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破碎·第十六章:哭吧孩子


文/鹿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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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是最凶残的刑具,拷问人的意志,又让人忘记时间。夏祝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像被钉在了床板上,任疼痛排山倒海压来,自己却无处可躲。CT结果显示,他右侧第四、五根肋骨断裂,造成中度膈肌损伤,剧痛难忍,只能打止痛药。可药劲儿一过,疼痛又迅速孵化,就得硬挺着,实在挺不过去了,就再扎一针。

岳媛守在床边照顾,蓬头垢面,整夜没合眼。得知高金武抢救无效死亡时,医生刚给夏祝装好牵引支架。夏祝哭喊着要下地,想去看小高一眼,旁人却根本不必制止,因为他一动就疼,连坐都坐不起来。除了刺在高金武肠子上的一刀,那一枪打在他肺部,送到医院时,他已经吐了很多血,整个担架上都是,人像泡在血泊里。

夏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病床上哭。可他嗓子里有痰,呼吸变得很浅,哭也哭不出声,每哽咽一下,侧胸都刀剜似的疼。他后悔让小高支援自己。小高等不及跟同事会合,担心自己一个人吃亏,执意先寻了过去。如果他晚点到,或许就不会丧命。自责像一块隐形石板,死死压着夏祝,让他动弹不得,喘不过气。

夏祝不断想起小高满嘴是血时的说笑,他那么努力强装乐观,眼里却噙满害怕和无助。那只比夏祝还大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像不愿撒开这娑婆世界。还有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一遍遍在夏祝脑中回荡:这一枪我还你了。

这一枪我还你了。那时高金武刚进警队不久,两人奉命去抓一伙吸毒人员。破门而入,里头两男一女,正飘飘欲仙,六眼迷离。控制他们时,夏祝决策失误,两人站位不妥,其中一名男子突然发狂,不知从哪儿抓起把匕首,刺向小高后颈。情急之下,夏祝立马拔枪,正中那人脑门。但回过神后才发现,那只是把塑料匕首,没什么杀伤力的儿童玩具。那件事让夏祝受了处分。虽然当时情况紧急,很难判断死者手里的武器,但组织上仍认为,夏祝可以采取其他更为恰当的措施,不该草率开枪,属于严重失职。

于是,眼看要升一级警司的他,直接被降为二级警员,级别比刚转正的高金武还低。分局专门成立善后小组,与死者家属多次调解,后来赔了一大笔钱。经辩解说和,夏祝勉强留职察看,且再不给配枪。高金武觉得欠夏祝好大个人情,从此任劳任怨,专心做他跟班。没想到,高金武这回真的还干净了。可夏祝宁愿他一直欠着,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哇啦哇啦,屁话连篇,不看脸色,不分场合。

高金武出殡那天,阳光大好,万里无云,天就像一面大镜子,照得人心里特敞亮。夏祝连起身都难,却忍着疼,坚持让人帮他换上警装,又被抬着推着,坐轮椅出席了葬礼。墓碑上,高金武身着警服,头戴警帽,小小的眼睛,好像还在笑。夏祝没有哭,郑重敬了个礼。高金武母亲说,跟小高约会的女孩儿,今天本来也想来,但我还是给拒绝了。我跟她说,忘掉吧,你该开始新生活了。夏祝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以后您就把我当儿子看,我不会让小武白死。


第二个打击紧随其后。夏父中的那一刀,倒是没割到动脉,经过各种检查,却被查出肝癌晚期,已经转移。夏祝想起父亲一辈子都没离开酒,之前也出现过腹泻、乏力、胸部隐痛,几次想带他来医院,可他讳病忌医,总说没事,还经常在外偷偷小酌。家人和医生本来都瞒着,可他似乎自己猜到了病情,精神就不大好,身体也迅速恶化。一百五十多斤的人,一下子瘦得皮包骨。原本可以先于夏祝出院,结果夏祝都能下地了,他却开始高烧不退,还动不动就陷入昏迷。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清醒了,想找夏祝说话。夏祝握着他的手,听他异常清晰地说,别再怨你妈。夏祝说,爸,您喝点儿汤。夏父摆摆手,说,你撂那儿,我有话要嘱咐你。夏祝只好由他,听见他说,你妈是家里长女,父亲早逝,跟母亲相依为命,拉扯好几个弟弟妹妹。她从小就爱唱歌跳舞,十四岁的时候,也曾遇到个好机会。但为了顾家,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放弃,很早就参加了工作。

