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天爷在暗示我,眼前这姑娘是一个吃货
我和王小丁小姐相识于我大学二年级时的运动会上。
当时我刚刚被学院任命为学生会副主席,主席刘大云以知人善任著称,他看我爱笑、爱闹、爱蹦跶,就让我负责学生会最闹腾的“体育部”与“文艺部”。当时科大的男女比例是7∶1,精准地符合“八仙过海”的团队配置。因为女生数量少,学校运动会上,男选手登场时,通常顾自拍胸嘶吼,猛博眼球,而只要有女生登场参赛,一定是全场男生集体狼嚎。
砰!
女子百米预赛发令枪响。伴着看台上鬼哭狼嚎的尖啸声,几个高矮胖瘦各具风姿的女生,以逛庙会的速度,晃晃悠悠地冲出了起跑线。
“哇——第一个好像是咱们学院的!”
坐在我身旁的学生会秘书长李佳岩,推了推自己面盆大脸上的眼镜腿,高声叫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在跑道上飒爽地迈开长腿,大步疾驰,将其他运动员远远甩在身后。
“这么快——她是特招来的体育生吧?”
“不是。大一新生,自动化专业的。”
“我咋不认识?”
“你的心思全在你家张滢身上。”
李佳岩所说的张滢,是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她在浙江一所工科大学读书,和我同届,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当时我俩正谈着一场“鸿雁长飞光不度”的异地恋,在那个互联网不发达的年代,我每月发1500余条手机问候短信,写2万到3万字卿卿我我的情书,事无巨细、废话连篇地向她汇报大学生活,确实无暇顾及身边的优秀女青年。
“哇,好快啊!”
“丫好嚣张啊,居然在冲线的时候还回头看。”
“她好像叫什么丁?苏秦,你应该把她招进学生会的体育部。”
“嗯,我要动员她多参加几个项目,给学院多挣几分……”
我的话音未落,全场已欢呼起来。
几个冲过终点线的女生,像被剪断提线的木偶似的,骤然瘫坐在跑道上,大口喘着粗气。只有那个叫“什么丁”的女同学,麻溜地脱下钉鞋,趿拉上同学递过来的一双人字拖,边走边向看台挥手致意。金灿灿的夕阳里,她清瘦如一绺随风摇曳的挂面,闪亮似一根刚出锅的油条。
“丫真是忒嚣张了!”我说。
隔日决赛,那个“什么丁”同学,再次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破终点线。
这一回,她全程都在跟自己较劲,因为离她最近的女生,也被甩到了七八米开外。
赛后,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她大步流星地走向记录台,归还号码布。
“什么丁”同学脚底生风,短发轻扬,一双雪白的长腿在太阳地里耀眼生辉——在科大,好像很久没见到这么飒的女孩了,溽热的黄昏,我只觉得眼前霍然出现了一支白生生的“大雪糕”。
身旁的李佳岩使劲用圆珠笔捅了捅我的后腰。
“苏秦,快留下她的名字和电话啊——”
“哦。”
接过“雪糕妹”递过来的号码布,我满脸堆笑道:
“恭喜你啊——丁同学!”
“谢谢。你笑起来挺像个学生会干部啊……”
我的天!这竟是王小姐此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我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将她发展成学生会的成员,却忽然被这句话噎死在半道上。幸好李佳岩机灵,立马跳出来替我解围:
“对对对,这位就是咱们学生会副主席——苏秦同学。”
“还是叫我苏秦吧。”我抢着说,“是苏东坡的苏,秦少游的秦……”
“苏秦学长好。”王小丁笑道。
“学长?哎——不用那么客气。我们都是电气信息学院的,以后就……就是自家人,自家人当然……”
见我啰唆个没完,李佳岩再次用圆珠笔捅了我几下。我心领神会,忙改口说:
“那个——丁同学,你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能不能多参加几个项目,比如400米、800米、3000米跑什么的?”
“跑步的项目实在太累了,我能不能参加跳远、标枪、铅球之类轻松点的项目呢?”
“你这么瘦,还能投铅球?”
