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破碎·第十九章:扒开核桃


文/鹿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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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就是这样,由于主观上的先行排除,即便两者间存在着某种相似,却怎么也不会把它们联系到一起。夏祝重新看了那几段视频,放大了画面里的“黑衣男”,又努力搜刮关于烤冷面大姐的记忆,发现两人体型确有几分相似。但“黑衣男”看起来更壮,也更高,不知她用了什么变装手段。

夏祝顺着这个思路想,记起之前两个现场采集的鞋印,鞋跟边缘都有些模糊,便突然明白,她之所以穿了大几号的鞋,是要在里面垫很厚的内增高,因此走路不跟脚,鞋印样子怪。那她又是如何变胖的呢?夏祝盯着显示器,冥思苦想,突然有个画面闪过,他急忙退回去,以四倍慢速看,好像是窜出一个衣角,她往裤子里掖了下衣服。夏祝瞬间就懂了:里面应该是套着厚羽绒服,鼓鼓囊囊,显得更壮。难怪大热的天儿,她每次入镜,却都穿着黑色长袖。

可她为何要杀自己,为何要杀这些人?她和当年单耀祖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到大队门口摆摊儿,难道是为了监视自己?那她当初被抢钱,会不会也是自导自演?夏祝脊背发凉。难道徐小飞跟她是一伙儿的?那她前阵子被城管赶走,也是自己举报了自己?是听到什么风声,及时躲了起来?她看着挺简单一人儿,心思咋就这么深?脑子里的问号像细菌,分裂,繁殖,抽丝,相互牵扯,连成一片,涨得脑仁生疼。

夏祝开始查吕帽莲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经历,却什么也查不到。真奇了怪了。正纳闷着,夏祝突然想起,之前聊天,她说自己是孤儿。虽然她的话未必可信,但也不妨一试。李宝路说他俩是老乡,那吕帽莲老家必然也是镇赉。夏祝就在网上查镇赉当地的孤儿院,查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可能地方太小,以前还是个贫困县。

夏祝盯着显示器发呆,心里想着,单氏兄弟老家也是镇赉,他们都是老乡,几人之间一定有着什么深层联系。便又开始查单氏兄弟。除了餐饮公司营业手续,单耀祖只能查到职高学籍。他本是外来人口,恰逢教育局这两年有针对他们的惠民政策,可破格录取,学费减半。估计他哥让他读这个,也是盼着他能学门手艺,将来好养活自己。可惜他遇人不淑,半途而废。单耀海的资料则一片空白。夏祝猜想,可能他一直在打零工,没人给交社保医保,估计挣得也不多,就没什么缴税记录。线索便又断了,夏祝僵在椅子上,双腿像陷入泥潭,没有知觉,毫无力气。

正闹心着,脑中灵光一闪:镇赉没有孤儿院,那白城,地级市,肯定有。一搜,果然查到了,便赶紧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嗓音粗粝,还一个劲儿咳嗽。夏祝说了意图,报了吕帽莲名字和大概年纪,让他帮忙找下三四十年前的资料。那头沉默了半天,突然使劲咳了两声,震得夏祝赶紧把话筒拿远。那都啥年月了?资料那么多,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咋给你查?说完又咳了两声。夏祝说,这样吧,您帮我确认下资料还在不在,在的话,我过去一趟,不劳您动手。那头又没了声音,持续两三分钟,夏祝看了好几次手机,还以为对方挂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挂掉,一会儿再打,那头咳嗽声又填了进来:有,就是有点儿长毛,还落着灰,我可不愿意碰。夏祝喜上眉梢,赶紧跟对方约了时间,又向李队报备,就往白城去。

资料保存得还算完整,都用细麻绳捆着,废纸一样摞在纸壳箱子里。按照时间段,最终锁定了两个箱子,箱子一开,涌出好大一股霉味儿,像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小虫,直往人鼻腔肺腑里钻。院长站在门口,五十出头,肥头大耳,满脸油光,顶着两个黑眼圈,谢顶很严重。他连咳了好几声,说,那你自个儿找着,我去操场瞅瞅孩子。夏祝说好。院长刚转过身,夏祝就听见打火机打火的声音。

纸张都已泛黄,薄薄的,很脆,不敢使劲儿翻。有几沓还浸了水,满是一圈圈黄色的河楞,皱皱着,粘在一块儿,看的时候得轻轻揭,要不一撕就坏。字都是钢笔字,纯蓝的,蓝黑的,有的一笔一画,有的龙飞凤舞。浸过水的部分,墨迹毛绒绒晕开,前一页和后一页映在一起,需得细细分辨。看了快二十分钟,却都是些不相关的名字。

