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眼泪是检验女神的唯一标准
来到宁波的第二个冬天,我在一个湿冷的黄昏赶回家中。本想提前给王小丁做晚饭吃的,但很奇怪房门竟是虚掩着的。我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满地的杂物和衣服散落在客厅里。我大吃一惊,壮着胆子走进卧室。抽屉和柜子已然全被拉开,像一个个被强行掏翻过来的口袋似的,生活的秘密一览无余。
啊——我们被盗啦!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半小时后,回到家中的王小丁开始和我一起整理满地狼藉的房间。我们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仿佛在一场龙卷风洗劫过的大地上重建家园,似乎也只有用这样沉默的方式,才能压抑住内心的羞耻和恐惧。
这次失窃,我们丢掉了4000多块钱现金、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条白金项链——那条项链,是不久前我买给王小丁的,说起来可以算作定情信物。
“太可惜了。”攥着首饰盒的王小丁呆呆地说。
一阵冷风吹过来,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锁头完全被撬掉了,今晚看来是锁不上门了,不如我们出去找找有没有修门锁的店面。”我说。
“嗯。”小丁轻声附和着。
南方的冬天,空气又湿又冷。浓浓的水雾吞没了月亮和星斗,路灯散发出萤火般的微光。西北风扯动着一卷巨大的砂纸,扑面而来,眼前迅速模糊成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弥天大雾中销声匿迹了。
我们走出公寓楼,沿着一条黢黑的小巷,朝大街上走去。
我知道,王小丁此刻一定和我一样难受,在这个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同学的城市里,我们像一对无家可归的孤儿,游走在寂静的黑暗中,只有脚下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可以彼此相依。
“五哥,我好想哭啊。”
“不要哭,有哥在。”
“有哥在,还是想哭。”
说着,七妹便真的掉下了眼泪。
我一直认为女汉子是不可能成为女神的。可惜我错了,当一滴滴眼泪从她的脸颊上缓缓滑落时,从前一向刚强的女汉子忽然消失了。眼前的七妹,像一支在黑暗中火苗摇曳的蜡烛,让我禁不住想伸出双手,护住四面的寒风,掬起她的泪滴;让我禁不住一遍一遍地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马上燃烧起来,化作一团熊熊的烈火,照亮她,温暖她。
“别哭了,我们结婚吧。”我说。
“结婚?”七妹说,“好……好啊。”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
那天夜里,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并没有找到一家修锁店,而我的人生,却和这个泪光闪闪的女孩,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七妹说:“那条项链被偷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说:“定情信物这种东西,唯有失去,方能永恒。”
七妹沉默着,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而我也深深地明白:
眼泪,是检验女神的唯一标准。
我和王小丁在江边一家叫“光明照相馆”的小店里,花9块钱,照了一张傻傻的大头合影照。第二天上午,云开雾散,我们各自到单位要来集体户口,又花了9块钱,去辖区的阳光大厅里领了两张结婚证。没有想过车子、房子和票子,只用了18块钱,我的小师妹就变成了我的法定妻子。
我牵着王小丁的手,第一次握得如此坚定。我们大步流星地穿过喧嚣的人群,跑到玻璃大厅外。干净的阳光已铺满河面,河水像一锅煮沸的星星,明晃晃的,直耀人眼睛。
王小丁眯着眼睛问:
“要不要跟爸妈打声招呼?”
“啊?你后悔了?”
“我才没有。不过我这辈子头一回瞒着我爸妈做决定,竟然是把自己给嫁了出去。”
“要不元旦的时候,我再请几天年假,去拜见一下二老吧?”
“哼!说得这么没诚意。”
“见面之后,要是你爸妈满意的话,过几个月,咱们再把领证的事告诉他们。”
“这……好像你说的也有点道理,突然回家,领着个1.88米的大‘骆驼’,还说自己已经嫁给他了,保不准爸妈真要背过气去啊……”
“骆驼?我……”
我俩迅速达成默契,决定暂时都不跟父母交代领证的消息。计划半年之后,再试探性地开口。
“七妹,就这么说定了。”我双手抱拳。
“壮士,好说,好说!”王小丁抱拳回礼。
为了纪念这场“英雄惜英雄”的慷慨结合,我们到金华骨头煲再次大吃了一顿。小丁忽然问我:
“五哥,你不是说毕业后要好好写作,赚了稿费带我吃吃喝喝吗?”
