口同声。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我和王小丁沿着小山包向下缓缓行进。大雨中的黄泥路,像一条湿滑的舌头,舔一下我们的鞋底子,就能一口吸住它。我俩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挪着脚步,鞋子不时地被粘住,从脚上脱落下来。
终于,在一次鞋子脱落时,我滑倒了,身子一踉跄,连滚带爬地顺着山坡往下掉。要说浑身早已经湿透,在这样的泥汤子里打滚,对老爷们儿倒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山坡上生长了很多的酸枣树,藤条上密密匝匝的细刺,很快把我刺得跟卖冰糖葫芦的草堆儿似的。滚了七八米远,我才被山坡上的一块石头绊住,右手抠住狭窄的石缝,左手抓紧一捧蒿草,勉强没再滚下去。
“学长——学长——学长!”身后传来王小丁急切的呼唤声。
“我在这儿——”我有气无力地呼喊着。
王小丁脚尖着地,一路小跳冲到我的面前,撸起袖子,伸出手臂说:
“学长你没事吧?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这不可能——你拉不动我的。”
“啊!”王小丁双腿撑在石块上,用力扎好马步,运气功似的大叫一声:
“学长,相信我,我拉得住你的。”
我将信将疑地腾出抠着石缝的右手,抓住了王小丁。
想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握住王小姐的手。可当时情况紧急,我完全体会不到和一个姑娘初次牵手时的羞涩、兴奋与喷薄欲出的巨大心跳。
“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哦。”我伸出攥着蒿草的左手。
“蛇!啊——”
王小丁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身子一瘫,径直向我砸过来。我俩一起顺着湿滑的山坡向下滚去——这一次运气显然很不错,只滚了几个回合,我们就被一棵大松树绊住了。
“哪里有蛇?”
“刚刚在你手上啊!”
“是这个吗?”
“啊——蛇啊!”
王小丁再一次脸色煞白。
“你仔细看看啊——就是几根青蒿草嘛!”
“吓死我啦,刚刚看上去真像一条草蛇。”
“你功夫这么好,怎么会怕蛇啊?”
“功夫好跟怕蛇有什么关系啊?哎呀,快把这草扔远点,太吓人啦。”
雨势一点没有减弱的意思,我和王小丁身上扎满了酸枣藤上的细刺,浑身湿透,像两只刺猬似的,索性对坐在大松树下,开始气定神闲地拔刺。
“小丁,幸好你带了一瓶老白干,等会儿回去好好喝几口,小心别感冒。”
“对啊。还有那只扒鸡,鸡翅可好吃啦。”说完,她猛咽了一口口水,久久地望着天空,好像早已把刚刚滚下山崖和被“草蛇”惊吓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明澈的双眸里,只有一只挥着翅膀的德州扒鸡,在山巅自由翱翔。
14.我宿命里的女汉子,是人生中第一个叫我五哥的人
天黑透前,我们总算在山间找到一座破旧的小学避雨。看样子学校已经停用许久,我们翻过铁栅栏,在学校里踅摸了好一阵,却没有找到一个老师。
众人翻窗跳进离校门最近的一间瓦房教室,把剩余不多的几个破桌凳堆到后排,在教室中间围坐下来。很快,火腿肠和小浣熊干脆面就被消灭得精光,刘大云把老白干分倒在每个人的矿泉水瓶里,我撕开扒鸡,把略大一点的那只鸡翅送到王小丁面前。
“感谢丁哥给大家带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说。
“感谢丁哥,感谢丁哥!”众人纷纷举杯相敬。
高度的老白干化作一条火舌,沿着食道向下游弋,渐次引燃了整个腹腔。原本用来清洗电路板的酒精被用来清洗肠胃,身体里顿时生出一股被刷新的快意。
“苏秦,你和佳岩看看能不能找点什么来生火?”刘大云说。
“好嘞!”
我和李佳岩跳出窗户,从教室后面的宿舍里找来一些废弃的作业本,又卸掉了几个本来已经残缺的凳子腿,一并扛回教室。刘大云掏出打火机,和赵英曼一起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在教室中间升起一堆火来。
众人欢呼着,把水湿的身体凑在火堆旁,围成一个圆圈坐下来。火苗像一头专吃作业本的馋嘴小兽,在众人的投喂中,越吃越欢腾,越长越壮实。
“我头一回发现,原来烧作业本是件这么开心、这么温暖的事。”李佳岩说。
“哈哈哈……”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教室后面的土坯房里有木板床,大家烤干衣服可以到那边去休息,我看这雨今晚是停不下来啦。”我说。
“还睡什么睡啊,今晚咱们就开篝火晚会吧。”刘大云说,“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敢不敢啊?”