“没事,我助跑快。”
“好吧——那你试一试也成。”
欸——投铅球让助跑吗?我脑中掠过一阵狐疑。
“丁同学,你愿意加入学生会体育部吗?”我问。
“当然没问题。”
“名字和宿舍电话,留一下给我吧。”我把秩序册双手奉上,示意她写在背面。
噗噗噗,校广播站的大喇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气声。
“同学们,公布一个好消息,刚刚结束的女子100米决赛,电气信息学院的王小丁同学,以12.10秒的好成绩,打破了我校沉寂了四年的纪录,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她表示祝贺。”
“哇——”
啪啪啪……嗷嗷嗷……操场看台上,鼓掌声夹杂着号叫声四面乍起。
记录台旁的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吵嚷着:
“小丁好厉害啊,真的好厉害……”
“雪糕妹”的唇角掠过浅笑,抄起笔,飞快地在运动会秩序册的背面写下:
王小丁,自动化专业,7120766
不得不说,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我的反射弧迅速在大脑沟回里翻山越岭——以后学生会开联欢会、记账、做总结,还有给院系老师写请帖的事,都可以转交给她了。不错,不错,这姑娘能派上大用场。
“王小丁——”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在心中默念,还是失声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准备离开的“雪糕妹”仿佛听到了似的,忽然转过身,乌亮的短发凌空一甩,白皙的脸颊绽出微笑。那笑容如此干净,又如此熟悉。我忽然想起一年前初入校园时,躺在校门口的大草坪上,仰望一架喷气飞机划过天空的情景。
对!她那干净的笑容,就像一道明媚的飞机云,久久地横亘在那年秋日的晴空之上。
谁也未曾料到那届运动会上,王小丁不但打破了我校的百米纪录,还轻松地获得了女子新生组200米冠军、立定跳远冠军、标枪亚军和铅球季军的好成绩。几天比赛下来,她赢的奖品足足可以开一家体育用品小杂货超市。王小丁把乒乓球拍、羽毛球拍、水壶、运动包等奖品一一分给宿舍里的女生,一有空,就组织大家在宿舍楼外的核桃树下打球玩。
这么好的苗子怎能荒废?我迅速将她推荐给学院的篮球队。
大一那年,我的身高猛蹿到1.88米,原地起跳双手能抓住篮圈。凭借身高优势,我顺利入选了院篮球队,成为一名大前锋。这之后,我们夺得了那届新生杯篮球赛的冠军。在老师的推荐下,我又顺利考取了国家二级篮球裁判员证书。总的来说,我跟学校的体育老师混得挺熟。所以,当老师要我推荐女篮运动员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小丁。
那晚熄灯前,我决定找王小丁谈一谈。
由于那时的女友远在千里之外,我完全没有在宿舍楼下等女生的经验。我一路踩着明晃晃的月亮地来找王小丁。谁知她宿舍外的核桃树下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同学——女生大多“粘”在树干上,翘着下巴;男生则一手叉腰,一手撑住树干。
我在边角的一棵树下站定。等了好久,王小丁还是没出来。
明明刚电话约好的——她不会是在宿舍里化妆吧?要不要搞得这么正式啊?我正胡乱猜测着。楼道口的感应灯忽然亮起来。清瘦的王小丁穿着一身水滑水滑的直筒裙,像一根甜甘蔗似的,从亮光里一闪而出——速度之快,仿佛这根甘蔗刚从田间地头里冒出来,就穿越时空,快递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我第三次仔细打量她,奇怪的是,三次对她的联想分别是“挂面”、“油条”、“雪糕”和“甜甘蔗”。当时我只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很久之后我才觉悟,冥冥之中是老天在暗示我——眼前的这姑娘正是一个吃货!
月光下,“雪糕妹”王小丁正举着一支雪糕,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嗒嗒地朝我走过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冲过凉。
“苏秦学长,给你的。”
“你们在宿舍里藏了个冰箱吗?”
“舍友刚刚从利华超市买回来的,我给你带了一支。啥事啊,苏秦学长?”
王小丁将雪糕递过来,顺势绕到我的身前,极熟练地将自己“粘”在核桃树上,等着我。
“这是给你买的吧,我吃了,你吃啥?”
“没事啊。”
“要不一起吃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好啊。”
王小丁也不见外,飞快地拿回雪糕,凌空劈下一掌。
吧唧——雪糕应声开裂,我大惊,失声喊道:“姑娘好手段!”
“给你——”
“雪糕妹”捏住半截雪糕的短木柄,又将包装袋里的半截递给了我。
“你会打篮球吗?”
“不会。”
“你跑得这么快,以前专门练过田径吗?”
