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这辈子要被又会武术，又讲科学的七妹吃定了
春节过后，王小丁入职的那家日企的北京总部要参加中国外企联盟的室内运动会，小丁代表宁波分公司报名参战，直飞北京，一举拿下100米、200米两个短跑冠军。分公司领导当下震惊，特许她跳过试用期，直接转正。而我在小丁的带动下，所有假期全都泡在图书馆里，竟在全省技术比武中名列前茅。那段时间，诸事顺行，老天爷一定是看我和王小丁在他乡漂泊不易，有意在背后撺掇我们。
王小丁从北京回来的那天，宁波很罕见地下了场春雪。傍晚我打车到车站去接她，出租车在雪地里缓慢前行，才开出不久，就在冲上拱桥时，失控撞到了护栏上。司机不敢再开了，我只好跳下车，跑回家，跨上一辆自行车，再次赶了出来。
铅灰色的天空里，疾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下，飕飕飕直往人领口子里钻。我小心地蹬着自行车在雪地里逶迤前进，车轮碾过积雪，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会儿工夫，大片的雪花竟在我的胸口聚集出一个雪球来。我弓下身子，迎着冷风，每骑上一段路，就不得不跳下来掸去积雪，然后搓搓冻僵的双手，再跳上自行车，迎着疾风继续“顶雪球”。
我赶到火车站时，王小丁已哆哆嗦嗦地站在车站南广场上。她戴着厚厚的羽绒帽，毛领子上下呼扇，远远地望过去，仿佛雪地里立着一只大号的蒲公英。
“不好意思，我来晚啦……”
“没关系啦。咦，五哥——你好像一个圣诞老人啊。”摘下帽子的王小丁笑嘻嘻地说。
“雪太大了，出租车都不敢接单，只好骑自行车来了。”我连忙掸了掸头发和眉毛上的雪花。
“那正好，我们一起推车走回去吧。”
“好，我来拿行李。”
我拎着皮箱走在前面，谁知王小丁只向前迈出一小步，忽然大叫一声“啊！”，我赶忙转过身，眼见她身子一滑，匆忙中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啦？”
“决赛的时候拉伤了腿——半年多没运动过了，胳膊腿都有点老化。”王小丁撇了撇嘴。
说起来，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握住王小姐的手。可这一次，完全是出于保护她的本能反应。冰天雪地里，两只僵木的手掌搭接在一起，竟毫无美好的触觉体验。
“五哥。”
“啊？”
“你可以松开了，我自己能走的。”
“不好意思，我……我是怕你摔倒。我刚才……”
王小丁猛地抬起头，雪片沾在她的头发和眉毛上——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披上白色纱衣的样子，那样清秀，摄人心魄。又仿佛我和她已然白首老去，在时光深处，执手相看，相顾无言。
我的手，再也不想松开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白茫茫的世界，是天空在对大地说心事。我们推车在雪地中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大雪抹去了树木和楼房，抹去了汽车和行人，天地仿佛变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白纸，等着时光来书写佳话。
几天后，我悄悄拿了王小丁的照片，找到一家陶艺馆。
我跟陶艺师说：“你照着相片的样子把这个妹子捏出来，配一件白色纱衣，我好想看看她穿上礼服的样子。”
陶艺师问：“只捏她一个人吗？要不要把你和她捏在一起？”
我说：“我就不用了，你捏好了我妹，在旁边再捏一个大马猴，让她牵着大马猴的手傻笑就行了。”
陶艺师半信半疑，问道：“真的要捏大马猴？”
我说：“放心好啦，不要捏我，就要大马猴！”
几天后，陶偶做好了，我让陶艺师直接快递到七妹的公司。看到这件礼物，同事们和她一起陷入深思。
一姑娘说：“这是啥意思，这哥哥是想说他现在‘猴急猴急’了吗？”
一小伙子说：“看样子是说，你是他的‘猩（心）上人’。”
“不对，不对，”另外一个姑娘说，“这是妥妥的美女与野兽啊。”
见众人争论不休，王小丁便在QQ上问我：“五哥，你送的这是啥礼物？出自哪国的童话故事啊？”
