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路灯很亮，沿着马路径直伸向高架桥，直到和远空的星斗交接在一起。穿过静悄悄的什刹海公园，我沿着鼓楼西大街一直向北走去。夜风很凉，我却越走越暖和。

明天早上王小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张挂号单，该有多开心啊。我傻傻地想着，一遍遍地伸手摩挲着塑料袋里的病历本。

路灯下，我把塑料袋小心地系在脖子上，然后把塑料袋掖进衣服里，贴在胸口上——这让我忽然想起许多年之前，参加“12·9”长跑接力赛时，我为王小丁别上号码布的场景。

走了好一阵，我试着迈开还在发软的双腿，慢慢地跑了起来，每跨出一步，塑料袋便在胸口上拍打一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摩擦声，仿佛有人在暗夜深处鼓起掌来。摩挲着胸前的病历本，我竟然得意得想发笑，可是眼眶里却忍不住有泪水涌流出来。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发现嘴巴里全是苦咸的味道。我渐渐忘记了正在发烧的身体，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王小丁，我在努力地向着天际的星辰不停奔跑。从凌晨三点到五点，从北二环到北五环，直到破晓的曙光，照亮了安静的北京城。

第二天的门诊就医还算顺利。不出所料，王小丁被要求立即入院检查。

这一次，我们不得不向家里坦白了，小丁的父母迅速赶到了北京。我还给在北京工作的刘大云和赵英曼通了电话。两天后，大伙看着我在北京精神恍惚的样子，坚持要我先回宁波上班。

我很想留下来陪在小丁身边，可高额的医药费，也由不得我不去工作。

王小丁说：“五哥，回去要坚持写稿子啊，等我从北京出院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你发表的新故事。”

刘大云和赵英曼把我送到了北京南站。

刘大云说：“老五，你放心吧，我和老三会经常来医院看小丁的。”

我在不舍与无奈中，跳上了南下的火车，发着微微的低热，晃晃荡荡二十个小时，终于回到宁波。

从前笑声不断的家里，如今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我才发现，离开了王小丁，我在这座城市里什么都没有。每晚下班回到家，我扭亮台灯，打开电脑，在漆黑的四壁之间支起一顶光做的帐篷。我钻进帐篷，埋头书写，好像借此可以随时穿越时空，从一个世界跳进另一个世界。四下静极，书房外，偶尔有疾风在楼宇间吹响尖利的口哨，偶尔有骤雨敲打着北窗的遮阳篷，嘭——嘭——嘭，那响声，正是我巨大而结实的心跳。

那年五一劳动节，我原本准备去北京陪王小丁的。可她在电话里执意不要我来。她说，一共只有三天假，路上就要花掉两天的时间，太折腾了。现在的检查还没做完，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有多少花费。我争辩着，让她不要担心这些。

可最后她还是坚持说：

“五哥，你放心。我会乖乖配合医生做好所有检查的。等到医生有了结论，你再过来也不迟。”

小长假的第二天，我意外接到了单位的电话。象山海边的一台塔式起重机出了事故，单位让我立刻开车赶赴现场开展技术调查。由于前一晚通宵写稿，车子上了高速，我便哈欠连天。我强忍着睡意，继续行驶。车子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像一艘浮在海面上的大船似的，晃晃悠悠驶入海天深处。

恍惚中，我看到自己站在一条小巷中央，道路深不见底，暗淡的砖瓦残缺不堪，我努力寻找着方向，一遍遍呼喊着王小丁的名字——

“王小丁，你在哪里？我不能让你出任何事情……”

幽深的小巷吞没了我的声音，四周寂静如谜。

忽然间，大把透亮的光从天而降，注满整个车厢，我跟随着几粒浮游的尘埃四脚腾空。王小丁就在这时从我眼前掠过，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我猛地清醒了过来。

彼时，汽车正在高速公路上飞奔，而我的双手已松开了方向盘。万分惊恐中，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豆大的汗水从额上甩了出来。

