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封信,如期而至。内容同样是一起交通事故,也同样有人死亡。事发时间是上周,事发地又从上一封信里的扬州,一跃跨过大半个中国,落脚在敦煌。夏祝越来越觉得,这些神秘来信,或许跟夏文的死有关。于是在查案之余,他又抽出一个中午,没吃饭,火急火燎找到对应的邮筒,又在附近深夜监控中,发现那个来去匆忙的身影。那人戴了帽子口罩,面部特征依旧看不清。个子不矮,看着很壮。这人究竟是谁?脑子都快想破了,还是毫无头绪。夏祝只好揉揉串花的眼睛,空着肚子,无功而返。
那天下班前,夏父来了电话,问夏祝是不是回家,要给他送点儿自己蒸的糖三角。回家前,夏祝到常去的面包房,买了个奶油小蛋糕。三日未归,客厅里仿佛还淤着三日前的空气。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有些寡淡。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撂着几个大塑料袋,塞满花花绿绿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地上还立着两提卷纸。是那女人的杰作,各种打折促销的狂热分子。
正想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滑动,岳媛从里面探出脑袋,眼神像花洒喷出的水,直愣愣投过来。见夏祝面无表情,又不言语,便很快疲软下去,悻悻收回。夏祝猜,她好像又在洗头。那么长的头发,拆散,浸水,打泡,抓挠,投净,擦水,吹干,梳顺,编辫,每一次都是大工程,又何必总洗?
夏祝躲进小屋,打开窗子,把门关紧,一勺一勺把蛋糕吃了,恍惚中找到儿时珍贵的心情,父亲仆仆而归,母亲也难得多说几句,零散的一家人,短暂地拼凑在一起,给自己或弟弟过生日。梦正絮着,一串门铃声掺了进来。愣愣打开房门去看,岳媛披散着头发,肿着眼泡,已把父亲迎到屋内。老绅士头顶八角帽,穿着短袖衬衫,却依旧扎着领带,笑着问,饽饽搁哪儿?岳媛轻声说,给我就行,然后接过去,放到厨房案子上,留下一声“爸您坐”,又钻回卫生间。她头发没洗完。父亲今天的领带是蓝色。夏祝杵在小屋门口,空着心想。
见岳媛在洗头,夏励田在客厅呆站了一会儿,便跟儿媳打了声招呼,随儿子去了小屋。刚进来,夏祝就又关上了门。夏励田皱了皱眉,沉着脸,看见桌上还没收拾的东西,心又一软,问,你又吃蛋糕了?夏祝没吱声,赶忙把蛋糕盒扣上,扔进垃圾桶,又看似不经意地,把那本涂色书插进文件里。
他刚坐到床上,又突然站起来,指了指椅子说,您也坐。都坐下了,屋里就弥漫起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夏励田便挤出个笑,突然问,有酒么?想喝点儿。在家你妈老不让。
夏祝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门去客厅,从冰箱抱了一听啤酒和一听可乐,夹了两根红肠,忙不迭折回小屋,重新关好门,像执行了一次特勤任务。夏父把香肠拧了分了,启开啤酒喝一大口,堵在喉头的扭捏才被冲下去。你不喝?他问。夏祝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完喝了口可乐,冰凉的液体像钩子,刚一伸进食道,就把心给提起来一下。夏励田说,人也真是怪,以前谈生意不想喝,硬逼着自己喝,现在退休了,没事儿还总惦记这口儿。夏祝就弯眼笑,说,不都这样儿?好像不喝酒,事儿就没法谈。
夏励田又仰头灌了一口,两手攥着易拉罐说,那些年我只顾忙,没时间陪你们哥俩,也苦了你妈,跟守活寡似的。夏祝却把可乐一放,说,她苦啥了?她快活着呢。都是我在照顾小文。见父亲摇了摇头,他又说,小时候总有混小子,骂小文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气得直跳脚,但他小小的,打也打不过。
有一次,他脑门肿着个包回来,还躲着我,偷偷把卡脏的衣服裤子脱了,塞到洗衣机里。我逼问他半天,他才哇一声哭了。我就拉着他,去找那几个小子算账,虽然受了伤,但还是打赢了。那天傍晚,太阳很红很大,他就扑在我怀里哭,脸上糊着鼻涕问,夏祝,爸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们是不是也不要你了?
