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为了省钱，我们在毗邻铁路的一幢老旧的居民楼里租下了一套三室一厅。两个有空调的房间，给女孩子住。阿科住在北边的书房里，我则每天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房子的南阳台正对着一条货运铁路，铁轨近得触手可及。窗外，笔挺而葱翠的水杉，沿着黢黑的铁轨绵延无际，碧荫重重，好像上帝随手在俄罗斯风情插画册里扯掉一页，糊在了我们的窗台上。
宁波的夏季溽热难耐，大家要各自抱一个电风扇才能睡下。夜里四下静寂，火车从窗外飞驰而过，整个房间筛糠似的抖动起来。我从梦中惊醒，听着扇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又迷迷糊糊地很快睡下，梦到自己不是在蹬自行车就是在纺棉花。有时我莫名地觉得房间里鬼影攒动，有人在不远处低语……
每逢周末，阿科就会和女朋友在家里烧几个可口的小菜。小丁则让我陪她去图书馆里查找工作上的技术资料。有一次傍晚，妖风大作，我们顶着暴雨，一路狂蹬自行车赶回小区。王小丁叹道：
“糟糕！千万不能感冒啊，明天还要去拜访客户的……”
“到家赶快去换衣服，然后裹上毯子暖一暖吧！”
“嗯。”
车子拐进了小区，我向王小丁挥手示意：
“你先回家，我去买点白酒防感冒。”
“好啊！”
等我从小店里打包了四个小瓶的红星二锅头赶回家时，王小丁已经换上干衣服，坐在沙发上擦头发了。
“五哥，白酒买到了吗？”
“嗯哪！”
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谁知她接过来，麻溜地拧下瓶盖，脖子一仰，一口气把瓶里的白酒喝了个精光。
“嗯！有点辣啊……”
彼时，阿科刚好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卤鸭头从厨房里走出来，被王小丁吹瓶子的架势当场惊呆。
“酒好辣啊，阿科，我能先来个鸭头吗？”王小丁说。
“好啊，好啊。”阿科把盘子伸到小丁面前，“今天炖了好多。七妹，放开吃好啦。”
“你们真是太好心了，谢谢啦！”七妹笑道。
阿科走到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说：
“苏秦，你们在北方都是这么喝酒的吗？”
“没有啦。刚刚淋了雨，七妹喝酒御寒而已。”
“这也太威猛了吧！你老实交代，七妹的酒量是不是比你还好？”
“她可比我厉害多了。”
“女侠果然不同凡响啊！”阿科憨笑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苏秦，下周带七妹去凤凰山游乐场玩吧——光棍节专场啊！”
“好啊！你们不一起去吗？”
“本来是我们计划去的，结果——嘿嘿，我被通知去见家长啦。”
“不错嘛！恭喜兄弟呀。”
阿科点点头，轻声对我说道：
“下周到游乐场好好表现一下啊。你这当哥的，得拿出男子汉气概把妹子镇住啊！”
七天后，我带七妹去了凤凰山游乐场。由于是光棍节专场，挤满了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
第一个项目，我们选了人比较少的“自由落体”。系安全带的时候我还在暗自得意——我这种特种设备行业工程师，天天登高作业，这项目对我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吧嗒——当安全卡扣落锁的瞬间，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坐在我身边的王小丁，笑嘻嘻地说：
“五哥，别担心，这玩意儿跟火箭升空差不多。咱们一块儿倒数五个数吧。”
“谁担心啦？我好得很。”我嘴巴很硬，心里却默默地开始倒数：
“五，四，三，二——”
奶奶的，游乐场不按套路出牌。我心里的“一”还未说出口，身体就像一个屁股上冒火的“钻天猴”炮仗似的直冲云霄。我长吸一口冷气，感觉随着安全座椅的上冲，心脏马上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好在座椅很快升到了顶端，在几十米的高空悬停下来。我的心也瞬时腾空了。
邻座的王小丁，镇定自若。脑后的长发在半空轻扬，她用一种极为慈悲的眼神——对，就是那种母爱般安详与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我：
“别怕啊，很快就下来了。”