他喘了一会儿,继续说,她一个女孩子,用白铁皮做水桶和喷壶,一边揻一边凿,手上划得都是口子,还经常凿到手指头。她前半辈子辛辛苦苦,都在为别人而活,跟了我,才渐渐松开神经,去做以前没机会做的事。说到底,她只是在弥补年轻时的自己,也没什么错。夏祝不吭声,夏父说,其实很惭愧,她跟我,也没享过啥福。我想要孩子,可她却查出不孕。

夏祝如遭雷劈,愣愣看着父亲。嗯,你和小文,都是领养的。我父母逼我和她离婚,我坚决不允,最后一商量,才选了这条路。夏祝开始发抖,一不留神,忘了伤情,左肋又疼了一下。当时我父母已经托人找好关系,问过怎么办手续了。你妈知道我喜欢孩子,最后也点头了。先领养了你,才十几个月大,很瘦,还不到二十斤。全家都很高兴,笨手笨脚,忙得团团转。可没过多久,我就被外派到广州,那边有个大项目,实在没合适的人,非叫我去盯。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九年多。你五岁的时候,你爷爷奶奶怕你孤单,又安排领养了小文。夏祝这才模糊着想起,怪不得有段时间,母亲好像消失了一阵,说是去很远的地方照顾父亲,归来时就抱回了弟弟。

正想着,突觉父亲的手在颤:原本我也以为,咱一家四口能和乐融融,可后来有一回,你妈突然对我说,你们俩的存在,就是对她的羞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是个不完整的女人,没有资格做母亲……说到这里,夏父开始咳嗽,听着很吓人,像随时可能吐出什么脏器,身子骨也要跟着散架。夏祝忍着疼,要起身叫医生,却又被枯藤似的手缠住,示意他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夏父终于平静下来,那双陷进眼窝里的眸子,像被滴进了碘酒,浑浊一片,深不见底。他柔软地看着夏祝说,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她心底的想法,让她跟我受了委屈。我领养了你们俩,却又为了赚钱,疏于照顾,把家扔给她一个人。无论是丈夫还是父亲,我都不称职。说完便又咳。夏祝也跟着咳起来,又伸手去顺父亲的胸脯。他觉得此刻的父亲,就像一头疲惫的老牛,温顺异常,被回忆喂饱,却坚持反刍着自己的一生。

父亲说,你可以怨我恨我,但等我死后,千万别抛下你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也只剩你这么个儿子了。夏祝眼含热泪,却没吭声。夏父继续说,你妈这个人,从小养成风风火火的性格,不懂怎么表达情感。小文死的时候,她其实也难过,总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翻你俩小时候的相册。被我发现好几次。可我知道她性子,不敢跟她谈,就装不知道。她习惯了伪装自己,什么苦都往心里搁。跟你一个样儿。我好几次想告诉你,都被你打断了,总没有合适的机会。

夏祝吸了吸鼻涕,又别过脸,迅速抹了一把。夏父说,要怪就怪我,千万别怪你妈。夏祝终于说,不,我早就不怨您了。可我,可我真不知道我妈她……夏父攥着儿子的手,抖着声音说,好,好,你不怨就好。不管咋说,咱们也是一家人。

夏祝抓着父亲,连连点头。这时,李梅岑开门进来,红着眼睛,一脸问询。夏祝擦干眼泪,父亲又捏了捏他的手。夏祝说,妈,您昨晚没合眼,要不先回去,我在这儿就行。夏母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坐着眯会儿就行。屋里沉默了一下,她又说,你你,你也别太累。

那天半夜,夏励田没了呼吸。知道时,夏祝没站稳,摔了一跤,肋骨又折断了,重新回到了病床。李梅岑整个人都木了,在门口干站着,半天说不出话。岳媛安慰了两句,哭着跑出去办手续。夏祝用被子蒙住头,像一座白色的小山,一颤一颤。李梅岑犹豫着走过去,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掉着泪疙瘩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孩子,哭吧,别怕。然后试探着把被子掀开。