父亲咳了两声,夏祝这才语气一变:您派驻在外,我勉强能理解。但她呢,尽过几天为人母的责任?越说声音越大,夏父忙比了下压的手势,扭头瞥了瞥房门。夏祝这才打住,过了会儿,才听见父亲说,唉,也不能这么说,她上辈子过得苦。夏祝说,她苦就可以不管孩子?不管就不要生。她苦,就一定要让她孩子过得更苦?凭什么!小文去了,也没见她怎么难过。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我们俩,也没这个家!
说完,夏祝突然有点后悔,这么大声,岳媛在外面一定听到了。但脸上又挂着无所谓的样子。夏励田半天没吱声,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看过《罗生门》么?夏祝愣了一下,说,没有,咋了?夏励田一笑,拍着膝盖说,有空的话,推荐你看看,对你破案有好处。夏祝没说话,心想,咋,你们都觉得我没文化?
过了一会儿,夏励田又说,她只是有自个儿的爱好,不想活得千篇一律……说到底还是怪我,是我拗不过家里,非逼她要孩子。你不知道那个年代,年纪大了不结婚,结了婚没孩子,都会变成笑话。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有咱们,有这个家。夏祝抢话说,不提她了,咱爷俩儿说点高兴事儿。说完闷了一罐可乐。夏励田顿了顿,见儿子依旧铁青着脸,语气便更弱了,说到最后,几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两人便就着沉默嚼香肠,佐着无奈喝啤酒。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窗外也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像被烤化了,熔成一大摊泥,谁也挣不脱,逃不掉。
夏励田突然呲牙,猫腰捂着肚子。夏祝问他咋了,他却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坐。我上午去青怡坊淘鱼,你妈也出去唱歌了,晌午我就自个儿在外头对付了一口。俩韭菜盒子,可能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刚才酒也有点儿凉,就犯了。你不要大惊小怪。说完,他颤颤巍巍把拖鞋脱了,两脚搬到椅子上,身子蜷缩,两臂抱腿,孩子似的坐着。夏祝又想,果然天热爱坏肚子,自个儿也得多注意。
不一会儿,父亲脑门渗出汗,夏祝起身说,八成是香肠不新鲜,我不在家,也不知道她咋想的,冰箱里的东西,吃不完,还总买。夏励田忙让他住嘴,又说,你去给我倒杯热水。夏祝冲出去接了,父亲边吹边喝,又在椅上蜷了好一会儿,表情才自然起来。
夏励田环视屋内,没话找话般说,小文的东西,都在呢?夏祝盯着书桌上的大头公仔,含混应了一声。却不料,父亲话锋一转,问,你一直睡在这屋?是不是……不大合适?见夏祝没言语,他又说,别怨她了。当初那事儿,其实怨不着人家。她又不能未卜先知,没想到会出事。
夏祝突然转过脸,两眼盯着父亲,凑过去小声说,爸,我觉得有蹊跷。前些天我路过公园,人家可说,他们从来不打折,更没群发过什么促销短信。您说,会不会是她……父亲立马掰断他的话:胡说!她咋可能那么做。夏祝又说,也许是因为婚后,小文跟我们一起过,她想夺取我的注意力,觉得要是没有小文,就好了?夏励田眼珠一转,却依旧板着脸:可你别忘了,她也差点儿死了。依我看,是你职业病又犯了,疑神疑鬼,怎么可以怀疑自个儿妻子?夏祝说,妻子?我可从没把她当过妻子。就算事情跟她无关,但感情的事,总不能勉强吧?她要怨,也怨不着我,去怨她英明神武的婆婆,她可是她钦点的儿媳。
