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联通营业厅,大堂经理依旧梳着油头,倒是换了条黑领带。一见夏祝,他摸摸胸前口袋,掏出个很小的塑料梳子,梳了几下头。您直接把我收编得了,让我也当把公务员儿,回去吹吹牛屄。夏祝没说话,直接掏出协查函塞给他。油头经理一看,不再嬉皮笑脸,摆了个手势,您请。调了绑匪头子手机短信详单,发信人里,确实有两串长号码,长得都窜出了表格。夏祝把这两个号码截图,发给了技术总队老同学,那边回复说,这是用了虚拟拨号软件,无法追溯。夏祝便犯了难,心想,这马刚净整些技术型犯罪,真不好对付。之前就玩过一次借刀杀人,这回又来。前前后后,最近已被他连摆三道,实在可恶。
连续数日,夏祝都在追查马刚踪迹。他上次的手机号又停用了,身份证也查不出使用记录。照这趋势,他随时再换个身份,来个金蝉脱壳,也不好说。夏祝找出王队被杀案的监控,叫龚帅辨认。龚帅反复看了十来遍,指着屏幕上的黑衣人说,除了走路姿势怪,体态基本都对,应该是他。夏祝说,他不仅乔装打扮,捂着口罩,还懂得躲避摄像头,专贴墙边儿走。龚帅说,正常,想当年,他不也没留啥破绽?一直在幕后运营公司,想想都不可思议。夏祝心想,我就不信,他真能抹除一切痕迹。
于是调出餐饮公司所有账目文件,又仔仔细细过了几遍。事发后,公司账户被冻结,余额十二万多,竟查不出马刚个人账户。法人可以让别人顶,盈利总不能不要吧?否则他开公司干吗?又不是搞慈善。就算他懂得割肉求生,那事发之前,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把钱揣进了自己腰包?夏祝不信邪,盯着公司日常流水一行一行抠,抠了十几个小时,眼睛花得瞅啥都重影儿,终于发现了端倪。
公司有规律地向两个账户付款,备注是“肉制品采购”,每次金额少则三五千,多则一两万。频率也很高,每周至少一次,最多时达到三次。夏祝记下这两个账号,要去银行查。去之前,先走访了两个订过餐的学校,问了几个师生,他们凭记忆说,确实每天都有肉,但不多,有时也就一两块儿,还净是红肠、小肚之类。
到了第一家银行,夏祝查到其中一个账号的户主信息,是个肉制品加工厂,夏祝过去看了,手续齐全,生产车间也算干净。负责人说,我们小本儿生意,合法经营,之前和那个“隆鑫餐饮”,只是普通合作关系。我要是知道他们赚昧良心的钱,肯定一口拒绝,就算扎脖儿,也不会跟他们合作。临走,夏祝又看了眼厂子牌匾,突然觉得名字眼熟。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之前查抄屠夫僵尸肉时,好像在他的供货单上见过。于是想掉头回去细查,但又一想,可能食品药监那边已经处理过了,就算现在再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了。于是作罢。
到了第二家银行,发现另一个账号早已注销。注销时间是出事当日下午。夏祝查到户主信息,叫胡峰,看照片,是马刚。又调出账号流水,发现注销之前,他一次性取出八十三万多。夏祝问,一次取款五万以上,不是得提前一天预约么?经理说,按理是这样讲,但他可能是上午预约,赶上行里现金充足,下午就让他过来取了。夏祝又调出银行当日监控,找到具体办业务的窗口,画面里的男人穿一身黑,戴着帽子和口罩,取款时,许是被营业员要求,摘下了口罩,但很快又戴上。虽然不是正脸,但夏祝还是认出,确实是马刚。
取款过程持续了六分多钟,钱一捆一捆从窗口递出来,他毫不犹豫塞进一个黑色旅行袋。其间,他还不断回头往门口看。办完手续,他立马就走。经理说,他这个金额,我们可以派车提供押送服务,但他好像没用。
又调了银行门口监控,出了门,他上了路边一辆黑色路虎。夏祝把这两段视频拷走。又顺着画面里马刚驶离的方向,沿街问了四家店铺,只有一家还存着视频。马刚也就开出不到三百米,在另一家银行门前下车,手上提着钱袋。夏祝便又调取了这家银行的监控,根据他坐到窗口的时间,查到其所办业务的记录。是开户存款。用的是一个名叫刘锡桐的身份,从留存的身份证复印件来看,照片还是马刚。夏祝按了按太阳穴,想,他究竟有多少个假身份?