谁要你可怜！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座椅就嗖的一声射向地面，我禁不住大喊：“啊——”我觉得马上要被摔得粉身碎骨了。疾风中，王小丁镇定地攥住了我的胳膊，淡淡地说：
“到了，到了，五哥别怕，马上落地了！”
“啊——”
座椅终于降了下来——好在这野蛮的游戏只有一个冲程。
一落地，我立马找回了自尊和自信，嘴巴又硬起来。
“谁怕了？我没事啊！”
“没事就好。五哥，刚刚看你的脸色有点绿呢。”
“哪有啊，我天天登高作业的。”
“没事就好。那我们去玩海盗船吧。”
说着，这丫头蹦蹦跳跳地拉着我，径直向海盗船奔去。排了好一会儿队，才轮到我们。王小丁忽然说道：
“五哥，这项目啊，没啥刺激的，要坐第一排才好玩。”
“好啊，随你啦。”
我们爬上船头，在第一排坐定。保险杠缓缓落下的一瞬间，我忽然开始有点后悔了——因为身高腿长，保险杠只能压住我大腿的一小半，看上去丝毫起不到安全防护的作用。除了胸前横亘着一根冰凉的铁棍，我们前排什么遮挡物也没有，视野好得让人直想掉眼泪。
“我没说错吧，坐第一排才好玩。”王小丁说话的时候，脑门直放光。
我没有回应她，手心里开始冒冷汗，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海盗船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启动。不过这次还好，一声汽笛长鸣之后，海盗船开始晃动身躯——不过，这不是缓慢的启动，而是唰的一声直冲云霄。
保险杠太低了，它完全压不住我的双腿。很有可能，下一个瞬间我就会被这条破船抛射出去，就像一滴露珠从镰刀尖上被抛出去一样稀松平常。我真的觉得，我的生命可能要释放最后的光华了。
“啊——”
“哇哦！”王小丁竟然在这时伸开双手，像落在船头桅杆上的一只海鸥，扑棱着翅膀为启航高歌。大船很快蹿上了制高点，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两手死命地抓住胸前的铁棍，浑身发冷。强烈的横风，把王小丁的长发猛扫了过来，像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脸颊，我紧张得闭上了双眼。
“五哥，睁开眼啊——你看这视野多开阔啊……”
我一边摇头，一边把嘴巴绷得紧紧的，生怕我一开口，随时就会呕吐出来。我不怕呕吐，只怕我一吐出来，被大风一吹，一口热乎乎的肉糜就会糊在自己脸上。
万不该听信王小丁的话，逞强坐在第一排。追悔莫及的我，只得双手攥紧铁杆，双腿触电似的抖个不停，我决定了：
我，绝不睁眼！绝不开口！
三个回合之后，这艘破船终于开始缓慢地降低振幅。座位上的王小丁兴奋地说：
“五哥，接下来去玩过山车吧——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才刺激。”
“过山车那边人太多了，我们先看看其他的项目吧。”
“好啊，好啊！”
王小丁竟毫无察觉，我忽然为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暗自叫好。过山车就在海盗船的旁边。这里围了好大一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大型婚恋网站在做线下会员招募。
“注册会员，填张表格就送肯德基汉堡加可乐啊！现场填表，现场匹配好姻缘啊！光棍节专场，错过了就太可惜啊！”西装笔挺的主持人，在舞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大声吆喝着。
“大叔，是填表就送汉堡加可乐吗？”王小丁忽闪着大眼睛问。
“是啊，美女！留下联系电话，我们还能现场为你匹配志趣相投的优质异性。”主持人说。
“小丁，咱们走吧，只怕留下了电话不安全，以后还会被色狼骚扰什么的。这世界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
“怕什么，电话可以随便写一个嘛。”王小丁直勾勾地盯着身旁一个啃汉堡的小胖子，“好像还真有一点饿了啊……”
没办法，我只好找主持人要来两张表格。根据上面的要求，把姓名、学历、专业、职业、爱好、特长、年薪、有无住房、联系电话、理想伴侣等一一填写完毕。
王小丁运笔如飞，很快把表格交了上去，换回了奥尔良烤翅鸡腿堡和大杯可乐。
不知怎的，我在填表时竟忽然想到了张滢——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她那么优秀，身边一定不乏狂热的追求者吧？她一定不会参加这样的相亲活动……想着，想着，我竟有几分伤感。