正说着,李岑梅电话就来了,把夏励田吓得一哆嗦。夏励田转过身去接了,不停点头哈腰,脸上却挂着笑。末了,夏祝听出来,那头很大声摔上了电话,就不由想象出,她打电话的时候,习惯用紫色指甲来回刮话筒,发出挺刺耳的声音。想着想着,他就打了个激灵。只见父亲揣好手机,摇头笑着说,她也真是神了,料到我出来偷酒吃,这不,正在家里发小孩儿脾气,让我赶紧回去。
夏祝便驱车,把父亲送回家,也没上楼,掉头往回开。路上等了个红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远处,高挂了一天的太阳,这会儿终于累了,下颌搁在城市的脊背上,软塌塌歇着,像个巨大的鸭蛋黄。他却突然不知,自己正赶往何处,心又该歇在哪里。
快开到车库时,突然听到奇怪的响声,很快,又觉得车子有点倾斜,他便急忙刹了车,下去弯腰一看,左前轮半瘪,外侧扎着两个三角钉。这钉子很不常见,又怎会同时扎俩?便小心翼翼将车蹭入库房,原路往回找。寻到小区之外,一条必经小巷,果然发现几个钉子,正支着小小利矛,明目张胆躺在路中。
夏祝呆立,只觉脑壳跳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二
你是哪班的?不知道今儿个开家长会?背着包的夏祝刚进校门,就被收发室保安拦住。无奈之下,只好亮出证件,对方就换了种奇怪的眼神。这是一所职业高中,操场很大,黄砂铺就,风一刮,极易起尘土。操场边缘杂草丛生,堆着一些砂包和建材,好像有什么配套设施仍在施工。教学楼只有一栋,五层,通体贴着白色瓷砖,有些地方已经泛黄或脱落。靠近左边楼头的位置,顶部排水可能出了问题,一道锈痕笔直而下,像一条醒目的伤口。几乎每个教室都开着窗,不时飞出各种说话声,很吵,却听不清。夏祝调整呼吸,快步走进教学楼。里面困着三百多名家长,像个随时要炸掉的马蜂窝。
刚到出事的三楼,问了句谁报的案,就有个穿花衫的胖女人过来,脸上虽很焦急,语气却有些迟疑,盯着夏祝问,就你自己?夏祝说,队里都出警了,暂时就我一个。说完就往走廊尽头瞥,有个门口围着很多人。胖女人没怎么动,夏祝就补充说,我实际年龄三十好几,干刑警也七八年了,能应付得了,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她这才颠颠小跑起来,身上赘肉一晃一晃,凉瓢在地上哒哒作响。
屋里有股淡淡的烟味儿,有些刺鼻,像烧了塑料之类的东西。谬芳芳已经在验尸了,见夏祝进来,打了声招呼,就叫他过去看。夏祝点了下头,没吭声,蹲到尸体近前,定睛瞧。死者是个矮小瘦弱的男子,看面相,四十来岁,却一头白发,长而凌乱。他仰面朝上,倒在一排铁皮文件柜旁,一腿伸直,压着另一腿的脚踝,交叠成“4”字。前额有一大块淤紫,鲜血从不同方向流下,糊住了眼睛口鼻,还有几溜奔入发丛,把一小撮白毛染红。地上有副眼镜,左边镜片已经碎了。
连续撞击,导致前颅破裂,可能还伴随重度脑震荡。死亡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谬芳芳说完,指了下文件柜鲜红的一角。夏祝看了一眼,从包里掏出相机,开始拍照。他边拍边想,最近是咋了?楼道那案子线索断了,接下来还不知该咋整,这头儿又死一个,真是事儿赶事儿。刚才那个胖女人,探着身子往里瞅,她一个人,差不多就把门口堵满了。她的目光像抠耳勺,见缝插针,得寸进尺,一点点掏走她想掏的东西。
夏祝拍了十来张,发现靠近窗户的位置,水泥地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圆圈儿,用手指头一抹,有黑灰。凑到鼻下一闻,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儿。可找来找去,也没瞧见跟它相关的东西。不知是否与死者有关。只好取了根棉签,把有限的那么点儿黑灰蘸了,装到证物袋里。又拍了二十几张照片,见胖女人还在张望,夏祝只好过去问,你们校领导呢?不料她却说,我就是,副校长。校长外出公干,让我主持大局。夏祝故意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她撇了撇嘴。夏祝说,现在离案发没多久,凶手很可能还在学校。她立马说,我已经下达了通知,让老师们稳住自己班级,也叫人封闭了校门,只能进,不准出。夏祝点点头,问,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她摇头,是我们一名老师,说完就转身摆摆手,把一个女教师招过来。