夏祝满脸通红。父亲的死,在他情绪的水塔上凿了个窟窿。他带着哭腔说,是我没用,没照顾好弟弟,也没照顾好爸爸。从小到大,只有我和弟弟在一起。有一次我阑尾炎,他急哭了,说没有我该咋办。可他不知道,其实是我更需要他。是他让我的存在有了意义。要不然,我总觉得这个家里,没人需要我……夏母轻轻拍着他: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好。夏祝又说,他死后,我总能梦见他,梦见跟他一起打篮球,梦见他让我帮他搞定一些小事,然后很开心地说,夏祝你好棒,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我一直都想做好,却还是没照顾好他,没照顾好小武,现在又轮到我爸……可我真的尽力了。

夏母把他揽在怀里:你做得很好,我一直都知道。我年轻时跟你一样,总是逞强,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到自己。可撑不住的时候,还是得先放下来,喘口气。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夏祝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感觉自己像得了重感冒,刚喝下一海碗热姜汤,心里的冰坨被瞬间浇化,冰水从泪腺、从亿万个毛孔排泄出来,浑身疲惫不堪,却又舒畅无比。

恍惚间,夏祝听见母亲又说:你是个好哥哥,好警察,我也相信,你还可以做个好儿子,好丈夫,甚至是好父亲——岳媛怀孕了,三个多月,前几天才知道,她不敢告诉你……你要记得,不是只有小文需要你,我们,也都需要你。


夏励田的后事处理好了。葬礼结束后,李梅岑一个人在墓前待了很久。夏祝担心过去看时,发现她跌坐在地,泣不成声。夏祝没过去打扰,忽然又想起父亲的话,说母亲一直很强势,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出面,一准儿能搞定。可如今,岁月终于也把她磨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难得有机会哭一哭的孩子。

李梅岑出来时,肿着眼睛冲小两口笑,你爸是好人,本本分分一辈子,没做过啥亏心事儿,肯定到天上去了,咱们别难过。回家路上,岳媛心想,怪不得之前跟婆婆聊天,一谈到想领养孩子,她总是极力反对。原来是怕重蹈覆辙。

夏祝在家养伤。岳媛在餐桌摘豆角,夏祝从夏文房间里出来。岳媛问,要啥?喝水?夏祝没说话,径直坐到她对面,也抓过去一大把豆角,帮着摘起来。摘完豆角,两人对坐了一会儿。夏祝说,你想练琴就练,挺好听,别总担心吵到邻居。岳媛说,那我给你弹一首?夏祝点头。

岳媛就立马掀开琴盖,积极得像个小学生,指尖跳动,身子微颤,弹了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她闭眼弹,他闭眼听,屋里像盈满花香,荡起水声。曲毕,夏祝想起领导为了妻子学跳舞,便别过脸小声问,我做点儿什么,能让你高兴?岳媛想了想说,那你多陪我说说话吧。夏祝很意外,又不免心酸起来。

两人彻夜长谈。岳媛说,是我不好,自作主张,想着公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以为他们会讲诚信,能让我把他换回来。夏祝说,跟坏人讲诚信,你咋那么傻?岳媛低头没说话。夏祝轻声问,不怕么?怕,但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能把我救回来。夏祝看着她眼睛,又听见她说,从选择嫁给你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你可能很少回家,也知道这个职业面临的各种风险。夏祝没说话,替她捋了捋头发。作为丈夫,他一直不知道妻子竟这样想。岳媛说,小文的死,我一直很自责,要不是我……夏祝打断说,不,不怪你。是我的责任。只是我一直不承认,都让你一个人扛。岳媛一个劲儿摇头。夏祝别过脸说,而且我还怀疑过你,特别不是物。岳媛握住夏祝的手,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两人十指相扣,好一会儿没说话。夏祝闻见花香洗发水的味道,哑着嗓子问,对了,你为啥总洗头?岳媛脸一下子就红了,支吾了半天才说,二十二岁那年,家里给我安排过一次相亲。那人好像在国企上班,刚坐下,他就问我头发咋那么油。夏祝愣了,说,你从没跟我提过。岳媛低着头,没吱声。夏祝转念一想,也怪自己从来没问,便摸了摸她的头,说,谁头发不出油?就算是神仙,该出也得出。管他说什么,你你你,你就当他狗放屁!岳媛红着眼圈,突然被逗笑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轮到夏祝红着脸说,我师姐,就是那个谬芳芳……我以前是有一段时间,喜欢过她。可后来就放下了。我不知道她咋就调咱这儿来了。但遇见她时,我没觉得高兴,只觉得尴尬。岳媛捏了捏他的手。那次你去给我送药,被她看到,我俩就把话说开了。后来我想了想,其实她说得对,她只是我用来躲避你,反抗母亲的借口。再加上自尊心作祟,因为她当年的拒绝耿耿于怀。