“五哥，你怎么了？”
“呃……没什么，我汉堡里的这块鸡肉给你吧。”
“不啦，我已经吃饱了啊。”
“我早饭吃得多，真的吃不下了。”
“那好吧。”王小丁眯着眼睛，在阳光下，很快把一块黄灿灿的烤肉吃了个精光。
我俩休息了片刻。王小丁又陪我一起玩了两轮旋转木马。她忽然又想起了要坐过山车的事。
“五哥，你陪我坐最后一排吧。过山车要坐后排才好玩啊！”
这一次，任凭她好话说尽，我也要坚持坐中间的位置。
启动后的过山车缓缓爬上轨道顶点。“还好嘛，这速度也不算快呀。”我暗自忖度着。忽然，机车像刹车失灵了似的，向下急冲。耳边顿时传来了各种惨烈的尖叫声。我用余光偷瞄了一眼王小丁，这丫头竟然比出了一个剪刀手。
“五哥，快看，旁边有摄像头在拍照……”
“啊！”
过山车呼啸着坠下万丈深渊，接着，不停地转弯、上冲、加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就是一群钻入人体肠道的益生菌，在百折千回的小肠壁褶皱里上蹿下跳，迂回俯冲——真想赶快被排出体外啊。
好在几分钟之后，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卡座。
“五哥，你的脸色好像越来越绿了！”
“你……你为什么玩什么都这么厉害？”
我挥舞手臂，示意让她躲我远一点。强烈的反胃感难以自制，在游乐场门口的树林边，我终于大口大口地狂吐起来。
“估计是遗传吧——我爸当年就是军区选拔的特种兵，游乐场的这些项目，对他们来讲，都是小菜一碟啦。”王小丁一边帮我拍打着后背，一边慢慢说道。
狂吐之中，我的眼泪和鼻涕也跟着一起奔涌，耳朵里嗡嗡直响，有一种打通了“眼、耳、鼻、舌、身、意”的快感。
我们在一棵香樟树下坐了很久——确切地说是我坐在这里吐了很久。最后，王小丁看我实在止不住了，便拉我站起来，猛地打出一拳，用力抵在我的胸口上。
“哇，好痛！这是要干什么？”我大叫。
“是鸠尾穴——小时候练功的时候师父教过的。”王小丁说，“慢慢吐气试试看。早知道会这样，真不应该带你来玩这么刺激的项目。”
“你在说什么啊——本来就是我要带你出来玩的。”
片刻后，我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人竟舒坦了许多。
王小丁突然双手攥住我的小臂，在靠近手腕横纹的内侧，用力一按。
“哇哦！”强烈的酸胀感，让我猛地甩开她，掉头就跑。
“给我站住！你躲什么躲——你跑得过我吗？”王小丁大喊。
她说的一点没错。我蹿出去几米远，立马蔫巴了下来，两腿一软，索性瘫坐在地上。王小丁一个箭步跨到我的面前。
“深吸一口气试试看，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还真是啊，舒服多了。”
“等下还要点内关穴。来，我拉你起来……”
“不要！”
王小丁伸出的手，被晾在了半空。
彼时，我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一条短信弹了出来。为了打破尴尬，我坐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点开了这条信息。短信来自刚刚注册的婚恋网站，上面写着：
“尊敬的苏先生，经过系统对您的综合评定，我们为您匹配到了本场活动中一位优质的单身女性。祝你们金玉良缘，佳偶天成。请您速速联系王小姐，电话……”
我正寻思着，这网站真是不靠谱，竟然把文末这位王小姐的电话，错写成了我的号码。手机忽然又振动了一下，另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我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
“尊敬的王小姐，经过系统对您的综合评定，我们为您匹配到了本场活动中一位优质的单身男性……”
“王小丁！刚刚在婚恋网站注册的时候，你是不是留了我的电话？”
“是啊！咋了？你不是说要让我防备色狼吗？”
“你知道网站为你匹配的优质单身男性是谁吗？”
“谁？”
“我。”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颤抖。王小丁蓦然望向天空，伸出食指拨弄着额头前的黑发，顾自叹息道：
“哎呀妈呀，缘分哪！”
一场被动相亲，竟然也能激起人心的微妙变化。此后数日，只要一想起王小丁在香樟树下那只晾在半空的手和那句“来，我拉你起来”，我的心便怦怦狂跳。我早说过，这世界上绝没有免费的午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