夏祝心里面便敲起鼓,怀疑自己是不搞错了方向,该查查长春孤儿院,或者,她压根儿没在福利机构待过?正掂量着,三个向右倾斜的大字映入眼帘:王小莲。有一张小两寸的黑白照片,女孩剪着齐肩短发,五五分,雪白的头皮缝竖在正中。她眼睛很大,空洞无神,好像还往外突。夏祝盯着照片瞅了好半天,虽然这小女孩很瘦,但通过唇形和眼距,他还是认出,这就是吕帽莲。一看出生日期,一九七二,现今四十几岁,也差不太多。便把关于她的两张纸抽出来,拿手机拍了照,又去外头找院长。

院长正坐在一个大磨盘上抽烟,看夏祝过来,他夹着烟抬手一指,问,找着了?夏祝说,找着了,忙凑到跟前,拿给他看。院长瞥了两眼,很快就扭过头,自顾自抽烟。夏祝问,这个王小莲,您有印象么?院长又咳了一声,口鼻呛出几缕烟雾,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咋能有印象?夏祝一想也是,又试探着问,那福利院里的老员工,还能不能联系到?院长把烟头丢在地上,拿脚尖来回碾,又仰头吐出口烟说,啥案子啊?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这时,一个红色布口袋飞过来,落在夏祝肩膀上。夏祝扭头看,是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看着也就六七岁,荧光绿短裤有些脏,正小心翼翼往这边探。她身后还有两个小女孩,在不停催促她,快去捡,快去捡。夏祝弯腰把布口袋捡起,不太沉,软软的,轻轻一抛,正好被小女孩接到。

布口袋却咧了个口子,小米撒了一地。夏祝忙过去说,是不我撇太大劲了?真不好意思。小女孩低头瞅了瞅,说,没事儿,我回去缝两针就行。这时,身后那两个小女孩也跑过来,一看布口袋坏了,就对双马尾小女孩说,你还能干啥,咋这么没用?夏祝刚要出言解围,却见双马尾小女孩把布口袋揣进兜里,抬头对两个玩伴说,反正也玩腻了,要不咱跳皮筋儿吧。女孩们又玩起来,不时泼洒出很尖的嬉笑声。

夏祝转过脸,沉着嗓子对院长说,好几条人命,很有必要。院长没吭声,站起来扑了扑屁股,径直往操场另一头去。夏祝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只听院长对那个织毛衣的女教师说,我出去一趟,你别光顾着织,也盯着点儿他们。

出门拐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家社区养老中心。院长咳了几声,跟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领着夏祝往里走。大厅里聚着帮老人,四个老头拉二胡,三个老太太掐腰唱,还有个头发全白的老头,正劲儿劲儿打着快板。又拐了两个弯,到了楼梯,上二楼,左拐一直走下去,有个小屋,咧着门,院长敲两下,问了声,在?里头就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进。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脸褶子和老年斑,门牙都掉光了,却正在桌前扒核桃。

屋里一股什么东西坏掉了的味道。院长抢过她手里的黑铁锁头,坐到桌子另一端说,扒这干啥?老太太说,人老了,补补脑。脑袋要是不好使,就跟死了没区别。院长说,想吃,买袋核桃仁儿,何必费这劲儿?老太太一笑,核桃仁儿贵,还是自个儿扒划算。院长啪一声把核桃砸开,一块碎片崩飞出去,撞到桌上搪瓷茶缸,击出一声响儿。夏祝突然想起王队,想起他总让这个让那个去给他接水,却从未使唤过自己。正寻思着,老太太把一块核桃仁丢进嘴里,用后牙慢慢磨着,含糊着问,这谁?

夏祝赶忙自我介绍,院长也说了来意。老太太接过那两张纸,戴上瓶底厚的花镜,瞅了老半天,嗓子咕噜着,把嘴里东西一咽,长舒一口气说,小莲花,我有印象。夏祝往前挪了半步。那孩子瞅着挺老实,其实猴精猴精,不好惹。记得有回,一个叫小九的小子,揪她头发,她就逮了俩蝲蝲蛄,用瓶装着,半夜放人被窝里,差点儿把人家吓破胆,发了半个月高烧。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院长啪啪砸核桃的声音。夏祝问,那她最后去了哪儿?老太太又从桌上拈起一块核桃仁,慢悠悠放到嘴里,又鼓着腮帮好一顿磨。好像待到十岁出头,让一个男的给领走了。夏祝皱眉,领走了?谁?老太太嘴鼓涌了两下,说,被领养了。我记着是个大高个儿,像是跑工程的,包工头。夏祝赶紧接话问,包工头?叫什么名字?老太太反问,材料里没写?