岳媛没说话,就一动不动听他讲。后来我验证了这想法。她被人告白,跟吕修在一起,我并没有吃醋之类的感觉。但看见王队跟你嬉皮笑脸,我气就不打一处来。甚至于后来,每次接到你电话,我都莫名有点儿开心。想多跟你唠一会儿,却又不知该该唠啥,只能由着你挂掉电话。是我一直没捋清自己,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岳媛抬头看了看夏祝的脸。夏祝觉得汗毛在烧,一把搂过岳媛,却又硌到了肋骨,疼得龇牙咧嘴。岳媛迅速坐起,眉头紧蹙,不停问他有没有事。两人相视而笑。这是他们头一回向对方敞开心扉。

他俩后半夜才睡。夏祝又梦到了夏文,拎着个巨大的炮仗袋子,来拽他的胳膊说,哥,我还剩这些呢,快走,快走,咱俩全放喽,过了十五就不让了。他就被拽着一路跑,曲里拐弯,像在过一个接一个的胡同。最后跑到一片空地,四下突然就黑了,夏文点了根魔术弹,让夏祝拿着,噗,噗,一发一发斜着往天上射,纸筒子跟着一耸一耸,里头像有东西在蹦,握着还越来越热乎。夏文乐得直跳脚,却仍拎着炮仗袋子,在衣服上蹭得哗哗响。过了一会儿,夏励田不知打哪儿来了,也跟小哥俩一起放,点了只“宝莲灯”,粉红的圆球绽开,裂成好几瓣儿,每瓣儿的角儿都往外冒蓝光,中间又喷出半米多高的金黄光柱。光映着夏文和夏励田的脸。夏祝下意识去牵他俩的手,却没摸到,夏文蹦蹦跳跳喊:哇,喷泉!光做的喷泉!

醒时枕巾很湿,团了团,掖到床垫底下。

白天,夏祝坐在客厅晒太阳。岳媛已经迫不及待,开始给孩子做肚兜了。夏祝说,费那劲干啥,买不就完了。岳媛却说,贴身的东西,自己动手做的,穿着才舒服。夏祝便由她,帮她引针。李梅岑搬了过来,说要照顾儿子和怀孕的儿媳,准备好了抱孙子。岳媛红着脸说,月份还小,早着呢。婆婆问,自个儿怀孕了,咋都不知道?还遥哪儿乱跑。岳媛低头说,我那事儿一直不正常。婆婆就抢过她手里的针线。

李梅岑整天忙忙碌碌,劝也劝不住。可她多年不做家务活儿,已十分生疏,不是放多了洗衣粉,衣服投不净,就是炒糊了菜,铲坏了锅。岳媛说,妈,我现在还能动,您不必太辛苦。婆婆说,咋,嫌我没用?夫妻俩忙异口同声,没那意思,是怕您累。李梅岑说,快歇着,快歇着。熟能生巧,熟能生巧。看样子,她已提前进入了奶奶角色,还乐此不疲。可夏祝知道,她为什么搬过来,又为什么不停给自己找事情干。


在家休养了大半个月,夏祝说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回大队看看。两个女人知他归心似箭,倒也没怎么阻拦,李梅岑只说,你要时刻记住,以后你是咱家顶梁柱。夏祝去队里配合调查,把线索和推断都梳理了一遍,彻底洗脱了杀害领导的嫌疑。分局又安排他做了心理评估,也通过了,他这才想起,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药,也很久没嚼泡泡糖了。

队长办公室,两人相对而坐。李副支队长说,上头已经正式任命,由我接任你们队长。夏祝一笑,那我得叫您声李队。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李队说,这几个案子性质恶劣,省委宣传部新闻处下发了宣传口径,不让媒体过度渲染,等案子破了,会统一召开新闻发布会。夏祝没说话。省厅领导很重视案件侦破工作,也认同你的串并案思路,接下来,咱可得加把劲儿。夏祝点点头。