马刚新开的这个账号,目前并未注销,但里头余额不多,还不到一万。估计也已经弃用。夏祝又看了他离开时的录像,有一个画面角度很好,清晰拍到了车牌号。夏祝连忙记下,又赶去交警大队,查了车辆行驶轨迹。马刚很鬼,可能知道事情不妙,最近几天都没外出——或者,即使外出,他也不开自己的车。只好筛查之前的交通监控录像,可四五个小时看下来,也没发现马刚住处。交警小纪猜,可能他弄坏了家附近的摄像头,制造了监控盲区。我回头跟领导反映一下,应该会派人排查,如果管辖范围内有坏点,我们会尽快抢修。
夏祝不甘心,又独自看了会儿视频,最终发现个规律:最近一个月内,马刚开车去某高档小区六次。每次去之前,他都先到各种营业场所,大包小裹地买些东西,再胡乱转悠两圈,才赶往那个小区。每次逗留的时间也不长,最多半小时,最短七八分钟。路面监控只能拍到小区门口,他进去干了什么,找了哪栋哪户,都看不出来。夏祝记下小区名字,又整理了他每次进出的具体时间,打算明天过去看看。
离开交警大队,头上已星棋密布。拐了个路口,是条商业街,大喇叭叫卖声此起彼伏,过往男女老少,皆是一副闲散模样,这屋瞧瞧,那屋看看,有中意的就买,没喜欢的就当是出来消食。夏祝想了想,也下车去逛了逛。路过一家丝巾专卖,女营业员看着像兼职大学生,站在门口强堆笑脸,管谁都叫帅哥美女。夏祝进去看,给岳媛选了条淡粉暗花的,又记起父亲之前说,这个月母亲要过生日,便又左挑右看,买了条紫色豹纹的,让店员一并包好。一出门,和夜风撞了个满怀。
二
阿姨,这是我们商都新款按摩椅,您看看,现在有活动。说着,穿广告马甲的年轻人递过去张传单,烫了头的矮个小老太太笑盈盈接了,看了半天,却没说话。阿姨,您这身打扮真好看,鲜艳,却不像有些人,显得俗,反而有种灵动之感。您今年五十几?小老太太笑了,我瞅着像五十几?那可不,我这还是往大了猜,刚才差点儿想叫您大姐。小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小三角形的金耳坠也跟着一晃一晃。我都快七十的人嘞,还拿我说笑。年轻人张大了嘴巴,啥?不能吧。小老太太又笑,我还骗你不成。那您瞅着也太年轻吧,肯定平时很注重保养。您要不说,谁能想到。小老太太说,是比较注意,比较注意。人到了岁数,就得自个儿多注意。
年轻人连声说是,又问,那您平时颈椎、肩膀、后腰,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小老太太岔开一只脚,站了个舒服的姿势,想了想说,偶尔吧,有时弯腰多了,就有点儿疼。坐久了也是。年轻人忙说,是吧?虽然您身体好,但保不齐哪个零件一磨损,就有点儿不舒服。您都这岁数了,辛辛苦苦一辈子,该学会享受了。您看我们这台按摩椅,德国进口。德国您知道吧?虽然以前出过纳粹,但人家也有优点,做东西贼严谨,高品质,耐用。就这台,您看着不起眼儿,但一椅三用,局部定点按摩,上半身按摩,下半身按摩,还有六种智能按摩模式,揉捏按推滚摩,想咋舒服就咋舒服,贼到位。
小老太太从挎包里掏出花镜,开始细看传单。年轻人一看有戏,忙说,您看,咱这还有女王模式,平时看个电视,泡个脚,中午吃多了躺上面眯一觉儿,那叫个美。简直就是把商务舱搬回了家。小老太太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又指着“9998”的价格说,瞅着是不错,就是有点儿贵。年轻人凑到跟前小声说,您不用看这个价,今天碰上我,您算赶着儿了,我给您内部折扣价,直接抹两千。小老太太不说话。
年轻人突然没头没脑说,阿姨,凑近了才发现,您这小衫儿料子真好,薄如蝉翼,染色也讲究,穿着肯定很轻快吧?小老太太被夸得一愣,只好笑着说,是挺舒服,是挺舒服。年轻人说,一定不贱吧?小老太太一笑。我就说嘛,太便宜的东西,配不上您这身份。小老太太捂嘴大笑,拍了年轻人一下,哎哟哟,小嘴儿甜的哟。糟老太太一个,咋就有啥身份啦。年轻人说,不是嘴儿甜,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您住这小区,这打扮,这气质,姑娘儿子一定特孝顺您,不是当官儿的,就是大老板,我没说错吧?