“哈哈！”我大笑着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还记得金庸的《笑傲江湖》吗？找来看看便知道了。”
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第四十章“曲谐”，也就是在全书最后一章里写道：
任盈盈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七妹来夸赞我的创意，可她压根就没再搭理我。临下班前，我才收到她的消息：“五哥，你来接我吧——北京运动会的奖牌和奖品都到了，锅碗瓢盆寄来了一大堆，我一个人拿不走啊。”
我急忙打车赶来，左右手拎满了奖品礼盒，跟在王小丁的身后走出公司。在电梯口，碰巧遇到了她的同事。
“王小丁，这位是谁呀？”一个妹子眨着大眼睛问。
王小丁迅速闪到我的身旁，大方地将手臂绕过我的臂弯。天啊！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和她挽手同行的情景，没想到幸福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呀……”王小丁嫣然一笑，“他就是大马猴啊！”
王小丁在北京获得的奖牌，我一直珍藏着。很久后的一天，我俩一起打扫房间，整理抽屉时，她看到那两枚奖牌，忽然一脸坏笑地问我：“下雪那天，你是不是预谋已久了？”
我说：“怎么可能？雪能预谋吗？大腿拉伤能预谋吗？那天如果我不伸手抓住你，你肯定要滑倒了。”
王小丁追问说：“那你为什么后来还不放手？”
我被逼急了，只好说：“王小丁，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知道吗？”
她不依不饶地问：“你老实交代，很久了——有多久？”
我说：“就是那次在团省委的报告厅门外，你帮我在衬衣上画出扣子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坚信，我要跟你过一辈子，像纽扣和扣眼一样……”
王小丁把嘴嘟得老高。她说：“快住口吧。哥哥你别忽悠我了，那时候你心里只有你家张滢吧？”
我说：“哪有啊，你看那枚扣子我一直留着的。”
说着，我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周国平的散文集《人与永恒》，从书页捏出一枚小小的纽扣给小丁看。
王小丁说：“咦？怎么是白色的，我记着原来那枚是黑色的纽扣啊？”
“呃……这……”我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王小丁捏住扣子左看右看，说道：“这不是你前几天裤子上掉下来的那枚扣子吗？你竟然拿爱情这么严肃的话题来撒谎，你这样的家伙，满口跑火车，就只配去写小说。”
好吧，我低头认错。我说：“其实第一次心动是在我们去西山玩的时候。当时下着大雨，我和你一块儿滚下山坡，我们像两只刺猬一样对坐在一棵大松树下，一起拔掉身上的刺，你还记得吗？”
王小丁说：“哼，虚伪！你没有老实交代——那天晚上玩真心话大冒险，你说除了张滢，你从来没对其他姑娘动过心，你还说喜欢她长发飘飘的样子。哼，你这个大骗子！”
我说：“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好吧，我说实话，是我离开学校的那一天。那会儿你急匆匆地跑过来，我从你背包里抽出一本《灌篮高手》，正好是全套书的最后一册。在火车上，我翻开那本漫画，无意中发现了你写在扉页上的字。我想，这姑娘真是太好了，太善解人意了。我这辈子写过很多煽情的文章，可就是那段话一下子击中了我。我知道，这一次我要完蛋了。”
王小丁莞尔一笑，没有再质疑我的话。
我继续说道：“后来我曾反复回想过这件事，从全套三十一本书中随意抽一本，就正好抽到了你写下留言的那一本——三十一分之一的概率，太可怕了。缘分要来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啊。”
王小丁站在书房的一角，双手叉腰，忽然笑得花枝乱颤。
她俯身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抽出一个纸箱，对我说：“上次从老家里回来的时候，特意把这套书放在行李箱里带来了，你看一看吧。”