女教师很年轻,长发及肩,拉得很直,脸很平,小鼻子小眼,还戴着眼镜。她没太敢看夏祝眼睛,脸一直朝着她的副校长,轻声细语地说,我和黎老师,都上台讲完了,就出来叫钟老师,可他却不见了,也没在办公室。黎老师说,那他可能上厕所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就又进教室讲了几句,让家长们稍等。可干等也不来,黎老师就进男厕所去寻,除了个吸烟的家长,没别人。我俩就分头找。我找到这层的时候,发现这间屋门敞着,就问了两声,也没动静。没承想,我就发现……
说到这儿,她声音抖起来,两只手扯着衣服下沿儿,目光跟兔子一样,像在寻求副校长的安慰。夏祝记了几笔,问,那你找到这儿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或者,有没有发现啥异常?她看了眼副校长,然后用力摇摇头。夏祝沉默片刻,说,你们要是发现啥线索,一定得告诉我,否则就涉嫌包庇,也是违法犯罪。
女教师又看向副校长,胖女人没说话,仍板着一张脸。夏祝就感觉,她肯定有所隐瞒,是胖女人不让她讲。他便对女教师说,你回吧,又转身朝向胖女人:让那几个也散了吧。门口就只剩下副校长。夏祝站到她身边,眼睛看着还在忙碌的谬芳芳,嘴上压低声音说,老师死在学校,无论什么原因,终归是学校的事。但如果刻意隐瞒线索,妨碍警察破案,那治的,可是个人的罪过。既然您是领导,一定比一般人有远见。
这么一说,她果然有了反应,盯着夏祝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夏祝也不正眼瞧她,就在本子上涂涂写写,填到尸体状况一栏时,终于听到她开口:瞧我这记性,差点儿给忘了。刚才那个小老师,把情况报告给我,我就赶忙跑过来,在窗前那张桌子上,发现了这个。说着,她从裤子口袋掏出个小纸条,递给夏祝。上面只有一行字,却让他心一沉:
我不该侵犯女学生。我不配为人师。
三
夏祝定了定神,问,这事儿是真的?副校长想了想说,有时放学后,他会留下成绩不好的学生,在教室里补课。他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有学生或家长反映过。我们领导班子——不,我本人,完全不知情,也是今儿个刚知道,很震惊,也打心眼儿里谴责。他做出这种事,简直是我们教师队伍里的败类!
夏祝又问,那他死之前,言行表现上,可有啥异常?副校长思索片刻说,上午开会,好像是有点儿心不在焉。但他啥也没说,就没人太在意。夏祝盯着纸条,注意力随着笔画在上面游走,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了死者,才让他良心发现,做出了谢罪的决定。正思考着,谬芳芳说话了,让他过去看。
死者脑后和头顶,有大块头皮受损。有些头发,一拽就掉。地上也找到一些头发,疑似是他的。她顿了顿,说,基本可以断定,是他杀。有人抓着他的头,用力朝柜角连续撞击。他右手也有淤青和轻刮伤,可能是挣扎时造成的。说完,谬芳芳扳起死者头部展示,又指了指其右手伤痕。夏祝急忙拍照。
胖女人便惊叫起来:天呐!谋杀?你确定?谬芳芳面无表情: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也差不多。我打算把尸体拉回去检验,看看能不能从他指甲缝里,找出凶手DNA信息。