小老太太颧骨就一直没放下来,点点头说,是挺孝顺,但也不算啥大出息,就做点儿小买卖,小买卖。年轻人说,您让您姑娘儿子掏钱买,给他们个尽孝心的机会,也是给他们积福报。小老太太没吱声,把传单翻过来看了看。年轻人换了个语气说,唉,虽然比不上您家条件,但碰上好东西,我也有尽孝的心。这不,前两天,我攒了几个月工资,也给老爹老妈整了一台,这给他二老舒服的,俩人来回抢,整天不下来。小老太太一笑,说,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贵,不好意思开这口。年轻人说,那有啥不好意思的,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也到了我们该回报你们的时候。而且我跟您说,我手里可就剩下最后两台。活动火爆,您要再不出手,可就让别的老太太抢去了。我今儿是看您有缘,咱娘俩对劲儿。换了别人,我还不告诉呢。
说完,就滴溜着眼睛,特别诚恳地看着小老太太。小老太太看他个子不高,小脸溜圆,浓眉大眼,倒也的确有几分怜人儿,就问,你大学刚毕业?年轻人说,还没呢,勤工俭学,跑出来做点儿兼职。小老太太说,唉,是个好孩子,也不容易。那那,那咋预订?就给我整一台?好嘞,年轻人立马笑出了酒窝,掏出盖着红戳的销售卡,填上小老太太姓名、电话和门牌号,又说,阿姨,还有个情况,我们这两天促销实在太忙,配送员人手不够,只能给家里没车,不方便去自提的先送。您要是愿意等,得排号,估计得一个多星期才送到。您要是不愿意等,想早几天拉回家享受,就让您姑娘儿子过去取一趟,现货,立马就提,付余款时还能再抹个零,只收七千九。
小老太太签了个字,掏钱付了五百订金,想了想说,行,我儿子应该有空,我下午就让他去取。年轻人掏出手机说,好,您稍等,我给我们库房去个电话。于是打过去嗯啊说了几句,又问,阿姨,确定今儿下午就能过去取?大概几点?小老太太说,五六点吧,差不多。年轻人说,好嘞,我跟库房预约了时间,提前把货给您备好。
三
回到队里,夏祝换上了警服。许久不穿,感觉衣服有些肥了。前天龚帅说,马刚很孝顺,虽然接触也不多,但印象里,他总是给老妈打电话,要过去送啥送啥。夏祝说,你知道他妈住哪儿?龚帅摇摇头,任何人他都防着,我们谁也不知道。夏祝去查了高档小区,根据小区监控,找到一户人家,业主是个老太太。虽然户籍信息上和马刚没关联,但感觉就是他母亲。
四点半一过,夏祝准备去擒马刚。他重新申请了配枪。已经快三年没碰了,握着沉甸甸的,手心出了不少汗,赶忙擦了擦,别在腰上。临出门时,突然想起母亲的话,说他是家里顶梁柱,就又折身回去,穿了件防弹背心。本想叫同事一起,但他们都出警去了,实在抓不着人。没办法,当警察就是这样,只要群众一报案,不管大事小情,都得亲自跑一趟。很多时候真只是屁大点事儿,白白浪费警力。但没招儿,人家也不是存心的,顶多批评教育几句。
去交警队借了辆警车,开到一条小马路,两边居民很少,夏祝把警车停在路边隐蔽。这个点儿是晚高峰,要去那家商都,另外两条主干道都堵,马刚一定走这条小路。夏祝苦等半天,眼瞅时间快逼近六点,可还没发现一辆路虎,也未见那个车牌号。夏祝隐约有些担心,难道被识破了?或者他有事不来了?但转念一想,他对老妈言听计从,应该不能。
正想着,一辆黑色路虎从那边冒了出来,夏祝心跳加速,站到马路中间,摆出拦截手势。车开近了,停了下来,果然是马刚,戴着帽子,没捂口罩。他探出脑袋问,啥事儿?夏祝说,检查驾驶证。马刚皱眉看着他,却迟迟未动。夏祝心想,坏了,难道戴墨镜不管用,被他认出来了?正忐忑着,马刚把脑袋收回去,低头好像在找什么,发出一阵嘎啦嘎啦的响声。夏祝心头一紧,一手悄悄去摸枪。喏。马刚伸出条胳膊,把驾驶证递过来。夏祝接过一看,果然用的也是假身份。夏祝又偷偷瞄他一眼,他把胳膊搭在车窗上,手指正有节奏地敲门板。