嘎吱——汽车擦着隔离带的钢轨，惊厥地发出尖叫，终于在剧烈的战栗后停了下来。车厢竟然被隔离钢轨擦出两道深深的刮痕。好险！刚刚竟然睡着了——如果不是梦中的王小丁及时唤醒我，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一下高速，我就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打给小丁。

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是李佳岩，他冲我大声喊道：

“我正好回北京开会——苏秦，你个大傻瓜，今天老七做全麻小肠镜，你丫知道吗？”

“我……”

“你他妈的大放假的人不过来，寄束花来有个屁用啊？”

“我……”

在高速公路出口的我哑口无言。

海潮喧嚣，掀起混浊的巨浪，一遍遍地拍打着公路边的海岸。

许久之后，电话那端传来王小丁微弱的声音：

“五哥，我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

“小丁，你还好吗？我刚刚梦到你了……”

“是吗，我昨晚也梦到你了。你还读了从前的诗给我听。你说：‘时光是你送我的盆栽植物，你来时盛开，走后荒芜。’”

“小丁！小丁！”握着手机，我按捺不住地大叫起来。高架上呼啸的横风，瞬间吞没了我的声音。

26.我看到了爱情最好的样子

完成了技术鉴定报告，我马上请假赶到了北京，紧紧拥抱着面色苍白的王小丁，惭愧得无言以对。

主治医师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告诉我，小肠镜的报告出来了，指标是正常的。医院已经做了所有应该做的检查。

“医生，到底是什么原因啊？小丁的身体一向很健康啊。”

“我们之前怀疑是克罗恩病。从现在的检查结果看，可以排除了。极有可能是长期工作压力太大，造成神经性功能紊乱。这些天，我会增加一些物理治疗，再慢慢调整用药方案。”

“太好了，谢谢医生！”

“她平时工作很要强吧？”

“是的，她一直很有上进心。”

“你要多开导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精神压力，不要太拼。”

“医生，以前我做得不够好，但以后我会努力的。”

“您太太真是个厉害的人啊。”医生若有所思地说，“小肠镜检查的那天，我给她做了常规剂量的全麻，一般人立刻就睡着了。她竟然还能强撑着意识跟我聊了几句。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最后说：‘我以前是个运动员。’”

“是的——她是个很优秀的运动员。”我颤抖着，一字一句地说。

返回宁波后，为了多赚些稿费，我一边在网站上连载小说，一边坚持给杂志社投稿，每天发奋写作到深夜，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能一口气写到天亮。有很多次，东方微微发亮，我揉着酸胀的眼睛，在写字台前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心中腾起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王小丁在电话里告诉我，医生已经更换了新的用药方案，这些天她感觉越来越好，有空的时候，还会和妈妈到王府井附近走一走。我把我在小说网站上连载的故事发给了她，让她无聊时可以看一看。

一周后，她忽然问我：

“为什么你的小说更新很多，可点击率却一直上不去？”

“因为网站采用推荐机制，有网络‘大V’[1]或者大量普通读者同时推荐时，后台才会把你的文章放到首页，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给一些‘大V’写过自荐信了，不过目前还没什么人愿意搭理我。”

谁知一周后，我的一篇小说忽然得到不少读者的推荐。我以为是自荐信发挥了效用，有“大V”垂青，点开网页一看，吓了一跳。这些推荐者的名字竟然叫作：

任我行、东方不败、向天问、曲洋、上官云、田伯光、桃谷大仙、桃谷二仙、桃谷三仙……

这事一定是王小丁干的。因为推荐者是一水的新账号，而排在第一个的ID赫然写着“任盈盈”——这真是魔教圣姑率领江湖反派救我脱离苦海啊！她不但推荐了，还自说自话、大言不惭地给每篇小说写下了推荐语，比如： 

任盈盈：“哇！惊艳，这个故事立意很好。”