“好啊,好啊。”众人齐声附和。
可惜我那晚运气实在太差,游戏开始后,就接连被拎出来当众提问。
第一轮,赵英曼问:“苏秦,你成绩一直不错,考试有没有作弊过?”
我说:“有啊,考前我……我偷过试卷的。”
“哈哈哈……”众人发出一阵坏笑。李佳岩白了我一眼,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第二轮,我又输了,佳岩问:“你丫女朋友在外地,有没有偷偷喜欢过身边的女孩子?”
“我没有!”
“嘘——”众人发出一阵不屑的声音。
“我真没有啦!我起誓。”
真没想到,第三轮输的竟然还是我。
刘大云问:“你说没有喜欢过身边的人,我就想听你讲讲,你到底喜欢张滢什么?”
我说:“喜欢她成绩好,能写诗,说话软软的,还有——长长的头发,很女生的样子……”
“不是吧,”刘大云一脸不屑地打断我,“你小子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太多啦?网恋终究靠不住啊。”
“不是网恋,我们是笔友啦。”我争辩着。
教室的正中央,木桌腿在燃烧时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火苗升腾,照得我的脸颊热辣辣的。
玩了几轮之后,有人提议一起唱歌。于是在宣传部部长赵英曼的组织下,众人被分成了两组,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拉歌比赛。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烧着课桌和作业本,一边唱啊唱,仿佛和窗外滂沱的大雨一样永不停歇。
夜深了,雨声渐息,大伙靠在教室后排残破的课桌上纷纷睡去。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睡不着,便跳到窗外查看天气。刘大云也跟了出来,他站在墙角点上一支烟。打火机喷射出的火舌,迅速切开夜色黝黑的肌肤。刘大云又圆又亮的脑袋从火光里一闪而出,像黑夜产下的一个蛋。
“苏秦,小丁看你的眼神和别人很不一样……”刘大云没来由地说。
“什么时候啊?”
“刚刚,你分给她鸡翅膀的时候。”
“那是饿的——这个馋丫头,跟我说了一路想吃鸡翅……”
“别打岔。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小丁对你和对其他人很不一样。我觉得她喜欢你……”
“不!我可从没有想过这些。”
“最好你也别想,别让人家姑娘误会你了!”
“放心,我们只是哥们儿!”
“嗯……”
抽完一支烟,刘大云顾自跳窗返回教室。
雨夜里空荡荡的山脚,只留下我一人。黛青色的群山,泼墨一般从四方涌起,撑起头顶的晴空。夜风掀开了河蚌壳一样的大块云团,露出粒粒星子,闪闪发亮。不远处的瓦沟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滴答,仿佛有人在黑暗深处,正轻轻扭开一个锁有心事的保险柜。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放晴。大家兴致勃勃地准备登山,跳出教室后,却都傻了眼。
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教室后排的土坯宿舍房,竟然在这场大雨中全都倒塌了,承重墙上开了个大口子,大块的土坯把床板砸得四下开裂。
我和李佳岩看得瞠目结舌,倒吸凉气。昨天傍晚找柴火的时候,我俩还曾跳进过这间宿舍,想来那时候它已摇摇欲坠。
“幸好大家昨晚没睡在这里的床板上,不然,我们永远都要留在这里了……”李佳岩的脑门直冒冷汗。
“估计是我们昨晚拉歌的时候倒下来的,不然应该能听到的。真的好险啊!”刘大云沉沉地叹了口气。
众人也禁不住唏嘘起来。那天清晨,我们将昨晚躲雨的教室彻底清扫干净。临行前,我独自返回教室,在讲台的课桌里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学校、姓名和宿舍电话,并附上了一段感谢的话。