“我一直有计划啊。小丁,你信不信——我以后会让全世界的人,像你一样喊我五哥?”
“信是信啊。”王小丁猛然放下手中的大棒骨,笑道,“你该不会是想用‘五哥’作为笔名吧?”
“怎么样?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想法?”
“五哥——这笔名好有江湖气啊!”
“你就瞧好吧。”我说。
相比张滢父母的冷漠,小丁的爸妈在见面时显得异常热络。小丁妈妈中午在家张罗了一大桌好吃的。我刚刚坐定,小丁爸爸便捧出两瓶白酒,在我和他前面各自摆好一瓶。
“哎!难得有人能陪我喝上几盅——小苏啊,欢迎你常来。”小丁爸爸说。
“你这老头子,要吓坏人家年轻人的。苏秦啊,听说南方人喝啤酒比较多,阿姨特意准备了一点,不习惯喝白酒的话,你就跟你叔叔喝这个。”说着,小丁妈妈霍然拎出一整箱青岛啤酒,哐当一声,仿佛把一个炸药包安在了我身旁。
好吧。弹药齐备,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火力全开。
“谢谢阿姨,我陪叔叔喝点白的吧……”说着,我恭敬地举起了小酒盅。
“这就对喽。”小丁爸爸面露喜色。
叮当!两只小酒盅撞击出一声脆响。我们也慢慢地打开话匣子。
小丁爸爸询问了我的工作情况。我说,最近常常坐着冲锋艇出海,爬到海上平台百米高的巨型起重机上,工作很辛苦,但也很开心。小丁爸爸也跟我大谈当年他执行海上演习时,以一敌五的神勇事迹。
我们俩一边很爷们儿地大声聊天,一边叮当叮当地碰杯,好像给每句话都加上了标点似的,显得特别郑重。
几杯过后,小丁爸爸忽然幽幽地说:“小丁大学毕业前,爷爷托了从前部队老下属的关系,在北京给她安排了单位。可她就是死活不肯去啊……”
我心中猛然一惊——原来这丫头说在北方找不到工作,让我帮忙投简历,根本就是在撒谎啊。
“叔——我敬您一杯!”这一次,我激动地将手边的玻璃啤酒杯斟满了白酒。
“小苏啊,酒量不错嘛!”小丁爸爸随手也更换了杯子。
哐!两个透亮的玻璃杯在空中仿佛敲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今天见到你,我是真的放心啦——一看你喝酒这架势,就是个实诚孩子。”小丁爸爸说,“毕业那会儿,我跟她妈妈一问再问,小丁才肯说,是去南方找大学时就一直在交往的学长啊。”
“我们俩大学时……”
我偷瞄王小丁。她正专注地啃着一只鸡腿,眼睛里满是幸福,好像在庆祝我和她父母的胜利会师。
我已经有点飘了,可玻璃杯中的白酒瞬间又被小丁爸爸加满了。
“来!咱爷俩再走一个。”小丁爸爸说。
“好嘞!”我恭敬地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你俩喝得太快了。小苏,要不要换成啤酒呀?”
“谢谢阿姨,那……那真是太好啦。”我抓住机会,拼命点头。
很快,我又喝掉了三罐啤酒。混合的酒精已经让我晕头转向了。
“小苏啊,我这瓶白酒刚喝光,咱爷俩再喝几罐啤酒如何?”小丁爸爸问。
“苏秦,别听他的,你喝好就行,不要过量啊。”小丁妈妈插话道。
“阿姨,您放心,我没事……”我故作镇定地站起来,伸手去帮小丁爸爸拿啤酒。可写字台上的啤酒忽然很不配合地左摇右晃起来。
“小丁啊,你快让苏秦去书房休息吧。我看他啊,真的不能再喝了。”小丁妈妈说。
王小丁终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慢吞吞地站起来,领我进了书房。
“刚才咋不帮我解围啊?”