李队沉默片刻,又说,其实我也是王队带出来的,虽然有几年我调去外地,但一直没跟他断了联系。他不止一两次跟我说起你。说你胆大心细,重感情,有毅力,就是还年轻,欠点儿火候,爱冲动。他甚至考虑过,要重点培养你,将来想办法让你接他的班儿。可又怕你翘尾巴,没敢告诉你。

夏祝握着水杯,不知该说什么。李队接着说,他平时对你要求严,不给你好脸儿,是想看你潜力多大,能不能沉下心。夏祝端起杯子喝一口,却烫了嘴,水也洒在地上。李队说,上次你被陷害那事儿,我后来去分局问了。局里主张将你开除,是王队一大早冲过去,好说歹说,才改成了暂时停职。而且,估计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让你暂时放下公职身份,去追查你想查的东西——你之前不就跟他说,有人要害你吗?夏祝呆坐着,没说话。他的官僚主义,其实是装出来的。年轻时,他很和善的一个人。但和善管不了人啊。所以他就学着,怎么端架子,怎么板着脸,怎么让底下人怕自己。我给他支过不少招儿。李队看向窗外,突然笑了笑。他要是头脑灵光,也不至于那么大岁数,还是个大队长。混得还不如我。夏祝又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记起那天在这儿跟王队说的那番话,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李队咳嗽两声,把夏祝的思绪拽了回来:目前来看,死者中有你的家属,你可能也知道,按照规定,我应该责令你回避……夏祝刚要开口,李队摆摆手,接着说,但我思来想去,毕竟你一直在跟这串案子,要是突然让你彻底撤出来,换做是我,也有点儿难以接受。要不这样吧,你先归队,挑点儿别的事情做。这串案子肯定不能由你主导,但你可以给我们提建议,帮我们整理整理思路。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关起门来,还不是咱自己队里的活儿?相信大伙儿也都能理解你。他顿了顿,盯着夏祝眼睛问,你明白我啥意思不?夏祝猛劲儿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李队说,你低调点儿,别太张扬,就给我们打打下手。毕竟咱都是为了尽快破案,把坏人绳之以法,对不?夏祝说,对对对,我打下手,打下手。李队笑了笑说,去吧。

从队长办公室出来,瞧见收发室老许在搬消防栓。夏祝赶紧过去帮忙,说,这么沉,咋不叫别人整?老许一笑,却笑得很短,像孔雀刚要开屏,但又立马收了。他说,你们忙,破案才是正事儿。我也帮不上啥,就剩点儿力气,干几样细碎活儿。要不,我都没脸在这儿待了。夏祝说,许哥您别这么说。两人把几个过期的消防栓拎到楼下,夏祝刚要往回走,老许突然说,王队要是还在,是不明年就退了?夏祝站住脚,愣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揉了揉老许肩膀,没说话。

夏祝归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预审那个绑匪头子。

一想起小武,夏祝就牙根儿痒痒,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对方打招呼说,别来无恙。精瘦男人咧嘴一笑,落你手了,还能有好儿?别整虚头巴脑儿那一套。说完跷起二郎腿。夏祝点头,好,那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马刚?精瘦男人反问,马刚到底是谁?让你这么翻来覆去地问。夏祝找出马刚照片,面无表情递过去,精瘦男人看了半天,说,我见过他吗?还是他见过我?我咋没印象。夏祝瞅他不像撒谎,就把照片收起来。那你告诉我,咋就绑了我父亲?动机,手法,细着点儿。精瘦男人歪着身子,一挑眉,说,我要抽烟。夏祝说,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精瘦男人一笑,说,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没打算杀人。那天晚上,纯属被逼的。夏祝不吭声,手在摁笔帽。精瘦男人又说,后来我一想,反正都杀了人,咋就没顺便再打死你?一换二,咋地也不亏。夏祝摁坏了笔帽,沉着嗓子说,这里不准抽烟。精瘦男人往桌上啐了口痰,说,就算我现在是活死人,是不也该有活死人的权利?抽根烟,还犯法?夏祝本来要发飙,但转念一想,不值,于是也一笑,好好好,我就让你痛痛快快做个活死人,反正你到了里头,也没太多机会抽。便出去管同事要了烟,不但好生递过去,还亲自给点上。回到座位,夏祝又突然想起小武,旁边没他的大嗓门,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习惯。