“谢谢啦——”就在此时,学校的小操场上,人群中的王小丁忽然踮起脚尖,用双手撑在嘴边,对着群峰高喊着。
“谢谢啦……谢谢啦……”王小丁的呼喊声在山谷里回荡。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又学着王小丁的样子,对着山谷连连大喊:“谢谢……谢谢啦……”
上午九点钟,我们整装出发,沿着山路向主峰疾行。
手机却在这时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电话、短信扎堆而来。
“我们辅导员说学校今早彻底封校了……”赵英曼说。
“我也收到艳青的消息,她让我马上赶回去。”王小丁说。
“怎么办?咱们快回去吧?”李佳岩问。
我默默地注视着正在讲电话的刘大云。放下手机后,他脸色愈加难看。他长吸了一口气,沮丧地对众人说:“回去吧,刚才我们辅导员在电话里说,有人举报了我们,要我们几个立刻返校把擅自离校的事情交代清楚。”
“谁这么可恨,竟然举报我们?昨天学校又没有明确规定不能离校,我们只是在校外夜宿了一晚啊……”我反诘道。
“是刚刚通知封校的。特殊时期,也许会特殊处理。我们赶紧返校吧。”刘大云沉着脸。
那时我们已经到达“小西天”的山腰,密密匝匝的杜鹃花盘桓而上,把春天的山麓打扮得娇俏可人。一路上,大家谁也不说话,沿着山道急速向下行进,又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骑行,终于赶回了学校。
这一次出游,我们一行十人中,王小丁是唯一的一名大二学生。其余都是像我和刘大云这样大三、大四的老生。我们讨论再三,觉得就算有人恶意举报,也未必能彻底搞清我们的全套班底,于是众口一词,决定“雪藏”年级最低的王小丁。
“说不定会影响她在学校的前途,要是被问起来,谁也不许提小丁。”我说。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大家不要这样嘛,我不怕的。”王小丁说。
“这不光是为了保护你,你本来就是被我临时拉进来的,就这么决定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王小丁沉默了。
当天下午,大家逐个被叫去院团委训话。
轮到我时,支部书记尹辉老师说:
“你们是学生干部,应该有觉悟,在这种特殊时期,带头离校,夜不归宿,就是明目张胆地违反校规校纪。”
“尹老师,我承认我做得不对。可是谁举报我们的,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干吗,你去找人家打架啊?多想想你自己吧,好好的一个省优干,就因为这么个事,学校很可能要取消你参评全国优干的资格了。”
“对不起,尹老师,我做错了。”
“你错了——你错大了,赶快,拿张纸,写检查,把你们有几个人,这次出去都干什么了交代清楚!”
“举报信上没有写清楚我们几个人吗?”
“苏秦,你在这儿诈我,是吧?我明确告诉你,举报信上写得一清二楚,我就是要看看你的态度。还有,举报信上说如果学院今晚不公开处分你们几个,就要向校团委和团省委直接反映问题。”
“好的,尹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您。我们一共九个人,我全老实交代。”
尹辉老师背过身去,不再吱声。我在检查里悄无声息地隐去王小丁的名字。走出团委办公室,我对等在教学楼回廊里的李佳岩和赵英曼眨眨眼睛说:
“学院并不知道有王小丁,大家照原计划执行吧。”
当天晚上,学院召开全院紧急大会,宣布即刻实施封校管理,严禁一切学生外出。接着,院领导对我们十人私自离校、夜不归宿的行为给予了分量十足的“严重警告处分”。
“刘大云、赵英曼、苏秦、李佳岩……王小丁。”
当我在长长的名单里赫然听到“王小丁”的名字时,顿时有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
“是谁?到底是谁出卖了王小丁?”