“没有啊。上小学开始,就老有教练跑来家里让我进体校,不过我没怎么训练过——主要还是天分好吧。”
做人谦虚点会不会更可爱呢?姑娘啊,要不要这么嚣张呢?我暗暗地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王小丁那晚真的没有说谎。她并不是体育生,除了参加过一些暑期特训外,基本没经过系统的田径训练,那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速度和力量,竟全部源自家族的伟大遗传。
“你在体育部做得还好吗?”
“还好,就是女生太少啦。我推荐你做体育部的副部长吧,等大二的时候,你来管体育部。”
“谢谢学长。”
“我还想推荐你进篮球队,来打这一届的新生杯怎么样?”
“可是我完全不会打篮球啊!”
“没事,没事,这学校的女生都不会打篮球,看见篮球就是一窝蜂似的围过去。到时候你只要拍着篮球来回猛跑——咱们准能夺冠。”
“这样啊……”
“你天分这么好,如果坚持练习,肯定能成为特别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我觉得以你这速度,全校没一个人能防得住你……”
“那成了!你说我行,我就去试试。”
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下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苏秦学长,你是双鱼座的吧?”
“啊?你咋知道的?”
“没事,就是……双鱼座的男生说话啰唆又爱掉眼泪啦。”
彼时,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核桃树淡绿的叶子刹那间摇曳起来,明晃晃的月光从叶子的罅隙里泻下。王小丁见我垂下脑袋,立马改口道:
“不过——双鱼座的男生都很善良啦。”
“你是啥星座的?”
“处女座……”
王小丁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宿管大妈扯着嗓子大喊道:
“姑娘们——到点啦,送客吧!”
人群呼啦一下子四散开来,女孩们像顺着洋流的鲑鱼群一样,迅速洄游到楼道口。
咕噜,最后一小块雪糕也滑入我的喉咙。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处女座”三个字,还是这块雪糕咽得太过突然,我的心里竟是拔凉拔凉的。
“那加入篮球队的事就这么说定啦,明天我让教练联系你。”
“好嘞!”
王小丁爽利地甩了甩还未干透的短发,小颗粒的水珠夹杂着浓郁的大麦香扑面而来。
“咦,这是什么味道?”
那个年代,在科大,女孩们常常是大宝、纳爱斯和六神的味道,偶尔有个能用上飘柔的,都算得上引领国际潮流了。刚刚的这种味道,完全不在这些香型之列,真是好特别。
王小丁狡黠地笑笑说:
“我在冲头发的时候,用了一点啤酒啦。”
那晚,我一路踩着滑凉的月光走回宿舍,天空湛蓝而明澈,仿佛宇宙中有位巨人正手捧着一簇硕大的蓝色鸢尾花向北半球告白。夜已经深了,晚睡的知了还在枝头聒噪。我兴冲冲地拨通了张滢的电话,其舍友说她被同学叫走了,还没回来。于是,我在走廊里点上一支蜡烛,摆好方凳,摊开稿纸,想象着此刻她端坐在自习室里认真写作的样子,心中一阵恍惚。
沉静了好一阵我才进入状态,在信的开篇写下:
小滢,听说用啤酒洗头发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2.皮皮虾,原来你人还不错啊
一周后,我路过篮球场时,被女篮教练拦了下来。
“苏秦,你过来一下啊——给这帮学妹演示一下三步上篮的标准动作。”
“好啊,好啊。”
“大家注意啊,仔细看他的每一步动作。”
我飞速扫视球场上一水儿鲜嫩的妹子,瓷娃娃般白净的面庞上,崇敬的目光正在她们眼眶里打转。
不错,王小丁在,咦——艳青也在。
艳青是个哈萨克族的女孩,来自银川,是电气信息学院新生里最好看的女生——这话当然是李佳岩跟我讲起的。他还追问我,跟王小丁走得很近,是不是打算找机会接近艳青。
这完全是胡扯,我当时斩钉截铁地回复他:我心里只有我们家张滢。
“苏秦,你丫愣啥神呢?上篮啊!”教练吼道。
“哦,马上来。”
我想,要是来个普普通通的三步上篮,这帮女生怎么会对主管体育部的副主席印象深刻呢?我决定做一个漂亮的单手劈扣。球进之后,双手抓圈,再顺势来个引体向上,一定引爆全场——吔!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注视篮筐五秒钟之后,我开始了拍球加速跑。
“注意了,你们好好看啊——”教练招呼大家说。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已听不见教练的小声唠叨。我跨步,加速,高高跃起,哐当——球竟然被扣飞了,我弹跳的高度完全不够。还未回过神来,我的身体就已急速下沉,右脚背向内侧一崴,身体硬生生地砸在地上。
咔嚓——我听到了脚脖子撕心裂肺的号叫声。
耳边的风声平息了下来,教练对我的三步上篮进行总结:
“奶奶个熊!”
