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杀我领导,跟杀我是一个动机。夏祝盯着吕帽莲,接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和我领导吵了架,可以嫁祸给我?吕帽莲一眯眼,当然还是多亏你的猪队友。夏祝一皱眉,盯着她看了半天,脑子里在飞快地搅,最后终于想起,是小武半夜发来的安慰信息,被她用病毒截获。自己原本已经跟小武打过招呼,让他少在微信上说话,可他当时情急,给忘了。真是百密一疏。
正想着,吕帽莲又说,你领导,每周一三五下午,都会陪老婆去跳舞。只要稍微用点儿心,你就能知道,一个人,什么时间,会去做什么事。你不了解你领导,也不了解你老婆。你根本不在意你身边的人,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夏祝没吭声,过会儿叹了口气,说,我接受你的批评,又语气一转,所以,看完小武发给我的微信,你立马有了灵感,赶紧设计了作案计划,还故意往楼梯间扔我丢的指甲刀。而那个大扳手,也是你从徐小飞那儿顺的。吕帽莲一撇嘴,那算啥计划?太仓促,我差点儿都没法脱身。只能算临场发挥,临场发挥。夏祝说,您还挺谦虚。吕帽莲说,不过你去接老婆下班,真是个意外惊喜,嫌疑一下子更大了,我还真怕你有啥不在场证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屋里只有小张打字的声音。夏祝沉着嗓子说,可王队,马上就要退休了,你就不能放他一马?吕帽莲却一笑,我要杀的人,还管他哪天退休?当年的案子,他也有份儿。在其位不谋其政,反正是没用的老东西,还不如让我帮他早点儿退。夏祝挠了两下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年案子背后有隐情,漏掉了马刚,是我没挖到,责任在我。但希望你知道,警察也是人,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们不是文艺作品里的神探,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脑筋一转就能破案。破案远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是在跟人斗,斗智斗勇。人最狡猾,所以有时候,我们难免会落入对方的圈套。比如单耀祖之死,就是马刚一早设的局。那公司所有的经营手续,都改得天衣无缝,虽然可疑,但无论怎么看,法人都是单耀祖。我是想找他当面问清楚,可马刚下手很快,找到单耀祖时,他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感冒药,水杯指纹,药店监控,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是自杀。再加上旁人伪证,更让人深信不疑。上头又限时破案,每个人压力都很大,一哆嗦,就让马刚给蒙过去了。但主要责任还是在我,跟王队真没多大关系。你怀疑,或者有啥证据,大可以联系我,我会查,你何必……
吕帽莲拧了两下身子,椅子腿儿又开始尖叫。她打断说,联系你?有用?你们收人好处,官官相护。就算你不跟他们同流合污,可你一个小警察,就凭你,能翻了当年铁案?还不如我自个儿动手,省心落意儿。
夏祝长舒一口气,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给马刚提供便利的人,不过是他远房表亲,一名基层户籍警。人已经落网,正在接受审查。除此之外,没什么官官相护。当年的事,确实只是疏漏。吕帽莲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感觉她胸前在剧烈起伏。夏祝说,警察办案,永远不是完美无缺的。一个国家,无论多发达,法制多健全,也难免还是会有漏网之鱼,甚至是冤假错案。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把这个比例压缩到最低,一旦发现什么错误,就尽力去更正。
吕帽莲打了个哈欠。夏祝想了想,换了个语气说,其实,当年的食物中毒案,也没算办错,受到处罚的人,都不屈。虽然你可能并不关心这个,你只在乎单耀祖,在乎陷害他的那些人。单耀祖是冤枉的,后来我已查出真相,证据链很充分,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都想通了,我们会还他清白。