我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打开一盒尘封多年的信件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一册册漫画书抽了出来。
“呀？”我大叫一声，“为什么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了同样的话？”
“五哥，你这个懒人啊——我猜你当时肯定不会全部背过来的，能带一本走就不错啦。为了能鼓励你一下，就每本都写了一遍，保证万无一失啦。”
“啊？你这鬼丫头！”
“所以这概率并不是三十一分之一，而是百分之百。”
“我的天啊——”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这辈子，看来要被又会武术，又讲科学的七妹吃定了。
21.五哥，你这算不算对我暗送秋波？
初入职场，王小丁就展露出工作狂的风采。
彼时，她工作的日企正在实行“罗拉计划”——这个行动代号源自电影《罗拉快跑》，意思就是让公司的销售和技术人员，每天拉网式地快速拜访客户单位，刺激业务增长。
王小丁跟在老工程师身后，顶着大太阳，毫不惜力，一边“罗拉”，一边给大家加油鼓劲。一天跑出的行程竟是其他班组的两倍。为了能尽快熟悉单片机和伺服电机的工作性能，“罗拉”了一天回来的王小丁，不管多累都要泡在网上的技术论坛里啃帖子。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到从她房门里飘出的淡淡荧光，忍不住推门进去，想提醒她不要关着灯看电脑，太伤眼睛。谁知她应了一声，转过身，嘴里正叼着半个苹果，白生生的面膜敷在脸上，像刚从荧屏里爬出的贞子，把我吓了个半死。
不久后，台风桑美直扑浙江。宁波很多家企业因设备浸水而停工。
那天，王小丁跟着课长去慈溪一个古村抢修伺服电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故障。课长一边打电话向技术部求救，一边皱眉头翻看着图纸。王小丁对照自己的技术笔记，忽然发现有人在论坛上发表过相似问题的解决方案。
“课长，我能试试看吗？”王小丁说。
课长怔了片刻，将信将疑地将万用表交到了王小丁手上。通过测试电压采样点，王小丁很快判定是“脉冲触发器”失灵了，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王小丁小心地更换好备件，通上电，可电机还是纹丝不动。
课长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埋头翻图纸。
王小丁伏在电机输出端口反复检查。过了好一会儿，她在霍尔传感器的磁片旁发现了一条锈蚀的印痕。
“一定是昨天的台风吹落了什么东西，撞到了输出轴，让感应磁片错位了。”小丁小心地探出手指，将磁片推回到原来的印痕上。
“再试一次吧。”王小丁心头小鹿乱撞。
随着村主任重新按下电源，伺服电机嗡嗡嗡快速旋转了起来。
“不错，不错！”课长舒展眉头，终于赞许地点了点头。
老村主任面露喜色。片刻后，他从里屋端出两筐杨梅来，引着课长和小丁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文旦树下坐定。
“要不是台风，这杨梅晒晒太阳会更好吃。”村主任说。
“哇，好甜哪！”王小丁也不客气，又捏起两枚黑杨梅放入口中。
课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文旦树下伸着懒腰。忽然，他看到输水钢管上方有一个很高的配电箱。台风把防雨罩吹破了，电箱盖也被吹开了一条大缝。
“村主任，你们有梯子吗？得把电箱盖关紧了，以后如果有雨淋进去，会短路的。”课长指着配电箱问。
“没有这么高的梯子啊。过两天等大水退了，我找一辆叉车来，让工人爬上去盖吧。”村主任说。
“不用，不用，我试试看。”在一旁吃杨梅的王小丁，忽然搓了搓黑红的手指，麻溜地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双慢跑鞋。
王小丁那时一直有沿江跑步上班的习惯。可是公司每天要求“罗拉”，她白天不得不穿着高跟鞋去见客户，于是她干脆在背包里常备一双轻便的慢跑鞋，上下班轮换着穿。
看到王小丁麻利地换上了慢跑鞋，课长不解地问道：
“小丁，你是准备爬上去吗？”