“啊——啊——啊!”我疼得在地上嗷嗷直叫,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水。虽然我以前也曾有过脚踝扭伤的经历,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疼得如此钻心,疼得如此丢人。我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直打滚。
“苏秦学长,你怎么样啊?”王小丁第一个跑过来。
“副主席,副主席,你没事吧?”“瓷娃娃”们呼啦一下凑了上来,像观看耍猴似的,把我围在中间。
“谁也别碰我,让我静静地疼一会儿!”
我一边打滚,一边推开所有人,维护着人生最后的尊严。
“不行啊,我们还得训练,你这样占着场地可不成啊!”教练说着,拨开人群,一猫腰,伸出巨大的长臂,像从汤锅里捞面片似的,准备将我捞起来。
可惜,这次他失算了。
“奶奶个熊。看不出你这臭小子小身板还挺结实啊。”
最后,教练架着我的一只手臂,王小丁架着另一只,艳青和其他女孩抬着我的两条大长腿,像搬运一个特大号的圆规似的,将我摆在训练场外的水泥地上。
“苏秦学长,你宿舍电话是多少,我找同学来扶你吧。”
“7120766。”
“咦,这是我们宿舍的电话啊。”
“哎哟,不好意思——7120668。”
电话通了,王小丁急切地说:“学长好,我是电气信息学院新生,你们宿舍的苏秦打篮球的时候受伤了。”
咦,好善解人意有没有?居然没说我是自作孽搞伤的。王小丁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分一下高了十个百分点。十五分钟后,我们宿舍来了俩兄弟,由于身高差距较大,我不得不猫着腰,让他俩把我扛起来。
艳青在王小丁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个人忍不住爽快地大笑起来。我一脸茫然,佝偻着身子挪向夕阳深处。
一瘸一拐将近一个月,我才基本上恢复了行走能力。
这期间,我多次在学校的二食堂撞见王小丁和艳青,不管她俩聊得多投机,只要远远地看到我,立马笑弯了腰——表演三步上篮这事,让我在女篮队员面前栽足了面子。
王小丁和艳青已双双成为电气信息学院的女篮队员。下课后,她俩常换上运动服,浸润着橘色的暮光,在篮球场的一角练习投篮。
虽然拐着脚腕,无法展示华丽的单手劈扣灌篮,但是跷起一条伤腿定点跳投完全没有问题。于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单腿蹦跶着跳进了篮球场。
“你们看——球在最高点出手,手形要稳,手肘要直,拨球要快。”我说。
嗖!篮球自转着,凌空画出一道弧线,应声落入篮网。
“苏秦学长,你跳投好准啊!”王小丁称赞道。
“当然准啦,单腿起跳投篮是苏秦同学的绝招——就跟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射击是一个道理啦。”不知何时,李佳岩捧着两大杯可乐,笑盈盈地走进了篮球场。
“你这是啥歪理邪说啊?”我反驳道。
“两位学妹,可乐给你们喝……”李佳岩把可乐递了过去,又将我拉到一边,鬼鬼祟祟地问:
“苏秦,你家张滢知道你利用课余时间辅导新生妹子打篮球吗?”
“别胡说!我……我……是为了学院的荣誉。”
“这我当然知道……”李佳岩眨了眨迷离的小眼睛,“为了让别人不误会,要不然……下回你辅导她们的时候,我也来。”
“你来干啥?”
“来送饮料啊!嘿嘿嘿。你让我跟艳青师妹接触接触,好不好?”
“那也成,不过,以后每次也要给我带一大杯可乐。”
“那当然啦!”李佳岩爽快地猛点头。
这之后,我和李佳岩常在下午放课后直奔篮球场,训练几个女篮队员做跳投。那一年新生杯女篮小组循环赛上,王小丁利用速度优势频频甩开对手三步上篮得分。这当然引起了其他队伍的注意。
到了决赛那天,王小丁果然被机械学院的女篮队员恶意盯防。只要她一接到球,身边的防守队员立马聚拢过来,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上去。王小丁的手臂上、肩膀上愣是被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唯一庆幸的是,她和艳青偶尔还能打出小配合,彼此掩护,靠跳投得分。
“幸好提前教会了她们急停跳投。好悬啊!”我禁不住长舒了一口冷气。
“就是啊,那么多可乐不是白喝的。你看我们艳青那挡拆,那跑位……”
“闭嘴,好好看球!”