“头回带你回家,人家应该矜持一点嘛!再说,我看你跟我爸聊得挺开心啊。”
“我哪有老爷子那么好酒量啊?”
“这只是最简单、最基本的考验啦。以后要在这个家的酒桌上立足,你得有心理准备啊。”小丁拍拍我说,“先休息会儿吧,晚上带你去吃你最爱的烤羊腿。”
我迷迷糊糊地倒在书房的小床上,上下眼皮一耷,大脑便迅速进入关机状态。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暮色四合。
“我中午睡了多久?”
“四个半小时。”
“我的天啊——”
“出来洗把脸,准备出发吧。今天晚上,妈妈叫了姥姥、姥爷,二姨一家,还有大舅、二舅和老舅三家人,大家一起聚一聚。”
“不是试探性地见见父母吗?”我压低了声音,“难道你把我们领证的消息跟爸妈报告了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众亲戚集体检阅了啊?”
“我没有说啊,是我妈想让家里的亲戚见见你……”
“噢……那你爸睡醒了吗?”
“我爸压根没休息,老早去饭店订位子、点菜去啦。”
“老爷子这酒量,真是太厉害了……”
王小丁一定跟爸爸详细交代过我的口味,晚餐点了羊蝎子、烤羊腿、羊骨头、羊肠汤,外加羊脂饼——全是我最喜欢吃的。亲戚也都很热络,大多说些让我在外地多照顾王小丁的客气话。
酒过三巡之后,我决定礼貌性地再敬一敬王小丁的姥爷和三个舅舅。
谁知这一次敬酒,场面彻底失控了。我敬一杯,三个舅舅便逐次回敬两杯。我再敬一杯,姥爷便提议连走三杯。接连不断地碰杯中,我恍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刀剑交接的江湖厮杀中。我化身为《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面对一群蒙面刺客,潇洒地使出独孤九剑的“破刀式”、“破枪式”和“破箭式”,乒乒乓乓一招挑落数百件暗器,好不快意。
可等我真的还魂回来,发现姥爷和三个舅舅,依然一团和气地端坐在原地,犹如四位配合默契的麻将搭子,把我像掷骰子似的在包围圈中抛来抛去,让我四面碰壁,不停反弹,原地打转。
好吧,我不是令狐冲,我只有继续“拎壶冲”!
“姥爷好,我再敬一轮——我干了,大家随意。”
“随意哪行,你这头回上门,是贵客……”
半小时后,我们终于迎来了姥爷口中的“满堂红”。
“今儿就到这儿吧,大家走一个‘满堂红’。”
众人纷纷喝下最后一杯。我迫不及待地冲进厕所——这一次很爽利,我一手撑墙,一手抠着嗓子眼,吐得豪情壮烈。
十分钟后,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出厕所,小丁立马跑过来,递上纸巾和漱口水。
“唉,早就跟你说过的,沧州这地界民风彪悍。你要小心啊。”
“小丁,我说我很喜欢这些亲戚,你相信吗?”
“别说胡话了,赶快漱漱口。”
“大伙都走了吗?”
“早走啦。”
“舅舅们怎么说我啊?”
“酒量不咋的,人倒还实诚。”
“这……”
第二天一早,我忽然胃痛发作。不得已,小丁爸爸只好带我去社区门诊看了看。头一次见家长,喝倒了挂盐水,简直颜面扫地,还怎么敢提进一步交往的事。待吊好盐水,胃不怎么痛了,我便逃难一般,迅速买了回我老家邢台的长途车票。
谁知二十分钟后,追到长途车站的王小丁,竟然跳上了我尚在候车的大巴:
“我妈说不放心你,让我一定要把你送回到家里。”
“这样也好,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话一出口,我便发觉说错了。王小丁也不着急,眨了眨眼睛笑道:
“丑媳妇?五哥,你胃还难受吗?要不要我用点穴的方法给你再治一治?”
“不不不,七妹,放过我吧。”我赶紧把脑袋藏进羽绒服的帽子里,再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