任我行：“乖女儿的眼光就是好，我也觉得这篇超棒的！”

东方不败：“教主说好！那咱哥们儿一定得猛推！”

向天问：“楼上的马屁精，你认真看文章了吗？请文明推荐，禁止溜须拍马！”

桃谷大仙：“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

桃谷二仙：“各位大侠，有空都来看看吧……”

桃谷三仙：“二师兄，大师兄说的对啊！”

…………

再后来，我每写一篇，“任盈盈”就带着各路英雄挨个推荐一次。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些网站编辑和“大V”主动转载推荐了我的小说。

我忍不住打电话跟王小丁分享这个好消息，一口气说了好多感谢的话。

“好啦，不客气啦——反正我在北京闲着也是闲着，就顺便注册几十个邮箱，绑定账号，帮你推荐喽。”电话另一端的王小丁气定神闲。

“真的没想到，会有‘大V’来主动关注我……”

“呃……其实呢……我写过一些推荐信的。”

“啊？”

“我先在网站里找到一些跟你的风格很像的‘大V’作者。我把他们的小说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写了详细的读后感，在文末附上你小说的链接，轻描淡写地加上一句：‘好像这个家伙，写得也不赖呀。’没想到试了几个人，果然管用。”

“这……你这营销策略也太厉害了！”我惊叫道。

“不，还是你的文字打动了他们。”王小丁说。

通过一个多月的积累，我陆续有作品登上了网站的首页。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在连续收到14封退稿信之后，有家文化公司竟然有意要签约出版我的小说集。

由于长期用眼过度，我的左眼皮上竟然长出一个脓包来。脓包压迫眼球，让视线变得异常模糊。

一周后，我实在没办法工作了，只得到医院去做检查。

“小伙子你这是散粒肿，都这么厉害了，才来医院，要马上开刀的。”医生说。

“医生，开刀后，还能用眼吗？”

“至少一周不要看电脑。”

“那不行，我现在没办法做手术。请问医生，有没有保守治疗的方法啊？”

医生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说道：“小伙子，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啊。”

我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医生叹息道：“唉，或者你试试热敷吧，用热毛巾每天多敷几次，配合着用药膏。水温要烫一点。不手术的话，恐怕你会一直头晕目眩的。”

“谢谢医生，我不怕头晕，真的谢谢您！”我连声道谢，急忙从诊室退了出来。

回到家中，我在写字台旁放了一盆温水，一个热水瓶，每写一会儿，就用毛巾浸水做一段时间热敷。起初几次，我被烫得吱哇乱叫。我咬牙坚持着，很快，半张脸被烫得红肿了起来。为了不影响交稿进度，我只得强忍肿痛继续写作，常常是只写一小会儿，就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不得已要停下来再做一阵热敷。

让人欣慰的是，王小丁所有的检查指标都在恢复正常。有一天她心情大好，吵嚷着要在电脑上视频通话。我支支吾吾了几句，还是打开了电脑。王小丁忽然对着屏幕大叫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两边的脸都看起来不一样？”

看到电脑里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我却止不住地傻笑了起来——她真的好转了，先前苍白的脸颊红润了许多，下巴看上去竟肉嘟嘟的。我急忙转过头，飞快地抹了抹眼角，傻笑着说：“没事，没事，只是最近熬夜比较多。”

一周后，我终于把自己的左脸烫成了紫茄子，药膏也用光了，而左眼的散粒肿竟然奇迹般地消退了。

最终，我如期交稿了。我这个机械工程师，做梦一般写出了人生的第一部小说集。编辑老师把这本书定名为《晚安，我亲爱的人》。我很喜欢这名字，在一个又一个的无边长夜里，我用埋头书写的方式，向远方的爱人道一声晚安，它承载了我最好的青春。

[1]　网络“大V”：指在新浪微博网络平台上拥有大量的粉丝、其观点言论能引起重大影响的网络意见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