这时,门外跑进来两个女老师,气喘吁吁对胖女人说,校长,我俩班里,有几个家长坐不住了,吵吵要走,拦也拦不住。人已经到了校门口。夏祝就让谬芳芳看好尸体,赶忙奔了出去,三个女人也紧随其后。
到了门口,高金武和吕修已赶来增援,正在跟几名家长起着冲突。其中有个寸头男子,个儿挺高,腋下夹着包,箍着紧身裤,腰间还有个硕大的金色LOGO,语气特别冲,扯着脖子冲高金武吼,今儿个要是敢碰我,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试试。说完往地上吐口痰,又滴里嘟噜飙出一串脏话。
另一个烫了头的女家长也说,啥破学校啊,老师死了,把我们圈着不放。跟我有啥关系,简直不讲理。下周我就给孩子转学,乱七八糟,能学到啥好东西。副校长听了,赶忙凑过去赔笑,却不顶用,你越劝,他们就越激动。
夏祝站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等他们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说,根据最新线索,死者是被人谋杀。那么,什么人会着急离开现场?警方总要先锁定几个嫌疑人,谁最着急,谁嫌疑就最大。几人果然消停了,只有夹着包的寸头说,肏,爱咋怀疑咋怀疑,跟我有鸡毛关系。误了老子生意,你一辈子工资都赔不起。他声音很大,说的话像砖头,哐哐砸到地面上。高金武刚要发火,夏祝摆了摆手,笑着说,敢问这位老板,做的什么生意?我有几个朋友,刚好在税务部门,或许能帮您算算账,把会计工资也省了。
那人就像吃东西噎到了,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喉结上下蠕动,好一会儿才憋出口痰,很大声吐了,又转过身去,对刚才一直应和他的那名家长说,咱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是法治社会,老子就不信,没干过的事儿,还能硬安到咱头上?查就查,我可不心虚。说完把包从腋下抽出来,一扬,就径直往教学楼方向走。高金武笑了。夏祝又对其余几名家长说,麻烦大家先回教室坐着,稍等片刻,我们查查监控,再简单问些问题,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一群人便回到楼内。
上了楼,三人先去案发现场,把尸体抬到楼下车里,由法医先拉回去。谬芳芳见吕修满头是汗,就掏掏白大褂口袋,递去一片独立装的湿巾。这一幕刚好被高金武瞧见,他就拉着脸对夏祝说,哥你瞅瞅,谬大美女多偏心,给他湿巾擦汗,却把咱哥俩晾在一边。夏祝没搭理他。谬芳芳说,兜里就剩一片,谁离着近我就给谁。再说,你俩兄弟情深,哪需要我这芳心一片。
高金武两眼放光:你也没给,咋知道不需要?说完用胳膊肘碰了碰夏祝:你说是吧?夏祝如鲠在喉,心里寻思,队里咋就给我搭了这么个呆子?看着谬、吕二人,竟莫名觉得有些般配,便转念一想,也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总是自觉尴尬?便帮谬芳芳把勘查箱拎到车上,末了又交代一句:师姐,等你报告。
高金武和吕修去各班询问,夏祝则由副校长引着,去监控室看视频。到了地方,门却关着,拽不动,也敲不开。副校长便急了,掏出手机给技术员打电话,上来就一通吼:上班时间不在岗,死哪儿去了?那边忙不迭说了些什么,她好歹才平息了怒火,又转过身来,对夏祝露出微笑:不好意思,学校开家长会,他以为不能出啥岔子,就出去吃饭了,正在往回赶。等了十多分钟,一个很年轻的男技术员,满头大汗跑回来,见面就管副校长叫二姨,问发生了什么事。夏祝便简要和他说了,他立刻张大了嘴,哆哆嗦嗦把门打开,却又立马傻眼——屋里几块显示屏,都黑着!