“哦。”李佳岩挥舞着手臂,“艳青加油!艳青加油!”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到了下半场,一个裁判在高速奔跑时跌了一跤,眼镜被摔碎了。因为找不到替补裁判,篮球组的老师临时决定让我上场顶一下。
“苏秦你不是有二级裁判证嘛,快过来呀!”记录台的老师喊道。
“哇哦,咱们副主席要吹哨了。看来赢定啦!”
台下,电气信息学院的同学们发出一阵诡异的尖啸声,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我战战兢兢地换好裁判服,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好像准备放鸽子。
大家不知道,其实女篮的比赛最难执法:女生打篮球,尤其是业余队,常常是违例、犯规满天飞,什么走步、翻腕、拉人、打手、二次运球都是家常便饭。有些女生打球时连推带搡,咬人、扯背心、抓头发,简直能上演全武行。要是所有犯规都吹,比赛根本没法打;要是放任不管,必然导致群殴事件发生。
总之,女子篮球这种朋克风的超现实主义对抗赛,不是我这种生瓜蛋子级别的裁判能驾驭的。
不出所料,拖着一条伤腿上场执法的我,每跑几步脚腕便疼得厉害,好容易跑到位置,场上的球已经转移到了新的区域。我不得不一边咬牙坚持奔跑,一边要为忽然袭来的疼痛分心。焦灼的比赛中,对方球队的走步我吹不出来;看到王小丁被拉伤、绊倒,心中咯噔一下,哨子却没跟上。
电气信息学院的看台上不时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嘘声。最后,在女篮教练连珠炮似的“奶奶个熊”的谩骂声中,我灰溜溜地被换下了场。
王小丁的双臂上满是抓痕,被对方球员死死卡住。一旦她带球突破,必然会有人蹿上去拉住她,或者干脆将她撞翻在地。哨声不断的赛场上,王小丁一次次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直到双膝被摔得血淋淋的。
“佳岩,我对不起小丁,对不起咱们院女篮……”
“赶紧撤吧,我看再不走要被女生们围殴啦。”
一声哨响,新生杯女篮比赛宣告结束。电气信息学院输掉了4分,王小丁委屈地坐在地上直抹眼泪。少部分女生赶过去安慰她,大部分女生怒气冲冲地朝我和李佳岩走了过来。
李佳岩眼疾手快,赶紧拉着我从篮球场的后门闪出,快步冲进旁边的器材室,才躲过了一票女生的诘难。
黄昏时分,我俩才从操场后面的胡同里溜出来,警觉地走向食堂。
没承想在二食堂的门口,正好撞到了王小丁和艳青在买包子。王小丁远远地看到我们,立马迈开伤腿,向同样拖着一条伤腿的我直奔而来。我撇下李佳岩,拐着脚,急忙向操场跳蹿而去。
最终,我还是被拎着俩包子的王小丁堵在了墙角。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像填了两节干电池似的,突突突地直冒火星子。
“苏秦学长,你站住!”
她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好像随时可以用一个强劲的壁咚[1]让我劫数难逃。
“你今天的比赛怎么吹的?”
“对不起,我不在状态……”
“你为啥偏向机械学院,给咱们吹黑哨?”
“真的没有啊!你的攻击位置,是前导裁判的执法区域,我站在追击裁判的执法位置上,没法响哨。我的腿……上次扭伤后,现在还跑不快。对不起,是我不对,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的腿……”
“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
到底是大一新生软萌妹子,几声“对不起”之后,气氛便缓和下来。我用余光扫过王小丁的面庞,红晕退尽后,已恢复了往日的和气。
神啊!快让我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吧。我暗自祈祷。
“我带你去校医院再包扎一下伤口吧。”
“小事,不用啦,学长。”
“那个……二食堂的包子不好吃,我带你去五食堂吧?那儿的炒饼特好吃。”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是真的吗?”王小丁双眼放光。
“当然啦,今天我请客,走吧。”
一说到吃吃喝喝的话题,气氛立刻就轻松起来。
王小丁跟着我,一前一后,一瘸一拐地走进学校的五食堂。
“师傅,两大份炒饼。”
“谢谢副主席。”
“对了,你喜欢吃素的,还是肉的?”