夏祝想,得引他下车才行。于是把驾驶证一合,还给对方说,我仪器在车里,你过来,跟我做下酒测。便径直往路边警车走。夏祝竖着耳朵听,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果他生疑,随时都可能开车溜走。身后还是没动静,夏祝装作若无其事,晃着步子往警车去。正纠结着要不要转身再叫一下,终于听见了关门声,心里石头才算落了地。深吸一口气,心却立马又提起来。
下一步,该考虑怎么将他制服。马刚左顾右盼跟过来,夏祝抓起测试仪,插了根吹管,转身递过去,来,吹。可不知怎的,马刚好像觉出哪里不对,没接,扭头就往回跑。夏祝扔掉仪器,立即鸣枪示警,叫他站住。可马刚不听,还是要往自己车里钻。夏祝只好再开一枪,把车门打掉了一块漆,吓得马刚松开把手。又一枪,把马刚从车门前逼退。马刚反应也快,一个箭步,闪到车子后面。夏祝刚要追过去,马刚打开后备厢,咔吧一声,一枚子弹就射过来,从夏祝耳边擦过。夏祝激出一身汗,赶忙躲到一根电线杆后,侧着身子,站得溜直,一边谨慎瞄着,一边厉声喊话:你回头看看,我已经叫了支援,你没有退路。马刚迅速扭头一看,后面确实开过来一辆警车,嗡哇直叫,警灯狂闪。
夏祝心里其实也虚,那只是名交警,而且没有配枪,不知能不能把马刚唬住。距离路虎差不多三百米,警车停了。夏祝又开始喊话:单耀祖是你杀的吧?马刚躲在车后,扯着嗓子说,他自己吃错了药,跟我没关系。夏祝说,你放屁,龚帅都跟我说了,那孩子对你唯命是从。要不是你让的,他怎么会前后买了两趟药,还偏偏合在一起就中毒?喊话声像长矛,噌楞楞向对方甩过去,又在马路上跌落迸碎。马刚说,是他自己不想活了,畏罪自杀。夏祝说,那你躲起来干啥?咋不乖乖跟我回队里?话音刚落,那边突然又射来一枪,把裹在电线杆外的铁皮打得嗡嗡直响。马刚说,你就是监听我的那个人吧?挨打没够?夏祝说,是,我是不小心,上了你的套儿。咋的?你就那么想打死我?是不以为弄死我,就没人追究你那些亏心事儿?马刚不说话。夏祝接着说,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你还能逃哪儿去?就算你打死我,打死了王队,我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兄弟,追你到天涯海角,让你一辈子也过不安生!马刚喊,我不知道你在说啥,反正跟我没关系。夏祝心想,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先由他嘴硬。
正想着,腰后对讲机里传来声音,是交警小纪,问他接下来咋办。夏祝小声说,他有枪,危险,你堵住那头儿就行,别轻易靠近。这时,马刚趁夏祝不注意,从车后晃出来,一个前滚翻,想开门上车,夏祝立马开枪,又把对方逼回去。马刚回敬,连开两枪,都没打中。两人便各自躲着,夏祝心想,完了,只剩最后一发子弹。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许是小纪听见了枪声,有些担心,竟把警车缓缓开过来,还拿喇叭冲马刚喊话:快投降吧,还能争取从轻发落,要不我们可开枪了。我们一共仨人儿。可马刚根本不听,反而向夏祝连续射击。夏祝本想调整站位,一不留神,竟被马刚瞅准机会,腹中一枪,应声倒地。
马刚见状,毫不犹豫,晃出身来,去拉车门。不料夏祝没死,躺在地上,找准角度,屏息凝神,扣动扳机。只听一声疾响,马刚脑袋开花,血溜子蹿出好远。
夏祝翻身站起,捂着肚子自言自语:小文,小武,哥替你们报仇了。
一抬头,漫天鱼鳞云,像撕碎的棉花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