他连忙一顿检查,最后哭丧着脸说,监控系统的独立电源,好像被切断了。这下惨了,那玩意儿可不好修。夏祝说,估计也用不着你修了。说完就坐到桌前,自己调出监控录像,发现从一点二十七分起,画面就开始一抹黑。一点二十五分,死者只身来到三楼,神情紧张,行为鬼祟。然后信号断掉,凶手可能开始了作案。
之前一段时间的视频,夏祝也迅速浏览了一遍。三楼因为都是高年级,今天不开家长会,所以一直没人来。其他楼层,最多也只是有些家长,出入于厕所和教师办公室。其中有个打扮时髦的女家长,环着一名女教师的胳膊,到楼梯拐角说悄悄话。监控信号断掉前,只有一名穿白衬衫的男家长,到走廊里接电话,但也很快就回了教室。基本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夏祝刚想起身离开,二楼的监控画面里,突然冒出一个瘦高男子。夏祝立马倒了回去,一帧一帧缓慢播放,发现他是从一楼上来,径直往左手边拐,随后就从画面中消失。夏祝又调出一楼监控,发现他从一间教室出来,匆忙往楼梯口去,独自上了二楼。
夏祝觉得奇怪,就问副校长,二楼他拐过去的那撇,都有什么屋子?副校长想了想说,也没啥稀奇,都只是普通教室。夏祝陷入深思,听到她又说,倒是还有个男厕,他会不会是上厕所?夏祝说,他所在的一楼,不是也有男厕?他为啥舍近求远,非跑二楼去?副校长脸紧起来,不说话,眼珠子来回转。
夏祝便去二楼看了看,几间教室里都坐着家长,各有一两个教师在前面哄着。男厕所里没人,风从窗户呼呼灌进来,像手,直把人往外推。却依旧有股消毒水味儿,大得呛鼻。窗边地上躺着个烟头,没有烟灰。夏祝掏出个证物袋,把烟头收了,又挨个隔间开门看了看。出来后,发现走廊最里头有个隐蔽的小门,夏祝戴上手套,一拽,门就开了,里头竟然是条很窄的楼梯,通往上下两层。
夏祝说,这咋还有个楼梯?刚才你咋没说?副校长撇撇嘴说,平常没什么人走,我都快忘了。再说,你刚才问的是屋子,又没问有没有楼梯。夏祝鼓着眼睛,没说话。然后就下到一楼,直奔可疑男子所在的教室。
四
高金武和吕修刚好也盘查到这屋。为了不打草惊蛇,夏祝站在一旁,没吭声,用目光把那男子从一堆家长里钓出来,偷偷观察他。他歪坐在倒数第二排,留着长发,比死者的还长一点,前面刘海有些遮眼,看不清他的表情。起初,他两条腿张得很开,见两名穿制服的警察站上讲台,他突然把腿并拢,人也坐直了起来。
吕修推了下眼镜,在前头说,想必诸位已经知道,教数学的钟老师,被发现死在三楼。警方现在有理由怀疑,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底下唏嘘一片。他接着说,我想问大家,下午可有谁,见过钟老师?家长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人吱声。高金武斜了吕修一眼,清了清嗓说,从走进校门,到一点半家长会正式开始,这期间,有谁没有直接坐到教室,或者中途出过这道门,不管上厕所也好,接电话也好,都请举一下手。
底下异常安静,起初只有两个家长举手,一些人表情古怪,互相看了看,后来也慢慢举起手来。
举手的一共有七个人。但夏祝发现,长发男并未举手。夏祝就突然开腔,把所有人目光一下子牵了过去:我补充一点。家长会开始后,出过这道门的,也算在内。
视频里出去接电话的人,也举起了手。但长发男依然没反应,好像也没在看夏祝。夏祝又说,因为涉及到命案,希望大家都能诚实。我们已调出所有监控,正在派人紧张筛查。每一个出过这间屋子的人,都会被记录在案。所以最好现在承认,别以为能蒙混过关。
此话一出,又有个女家长举手,旁边的人看她,她便摔摔哒哒说,我去找老师问孩子情况,可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夏祝认出,她是在楼梯口跟教师说话的女人。但那个长发男,仍旧无动于衷,双手放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把脸朝向了窗外。
每个举手的人,都回答了离开教室的具体理由,答案也无外乎那么几种:吸烟,上厕所,接电话,私下找老师问话。还有个气质很好的女家长,说她去洗手间补妆。夏祝把一切记在心里,又让老师把大家稳住,三人则分头,又去剩下的几间教室走走。
就这样挨个班级问下来,半个多小时后,包括长发男在内,总共揪出了四个比较可疑的人。三人便又回到相应班级,把这四位请到一间会议室,才让副校长通过广播,把其余家长都放了。夏祝还把手机号公布出来,让他们回去问问孩子,一旦想反映什么情况,可随时给他打电话。家长们像出笼的鸡鸭,嘴上骂骂咧咧,争先恐后奔入厕所,涌出校门。
会议室里,开始盘问那四名家长,很快就弄清了一些事实:一名家长连轴开出租,一宿没合眼,特别困,并非眼神躲闪;一名家长开车过来前,跟别人喝了酒,害怕被揪出酒驾;还有一个,纯属脾气不好,沾火就着,真的有急事要办。这三人便也被放了。而那个长发男,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吼着问,为啥就剩我自个儿?夏祝盯着他眼睛,冷冷说,你心里应该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