足足被学院领导痛斥了一个小时,“批斗大会”才宣告结束。同学们带着阵阵嘘声,潮水一般地迅速退去。只剩我们十个人并肩坐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一动不动,宛如陷在沙滩上的贝壳。
嘈杂声渐渐远去,仍然没有人打破沉默。
“是谁?到底是谁出卖了王小丁?”我在心中暗暗发问,咬着嘴唇,起身冲出了教室。离我最近的李佳岩和赵英曼也一起紧跟了出来。
大约是看到我眼中的杀气,李佳岩颤颤巍巍地说:
“哥们儿,别……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拿小命担保——绝不是我出卖王小丁的。我想曼姐也不会啦。”
“苏秦,你要干什么去?”赵英曼关切地问。
“我就是不服气,为啥要给我们这么大的处分?”我说。
“听说,今天在市区发现了SARS感染者。特殊时期,学校也是为了警示大家!”赵英曼说。
“我要去找校领导还我们清白。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开始绝食……”我回应说。
“你丫神经病啊!”李佳岩说。
“私自在校外过夜,确实不对。但是封校管理是今天公布的,我们今天也赶回来了。再说,没有深入调查,没有经本人承认,就直接给了王小丁警告处分,这还不算冤假错案?”我反诘道。
“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啊……”李佳岩拖着长腔说。
“苏秦,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到那儿咱们跟校领导好好说。我怕你一个人过去会太冲动。”赵英曼说。
我点了点头,定睛望向李佳岩。
“苏秦……你……你别直勾勾地盯着我啊!你的事,咱们兄弟啥时候怠慢过呀?我……我这就去拉几个同学,组个请愿团,人多力量大,明儿哥几个陪你一起去!”李佳岩信誓旦旦地说。
“那好,你回宿舍拉人头。不过,别让太多同学牵扯进来。我跟英曼姐去宣传部的书画室先做几道条幅去。”我说。
我和赵英曼径直来到宣传部的书画室。
赵英曼拉开柜子,取出毛笔、墨水和调色盘,铺开一张大宣纸。
“苏秦,咱们写点啥标语?”
“哎,这纸太薄了——还是得找块布,不然横幅拉不起来。”
我扫视过四壁,飞快地跳上桌子,取下了窗户上一块蓝色窗帘,顺手抖了抖。细碎的粉尘,迅速弥漫在整个房间。
“喀喀,这块布尺寸正好!”赵英曼一手握住毛笔,一手在面前飞快地左右呼扇着。
“就写‘我本善良,还我公正’吧。”
“好的!”
赵英曼在课桌上铺平了窗帘,开始埋头写字。
哐当!李佳岩胸前捧着好几桶方便面晃晃悠悠地撞开了书画室的木门。
“买这么多碗面干吗?”我问。
“你……你不是说,明天要绝食吗?今儿晚上咱们先垫补点呗……”
“你拉的人头呢?”
“刘……刘……刘大云他们几个来了……”李佳岩吞吞吐吐地说着,向旁边一闪,刘大云光溜溜的脑袋就探了进来。
“佳岩在利华超市买方便面的时候,我们正好撞上了。苏秦,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到底要胡闹些什么?”刘大云话音刚落,其他几个一起受处分的同学也陆续走了进来。
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除了上下纷飞的灰尘,便是我粗粗的喘气声。
“到处在找你们仨,你们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刘大云说。
“我没想干什么,就想为大家讨个公道!”我气愤地大叫。
“苏秦,你别胡闹。我不想因为这件事,你被取消全国评优的资格。或许你自己不在乎,但是咱们这些好朋友里,你是成绩最好的一个,你有珍惜过吗?”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许久,我将墨迹未干的窗帘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到底是谁出卖了王小丁?敢站出来吗?”我问。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学长——是我。”王小丁从人群后走出来,“我听辅导员讲,这次的举报信上写着——如果学校不严格处分我们,就会连学校一起向上级部门举报。我实在不想让大家为了保护我,承担更大的风险。我想,就算是受处分,我们也应该在一起。”
“是你?你啊——你这样做,学校领导会怎么想我们大家,你考虑过吗?”我反问道。
“苏秦,这次的事,小丁先跟我谈的,我也支持她这么做。”刘大云缓缓说道,“我和她一起找过尹辉老师,当时大家都已经交代完了。老师也并没有因此再找我们麻烦。小丁是个很实诚的人,她不想让大伙为自己冒险。”
“我事先没和大家沟通好,对不起,让大家误会了。”王小丁说。