夏祝说,行了,这位大爷,您狠话也放了,小烟儿也抽了,咱是不该说正事儿了?精瘦男人脸埋在烟雾里,突然吹了口气,吐出个挺完美的烟圈儿,这才不紧不慢说,我收到条匿名短信,说你老子是隐形富豪,那天早上要去买一种名贵的鱼,位置在哪儿,走哪条道儿,可以提前埋伏。还写了老头儿特征:八角帽,扎领带,圆框眼镜。

夏祝睁大眼睛,匿名短信?一翻他手机,却没找到。夏祝说,接着编。精瘦男人跷起二郎腿,不信拉倒。要不,我给你找?夏祝差点把手机递过去,又一想,万一他顺手删了勒索短信,毁灭证据,那事情可不好办。于是就说,不用,我再找找。可来回看了好几遍,收件箱里还是没有他说的内容。精瘦男人说,眼神儿不好,就趁早配副镜子。夏祝就拿着手机,走到他跟前,让他背过手,在屏幕上划给他看。确实没有。精瘦男人说,肏,不能啊,谁给删了?号码很长,拨不回去,也不知道是啥号。

夏祝将信将疑,回到座位狠狠盯他,觉得他是真纳闷儿,便说,就算真有那回事儿,可你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条短信,你就信了?精瘦男人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有诈,就回短信问他是谁,咋知道我干这个?隔了快一天,那头才回,只有一句话,说不信拉倒,我要是想坑你,早就向公安举报了。夏祝不吭声,突然想起职高案那些匿名恐吓信。精瘦男人说,后来我一想,也对,既然这人知道我,还有我手机号,那肯定知道我老底儿,没叫人来抓我,可见是友军。正好我这阵儿手头吃紧,就一咬牙,安排小弟去了。至于为啥选了你老子,估计是他跟你家有仇,想借我之手,来个一箭双雕。只要能来钱儿就行,我绑谁不是绑呢,你说是吧?

夏祝赶忙往电脑里敲,心里又想着,父亲退休后,只有喝酒和养鱼这俩爱好,没想到,人就折这上面了。记完了,夏祝问,还有么?精瘦男人一摊手,再有就是我的光辉事迹了,要听么?夏祝刚要把他押回去,他却突然飙起脏话:肏他奶奶腿儿的,给我发短信那孙子,竟然敢骗我。要让我知道他是谁,老子非饶不了他。夏祝说,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法律也不会轻饶了你。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两次破碎》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 联系:liufe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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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满川
鹿满川  @鹿满川
一枚从情感作家转型而来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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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满川
一级警司跟二级警员,前者是衔称,后者是职级。不能互通升降。刚转正的见习民警定职定级为二级警员,所以“被降级处分的夏祝比刚转正的高金武级别还低”是错误的表述。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警衔条例》〔第二章 警衔等级的设置〕第七条,人民警察警衔设下列五等十三级:(一)总警监、副总警监;(二)警监:一级、二级、三级;(三)警督:一级、二级、三级;(四)警司:一级、二级、三级;(五)警员:一级、二级。另外,在有些地区的基层所队,警校毕业生一入职就直接定为一级警员(小高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夏祝降为二级警员比小高还低的表述并无问题。
隔壁王小花
果然夏爸爸去世了。人总是要经历事情才能成长吧!“所有打不死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夏祝虽然经历了两次破碎,但是庆幸身边有很多人真心对他好,夏文、父母、妻子、王队、李队还有小高,这些人都促使了夏祝的成长,相信之后夏祝会担起自己的责任的!
白橙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警衔条例》〔第二章 警衔等级的设置〕第七条,人民警察警衔设下列五等十三级:(一)总警监、副总警监;(二)警监:一级、二级、三级;(三)警督:一级、二级、三级;(四)警司:一级、二级、三级;(五)警员:一级、二级。另外,在有些地区的基层所队,警校毕业生一入职就直接定为一级警员(小高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夏祝降为二级警员比小高还低的表述并无问题。
作者这回复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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