吕帽莲抬起头,笑了,清白?人都死了,清不清白还有啥用?夏祝叹了口气,也不能那么说。一个人虽然死了,但还活在别人心里。吕帽莲突然红了眼眶,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清白的,不需要任何证据。夏祝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没有他被陷害的证据?吕帽莲说,没有。但我相信,肯定是公司那伙儿人,一起害的他。是你们办案不力,他才会被人害死。吕帽莲脸红脖子粗,一双大眼鼓鼓瞪着。
夏祝说,可是,他的死,并不是警方造成的。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推卸责任。你好好想想,就算我当时看破马刚伎俩,将他一并缉拿归案,但单耀祖还是死了。我们甚至没有机会去阻止。那边一出事,他就跟马刚一起转移,随后就被害死了。两人四目相对,直到吕帽莲动了动嘴唇,别开脸去。
过了好几分钟,吕帽莲转过脸,问,那你抓到马刚了?夏祝过了片刻才答,被我击毙了。吕帽莲笑了,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好好好,就这事儿你办得好。夏祝说,你一直模仿他穿衣打扮,让我以为,人都是他杀的,也是让我注意到他,别放过他。吕帽莲一笑,他罪有应得。夏祝点头,所以,你可以换个角度来看。你多次想杀我不成,可能就是老天给我的使命,让我把这个案子重新办好,还无辜者清白,给行凶者严惩。而我,也为自己当初的疏漏,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从这一角度来讲,你的目的,都达到了。
二
说得口干舌燥,夏祝出去接了杯水,也给吕帽莲捎了一杯。
吕帽莲刚放下茶缸,夏祝就说,对了,你找的那个黑客,技术挺牛,让技侦那边也叹为观止。我查看了你的笔记本电脑,如果我没及时察觉,我微信上所有的行踪和破案进展,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吕帽莲手指抠着审讯椅上的一块污渍。
夏祝说,你不是没多少钱么,咋说服对方帮你做事的?
吕帽莲说,他给我开的价很高。我把赚的攒的钱都给了他,还不到他要的十分之一。
夏祝沉默片刻,问,值么?
吕帽莲一抿嘴,有啥值不值的?反正就我自个儿,留钱有啥用?
夏祝记得,她之前说过类似的话。
夏祝说,那他为啥答应的?被你的复仇故事打动了?
吕帽莲说,哪能呢,我觉得他吧,是那种,怎么说来着?诶,对,反社会人格,反社会人格。而且他这类玩技术的,就喜欢挑战,我把我的意图告诉他,就相当于给他设立个目标。我还表现得对他不抱希望,一激将,他就想证明自己,变着法儿地去实现。
夏祝说,那你愿不愿意戴罪立功,帮我抓到他?
吕帽莲说,不愿意。
夏祝点点头,我就是多问一嘴,以为有奇迹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吕帽莲说,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连你们搞技术的都查不到他,我就更没那本事了。
夏祝说,也是。
吕帽莲又端起茶缸喝了口水。夏祝也拿自己杯子喝了两口。
小张要去上厕所,夏祝就把键盘扯过来,要自己记。
小张刚出去,吕帽莲就说,你咋不问问,你和你师姐的事儿,我怎么会知道?
夏祝一笑,像你说的,人都不会主动提起让自己惭愧的事儿,我也是个普通人啊。你如果想知道,总会有办法知道。而事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并不想知道。
吕帽莲一抿嘴,绕口令?
两人相视而笑。
吕帽莲说,夏祝,要我说,你真不是个男人。结了婚,咋还惦记着别的女人?
夏祝本想辩解,但一想,还是算了,只说,我虚心接受批评,但我改过自新了。我现在很爱我妻子。说到这儿,我还得谢谢你,你一系列直接的、间接的迫害,无形中把我和我的家人捏到了一块儿。你算计来算计去,想在情感上也把我逼入绝境,却没料到,真正的家人之间,有一份信任存在,会化解一切。我现在家庭和谐。而且,我就要当爸爸了。
吕帽莲看着夏祝的脸,一时有些走神,好半天才说,是啊,家庭和谐。我曾经也有机会,有个和谐的家。
夏祝说,单耀海对你不错?
吕帽莲说,养父死后,我就开始跟着工地,给他们洗衣做饭。一群大老爷们儿,就我一个老娘们儿。
她叹了口气,继续讲,直到有一天大海说,这娘们儿以后是我女人,谁再敢碰她,我就弄死谁。
她顿了顿,用手背抹了两下眼睛。
他还真跟好几个人打了架,拼了命护着我,受伤了都不知道疼似的。除了养父,就只有他真心实意对我。
夏祝说,那他咋还让他弟弟碰你?