“其实素的……素的就好。”
“师傅,来两大份牛肉炒饼啊。”
“谢谢副主席,你人真的太好啦!”
很快,两份热气腾腾、油光可鉴的肉炒饼被端了上来。
“哇——”
王小丁同学像做蒸汽SPA似的,将脸颊凑过去,先前像填了干电池的一双杏眼,终于掉电似的眯成了一条缝,像陶醉在美味中的哆啦A梦。
“小丁,这里的炒饼是咱们学校最好吃的。”
“嗯哪,真的好好吃啊!”
“对了,艳青跟你说了啥,为什么每回见我都笑得那么开心?”
“她说你很像皮皮虾?”
“皮皮虾?”
“哦,就你受伤那回,猫着腰走路的时候。”
“那你觉得像吗?”
“不咋像。”
“就是嘛,本来就不像。”
“但是,我觉得你扣篮摔倒那天,在地上疼得打滚,双腿猛倒腾的时候,确实挺像的。”王小丁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
“来来来,吃炒饼,趁热吃,多吃点。”我连忙低下了头说。
大学一年级的王小丁亭亭玉立、青春正好,一双洁白的长腿仿如脱胎于月光。她常穿着短运动衫,吹着口哨,单手拍球,疾步穿行在校园内长满法国梧桐的长廊里。深秋的午后,法桐的叶子遮天蔽日,阳光洒在碧绿色的叶子上,像嵌入抹茶蛋糕的水晶糖。她偶尔高高跃起,发梢轻扬,上下纷飞的篮球和口哨声,一起在长廊里弹跳回响。扑通扑通的青春啊,就在这缀满糖块的日子里闪闪发亮。
那时王小丁已经竞选上了电气信息学院学生会体育部的副部长。学生会有126名干事,其中体育部就有40人,男生们见了她也要尊称一声“丁哥”,足见其魅力之大。
为了表示歉意,并鼓励王小丁好好练球,我跑遍省城的书报摊儿,花了300多块——那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买齐一套三十一本的《灌篮高手》送她。还好李佳岩够哥们儿,每天从他的蛋炒饭里扒拉出几口给我吃,陪我走过人生最饥肠辘辘的日子。
送书那天,我提前守候在学校的利华超市里——那是王小丁上晚自习的必经之路。看到她和艳青远远走过来,我冷不丁地捧着厚厚一沓漫画书疾步走出超市。
“呀,皮皮虾!”
艳青失声大叫,我一惊,漫画书哗啦一下散落了满地。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看这种小孩子的漫画书?”弯腰捡书的王小丁问。
一句话,我又被她噎死在半道上。没辙了,我只好红着脸实话实说。
“本来打算借给你看的……哦不对,是想送给你的……”
“哇,那太好啦,我可喜欢看这部漫画啦!”
哎哟喂,刚刚是谁说这是小孩子的幼稚玩意儿来着?给你就要啊,也不客套一下。这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矜持呢?
不等我回过神来,王小丁已经把我手中刚刚拾起的《灌篮高手》一股脑儿接了过去。
“谢谢啊!苏秦学长——”
然而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友好地问我要不要去利华超市喝一瓶可口可乐。
“学长,你一会儿打算去干啥?”
“去学生会开会,和主席刘大云商量点事。”
“开完会呢?”
“回宿舍啊,咋啦?”
“把你外套借我穿一下,行吗?”
“外套?”
“最近训练太多,耽误了不少课,我找艳青辅导一下,然后自己去上个通宵。晚上借你大格子衬衫披一下,怎么样?”
我麻溜地脱下我的方格棉衬衫,交到她的手里。
“来抱一下。”王小丁说。
我大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唐突了吧。
只见王小丁转过身,把厚厚的一沓漫画书,慢条斯理地交由艳青抱住,振臂一甩,将我的方格衬衫穿了起来。
虚惊一场——原来是让艳青抱着书啊!
王小丁迅速系好格子衬衫上的纽扣,整了整衣襟,短发凌厉地甩了两下。
不得不说,她穿起这件大码的男式方格衬衫,真是好精神。
“皮皮虾,你原来人还不错啊。”艳青说笑着,将手上的漫画书交还给王小丁。
我驻足凝神,目送两位佳人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1] 壁咚:网络流行语。意指一方把另一方逼到墙边,单手击墙发出“咚”的一声,让其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