“苏秦,这件事情确实不能埋怨小丁。”刘大云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今天的处分的确是件坏事,但我们也许能把它变成一件好事。”
“咋变成好事呀?”李佳岩问。
“这处分对我们十个人来说是个难得的机缘,我想,干脆咱们结拜为兄弟好啦。”刘大云信誓旦旦地说。
“结拜?”李佳岩扶了扶眼镜腿,下巴拉得老长。
“结拜好啊。在俺们沧州地界,几乎人人都有拜把兄弟,以后行走江湖,也好互相照应啊。”王小丁说。
“拜就拜。”我拍着胸口说,“管他什么处分、批评、写检查的,以后……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最后,刘大云缓步走到屋子中间,油亮的光头和白炽灯相映生辉。他说:
“事关重大,按说应该先沐浴焚香,拜一拜天地神明的。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大家回宿舍洗把脸,换身干净的衣服,晚九点整,在操场东南角集合吧。”
我校的大操场,西、北两侧毗邻女生宿舍楼,夜晚亮灯时,只有东南角最为幽暗。这里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核桃林。初夏时分,一些学生情侣常扎堆林子里。
那晚九点钟,夜风清凉,大月亮钻进云团里不肯露面。我们一行十人,排开长队,走入核桃林。这浩浩荡荡的阵势,惊扰了树下喃喃低语的情侣,众人各自收拾摊位,叽叽喳喳,如鸟雀般惊慌四散。
刘大云腋下夹着一小捆旧报纸,走在最前面。李佳岩拎着一个暖水壶和一大袋子碗面,紧随其后。
“就在这里吧。”仿佛是瞅准了这是块风水宝地似的,刘大云忽然停下来,警觉地四下环视了一番,清了清嗓子说,“大家自报一下生日,我们来捋一捋兄弟们的排名。”
众人吵嚷起来,按照年龄大小计算,刘大云是大哥,赵英曼排行老三,李佳岩是老四,我排老五。年级最低的王小丁,竟然不是最小的,在十个兄弟里排行老七。
“苏秦,你整天写文章,就数你词最多,你带着大家一起说几句宣誓语呗。”刘大云对我说。
“好啊,大家跟着我一起念啊。”我沉思了片刻,举起右拳说,“愿我们众兄弟今后同心同德,共进共勉!”
“愿我们众兄弟今后同心同德,共进共勉!”众人齐声附和着。
“不求同年同日生——”
“不求同年同日生——”
“在天愿作比翼鸟。”
“哈哈哈!苏秦,你这什么狗屁玩意儿啊!”李佳岩大叫。
“老五说的也在理。今后大家兄弟相称,不求同生共死,但愿相亲相爱,比翼齐飞也可以是梦想嘛!”刘大云眨了眨眼睛说。
“哈哈,还是大哥解释得好!”三姐赵英曼说。
刘大云环顾四周,小心地从腋下抽出旧报纸,剥毛笋似的层层扒皮,剥出一个光亮的白酒瓶和一沓塑料杯。
“哇,衡水老白干!”李佳岩大叫道。
“已经宣布封校了,费了好大的人情才从利华超市老板那儿搞过来的。”刘大云说。
“哎哟,大哥这渠道真是牛!”我说。
“完了,今儿又添一项死罪。”李佳岩皱着眉头苦笑道。
夜风中,一小口火辣的老白干吞咽下去,浑身的汗毛都挺拔起来。昨夜雨后围坐在火堆旁取暖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大家干了杯中酒,我宣布:十兄弟结拜礼毕!”
刘大云说罢,众人一饮而尽,把手中的塑料酒杯捏得哗啦啦直响,让这场操场结拜显得更加荡气回肠。
李佳岩从大塑料袋里掏出康师傅碗面,一一摆在地上,提起暖水壶说:“买都买了,就添个下酒菜吧。”
众人纷纷撕开碗面,倒上开水,在凉飕飕的秋风中围成一个圆圈,窸窸窣窣地吃起泡面来。月亮也终于滑出云层,爬上天心。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向王小丁。
“嘿,小丁。刚刚……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
“咋刚一结拜,就这么不爽快了呢?自家兄弟别客气。来,干一碗泡面,五哥!”
“好……好的。”
“敬五哥!”王小丁把“五哥”两个字咬得异常清脆。
“谢谢你,七妹。”我将碗面高高举起。
我曾经无数次地回看青春:人生轨迹的巨大改变,也许就是机缘巧合的某几个瞬间。如果那天上午,我没有在校门外的街角恰巧遇到王小丁,她一定不会和我们一同出游,也一定不会和我一起接受处分,更不会成为结义兄妹。或许,她只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普通学妹,在毕业后,散于人海,杳无消息。
可她偏偏就在那一刻出现了,不差分毫、精准无二地与我相遇,仿佛是上帝在街角霍然落下的一粒棋子,亦如同我是她的一粒棋子,在我们看似平淡无奇的人生际遇里,悄然开启了生命的崭新棋局。
王小丁,我的师妹和妹妹,我宿命里的女汉子,在一棵月光浇灌的核桃树下,在飘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香味的晚风里,是人生中第一个叫我五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