这话像个巴掌,把吕帽莲的脸一下子抽红了。她扭过头,一言不发。
夏祝说,我去了趟工地,你以前工友告诉我的。
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吕帽莲这才转过脸说,他哥俩感情好,大海不介意,我也就不介意。反正我们是一家人。
夏祝心里咕咚一声,像有熟透的木瓜掉进水里。父亲也常说这种话。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
他们不嫌我脏,我就安心当他哥俩的女人,吕帽莲顿了顿,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像看见了什么好风景,自言自语般说,小祖喜欢趴我身上,给我讲笑话。他知道我喜欢听笑话。我还记得那年,他哥俩一起给我过生日——其实我不知道自个儿生日是哪天。但我一直记得,大海说我是他女人那天,是五月二十八号。我就把那天当成了生日。
她顿了顿。
我过生日那天,我们仨从工地跑出来,他俩一路拉着我,进了一家一看就很贵的店,非让我试衣服。我一看价,都好几百,就不敢试,怕给人摸脏了。我要走,可他哥俩不让,说我没啥像样儿衣服,想送我件生日礼物。我没招儿,就选了件最便宜的小衫儿,一百二十五,付完钱,我拽着他俩逃走。他俩带我去吃肯德基,还订了蛋糕,让店员给我点蜡烛,唱生日歌。蛋糕很好吃,汉堡也好吃,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完饭,我们仨就在街上瞎溜达,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但我心里满得很,跟他俩去哪儿都乐意。快到半夜,他俩又不知道从哪儿,整出些事先倒腾来的烟花,带我去伊通河边放,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啥色儿都有,一散开,跟鱼儿似的,拧着腚游,一晃就不知钻哪儿去了。很像小时候过年,我和养父守在窗前,一起哈气,用手化掉玻璃上的霜,看外面的人放烟花,放炮仗,噼里啪啦,恨不得把天炸出个窟窿。我们在河边放了半个多小时,太好看了,好看得都看不过来,只恨自个儿眼睛不够用。结果让人给举报了,消防兵赶过来,罚走五百块,给我心疼坏了。可他俩却说,只要你开心,这钱咱就花得值。
夏祝早就撒开了键盘,后背靠在椅子上,没插话,就静静听她讲。他想起夏文小时候放呲花,没拿好,把新买的棉鞋呲出个窟窿,哇哇直哭。他就把自己的新棉鞋让给弟弟,大是大了点儿,就多塞了一副毡垫。
吕帽莲眼神还是很迷离,她柔着嗓子,继续讲,大海还说,等小祖毕业了,找一份儿像样工作,再攒钱置办个窝,就娶我,去民政局领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他说,你再等等,再等等,就快了,再等等。结果,小祖被人撺掇着,不好好念书,去那个破公司,让人给害死。大海也因为他的事儿,犯了病,死在工地上。
她又抬手蹭了一下眼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的好日子,彻底碎了。这世上,再没人对我那么好了。小祖死的那天,我和大海去收尸,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他抱着小祖尸体,要去坐火车,说要把他带回老家,叶落归根。结果还没进车站,就被拦下,要强制火化。小祖被推进去那一瞬,大海差点儿没站住。第一次,是我和大海,抱着小祖的骨灰回老家。第二次,是我抱着大海的骨灰,一个人回老家。我把他俩埋在一块儿了。我经常回去看他俩,陪他俩唠嗑,放烟花,给他俩讲我新读到的笑话。虽然也没多少是真好笑的。我跟他俩说了我的计划,香烟儿烧得溜直儿,他俩都赞成,让我给他俩报仇。我说你俩别急,我就快办到了,杀了仨,还剩俩。等你俩踏踏实实闭上眼,我就过去陪你们。
夏祝很大声叹了口气,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撂出一声响儿。
吕帽莲这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抹掉鼻头悬着的泪珠,冲夏祝说,你可真铁石心肠。你们干警察的,都这样?
夏祝拄着下巴说,也不是。有些事,如果我不知道,或许会被你和他哥俩之间的……感情,所打动。但很遗憾,我在你们住过的工棚里,发现了这个。
说完,他从档案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她。
是本小册子,棕色革面。
吕帽莲不明所以。
夏祝说,这是单耀海的日记,他顿了顿,为了方便你迅速阅读重点内容,我用便签给你做了指引标记,你看那几页就行。
吕帽莲赶忙翻开,眼睛在纸面上来回扫,翻了一页又一页,视线就模糊起来。
那么多人用,多不干jìng……免fèi保mǔ,免fèi小姐……吃她的用她的,干zǎn钱就行了……她还真把自己当回shì了……小玉你等着,哥很快就回去qǔ你……想你的小nèn穴了……
吕帽莲原本很平静,看完被标注的几句话,她开始剧烈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你从哪儿整来的?我不信!