“呃，不用吧。”王小丁指了指头顶树枝上藤黄色的文旦果说，“村主任，借我用一个吧。”
“好啊！”
王小丁张开双臂，轻盈地助跑了几步，纵身一跃，抓住一个饱满的文旦果，猛拽了下来。然后，她快步走到输水钢管旁，小跑着高高跃起，在起跳的最高点将文旦抛投了出去。
哐当！配电箱上的红色铁锈满天乱飞。而金属箱盖被那颗文旦果砸中后，竟然神奇地关闭了。
“王工程师，你好厉害啊！”站在树下的村主任惊声叫道。
“我大学时是校篮球队的。”王小丁补充说，“以前有个学长专门教过我单腿跳投的……”
整个过程，中年课长一脸惊愕。他到公司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生猛的技术员。这件事，让课长对王小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秋天临近的时候，阿科忽然跟我说，要和女朋友搬出去单住。
“到底为什么啊？”
“每天啊，等你和你七妹都休息之后，我偷偷溜进我女朋友的房间。早上赶在你俩起床前，我再偷偷溜回来……”
“怪不得我以前半夜里老觉得房间里鬼影攒动。”
“这样做人太辛苦了。兄弟，请你理解一下啊。”
“你完全可以和你女朋友住一个房间嘛！”
“苏秦，是你从前跟我讲的啊——不要在家里和女朋友太过亲昵，以免刺激到你刚毕业的学妹。兄弟，我们搬出去也是想真心成全你们。对了，房租我帮你们交到了年底，不用担心有经济负担啦。”
说起来，阿科真是个好人，临走时还不忘周济兄弟一把。阿科和女朋友搬走之后，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就显得空空荡荡的。王小丁每天早出晚归，勤奋工作，渐渐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好评，被任命为课长助理。为了庆祝这次意外的提拔，我和王小丁在阳台上开了两瓶啤酒对饮。她盯着宽敞的阳台，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
“家里还少些绿植。要是这里能长满‘枫藤’，深秋的时候一定特别美。”
我那时还不知道枫藤究竟是什么高级植物，上网一查，原来竟是“爬山虎”。我索性从淘宝上买来一大包枫藤籽。店小二说，这是四季常绿的品种，两个月内包活的。我将种子分别撒在几个花盆里，按照店小二的指示，定期浇水，满心期待着能在秋天到来时给王小丁一个惊喜。
没几天的时间，白白的小芽破土而出。王小丁见状，好奇地问我：
“你种的是什么花？”
“包活的花。”
“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笑而不答，只说：“深秋的时候，一定美得让你心醉。”
不久之后，爬山虎蹿得老高，不过看样子它们丝毫没有攀墙而上的意思，一株株拖着葱翠的长叶子在花盆边顾自摇曳。
“你这种的……是菠菜吧？”王小丁若有所思地问。
“怎么会？”我得意地驳斥，“我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枫藤籽，包活的！”
“咦？为什么跟我在老家看到的菠菜一模一样？你去拿个鸡蛋来，我来检测一下。”
我怏怏地走进厨房，一边寻找鸡蛋，一边好奇王小丁要用什么神秘手法来鉴别这些绿植。谁知返回阳台时，她已经连根拔起了一撮我种的“包活枫藤”，挽起袖子在水龙头下清洗叶子了。
十分钟后，一盘青黄相间的叶子炒蛋就热乎乎地出锅了。
“你来一筷子，尝尝是不是菠菜？”
“这能吃吗？会不会中毒啊？”
“那我先来。”
“好吧，好吧，还是我先来。”我小心地夹起一绺叶子，放在口中。
“嗯……鸡蛋和菜叶都挺嫩的，就是盐放得少了点。”
“五哥啊，你被人家骗了啊，这分明就是菠菜啊。”
我伸长了脖子，望向阳台。夕阳之下，菜叶子上披挂着一抹让人心碎的晕光。
“还好我发现得及时，嘿嘿……”王小丁忽然得意地笑了声，“五哥，好像现在吃正是时候，再过几天可就没这么嫩了啊。”
于是我俩迅速分工，她去阳台，薅光了我精心培育了一个多月的“包活枫藤”。我在厨房把蘑菇、香干和年糕片一一备好。
十五分钟后，菠菜炒蘑菇、菠菜炒香干就摆上了餐桌。最后，当我喝完一大碗菠菜年糕片汤时，坐在我对面的王小丁忽然放下筷子，深沉地望着我说：“五哥，你这算不算是暗送秋波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