她破了音,死死盯着夏祝。
夏祝沉着嗓子说,世界地图后头,彩钢房让他给掏了个洞。要不是左下角开胶,翘起个角,我也注意不到。
吕帽莲还在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嘴里还念念叨叨,听不出个数。她又看了几页,都是没被标注的地方。
夏祝说,听说他的字和拼音,都是你教的。那他的字迹,你应该很熟悉。还有里头提到的细节,这我伪造不了。
吕帽莲头不摇了,抹着被泪水糊住的眼,努力瞧着纸上的字。
确实是他的字,她当然认识。除了歪扭的笔画,分家的左右结构,还有三声的音标,他总是写得一边短,一边长,像打着一个个小对号。
夏祝又从档案袋里掏出个什么,扔给她说,还有这存折。顺便告诉你,我还去你们老家查证过,确实有个小玉,大名叫刘玉,今年二十五,长得小鼻子小眼,人不难看,但是个哑巴。早些年,有一次单耀海回去办事儿,村里有个老头给撮合的。他俩彼此相中,约定好再奋斗几年,单耀海攒够了钱,重新回村置办房产,再正式领证。刘玉一直单着,一心等单耀海回去娶她。
吕帽莲目瞪口呆,像被点了穴。她突然想起,之前给哥俩上坟,是有那么两回,瞅见个精瘦的小媳妇,站在草窠子里,冲自己这边望。当时也没多想。
夏祝拿起杯子,又喝了两口。
吕帽莲把茶缸打翻在地,摔出刺耳的一声响,然后咬牙切齿,把日记和存折撕了个稀碎。
不可能!我不信!
尾声
春节刚过,下了场连续四天的雪。雪很大,比鹅毛还大,像有人在上头扯棉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早上看了新闻,说积雪压折不少树枝,让市民们务必当心。整个世界没了颜色,出门得戴墨镜,要不眼睛一会儿就花,还涨乎乎淌眼泪。
历时大半年,“6•09”系列谋杀案正式告破。这天上午,夏祝要去参加庭审。出门前,岳媛把孩子放进婴儿床,过来给夏祝打领带。岳媛说,你咋一点儿都不显老?这以后咱俩走一块儿,别人不都得以为我是富婆?夏祝就笑,摸摸她剪了辫子的头发:别忙了,去躺一会儿。逗完小孩儿,穿上鞋,刚要开门,李梅岑从侧卧蹿出来:诶,诶,别忘带钥匙。两把雪亮的新钥匙,拴着个兔子生肖指甲刀,夏祝掂了掂,揣进兜里:妈,您也别累着,散庭后我去看看小武他妈,争取早点儿回来。
审判庭窗明几净,坐满了人,还围了一圈儿记者,有的举着照相机,有的扛着摄影机。市中法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吕帽莲,犯故意杀人罪、袭警罪、诬告陷害罪、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放火罪、故意伤害罪、指使他人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立即执行。法槌砸落,响彻楼宇。数台照相机冲吕帽莲狂闪,争相捕捞她忏悔的表情。
可从开庭到现在,她一直很平静。宣判结束,法警正要上前将她押走,她突然向审判长举手示意,大声说,法官大人,我有个请求。所有人愣住。审判长一皱眉,你要上诉?吕帽莲摇摇头,说,单耀海之前带我去医院,给我装了个避孕环。死之前,我想把它摘掉,干干净净地走。现场一片哗然。审判长又敲了两下法槌:肃静,肃静。说完他别过脸,跟两侧审判员私语了几句,然后清了清嗓说,同意被告人的合理请求。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众人齐刷刷看向窗外。马路对面站着仨人,像是父亲领着一儿一女,面前摆了个大红盒子,不停往天上窜火球。火球行至一定高度,又散成无数个光点,眩目惊心,转瞬即逝。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出颜色。
夏祝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最左,那一瞬间,他看见吕帽莲扬起了嘴角,露出格外平和的笑——就跟第一次见她那天,她帮徐小飞求情时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