这时,走廊外哐当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夏祝探身去瞧,老太太说,没事儿,斜对过老樊太太,她总这样儿,心里憋屈了就摔脸盆玩儿。夏祝问,她憋屈啥?老太太说,怨姑娘儿子不来看自己。夏祝没说话。老太太又说,还是我没儿没女好,就没她那烦恼。院长又扒完个核桃,扒出两瓣很完整的果仁。

老太太扫了眼桌上的材料,一拍大腿,咳,瞧我这脑袋,刚看完就忘,这上头没写。要是没有,那就是后来几回收拾东西,给整丢了。夏祝问,那您还记不记得,收养她那男的,叫啥名儿?老太太想了半天,不记得了。夏祝心一沉,刚要收起那两张纸,老太太又说,不过我听说,他好像带着他的工程队,去了长春,搞了几个大工程,就在那边生了根——唉,我想起来了,那男的姓双口吕,至于叫啥,我可就不知道了。

出来时,夏祝忍不住问院长,她在孤儿院干了多久?咋没儿没女?院长又咳了几声,半晌才说,她一辈子待在孤儿院,到老了,就挪到养老院,也让别人伺候伺候,不挺合情合理?

 

回长春的路上,夏祝一直在想那个老太太。还有来捡布口袋的那个小女孩。她眼睛很亮,怯怯的目光,看着叫人心疼。离开孤儿院前,夏祝掏出一百块钱,偷偷塞给她,让她重新买两样玩具。她却塞回夏祝手里,说,谢谢叔叔,孙院长教过我们,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夏祝点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又冲她摆摆手。她也笑着摆手。走到门口,夏祝又抽出几张,一起塞给院长,请他再帮忙给老太太买几包核桃仁。院长一直推辞,夏祝没招儿,出其不意,撒腿就跑。

第二天一早,夏祝直奔工商局,专查八十年代外来的工程队,且老板姓吕。果然查到一家,早已成立了公司,规模不小不大。早年负责人叫吕克,九〇年换了人,现在老板姓钟。夏祝根据地址,找到那家建筑公司,接待他的是个小领导,一开始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后来知道他是来找人,不是来查公司,脸上就没了笑模样,说话也吭哧瘪肚起来。夏祝再三催问,他才懒洋洋打开抽屉,掏出一份文书,指着上面施工地址说,你记一下,去那儿找吧。干活儿的人都在那块儿。夏祝要拿手机拍,他捂着,不让,只好又往本子上记。

到了地方,夏祝才发现,这工地,先前他不只一次路过。两栋三十多层高的大楼,只灌了骨架,好几年都没建完。原以为已经烂尾,可一跨进彩钢围栏,才发现里头另有乾坤,人来人往,繁忙一片。像一群矮小的仆人,在侍奉两头沉默巨兽。两个小年轻在和水泥,夏祝过去亮了警察证,又掏出吕帽莲照片,问他俩认不认识。他俩挨个看了看,却都摇摇头。夏祝心想,不会又搞错了,还有别的工地?或者,她被领养后,又去了别处?各种猜测飞速闪过。

这时,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说,要不你去那头问问老人儿?我俩才来不到仨月。夏祝便往里走,看楼底下有个戴白色安全帽的,过去打了招呼,亮了警官证,又亮了那张照片。工头一搭眼便说,她是在我们这儿干过,但人已经走了。夏祝头皮发麻,去哪儿了?工头说,那我哪儿知道?辞职了。辞职了?拥乎啥?工头别过脸,不说话,呺唠着那些干活儿的人。夏祝挪到他面前,又问了一遍。他眼神还是有些躲闪。夏祝说,事态严重,你可别隐瞒。工头拿文件夹板扇风,几片儿纸哗哗直响,支吾了半天才说,他男人死了,她说留这儿没意思,就走了。夏祝睁大眼睛,她男人?叫什么名儿?还没等工头开口,他自己就说出了答案:单耀海?

这回轮到工头睁大眼睛,你咋知道?夏祝不吭声,想起之前高金武查到了单耀海死因:弟弟死后受刺激,高空作业,突发脑溢血,当众坠落而死。还没等夏祝吱声,工头抢先说,他自个儿心里承不住事儿,血压高,还不好好吃药,这才摔死了,跟工地可没啥关系。夏祝缓过神来,板着脸道,不过我可听说,他死时正在高空作业,就算脑溢血,咋能掉下来?就没啥安全措施?工头立刻满脸充血,把文件夹板拍得啪啪响:咋没有?这话可不能乱讲,你去跟他们打听打听,我们工地,一直提倡安全施工,安全帽,安全带,手套,口罩,各种能往身上捂扎的家伙什儿,应有尽有,还给大伙儿上保险。不信你去问。说完,赶紧把旁边三四个做事的招呼过来,让他们给证明。工人们都看着工头的眼睛,不停点头说是。

又说了几句,工头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儿要走,让夏祝慢慢转,别影响施工就行。夏祝又问了几个工地老人儿,听他们七嘴八舌,但总算也弄清了状况。原来,九〇年,吕克出车祸死了,吕帽莲没了依靠,就开始住在工地,给大伙儿洗衣做饭。一晃儿就是二十多年,工程队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工地里的老爷们需要她,不仅是因为她会洗衣做饭。

八年前,单耀海入伙儿,块儿大,人狠,有蛮力,很快就得到工头器重,在工地里树了威信。后来有一天,单耀海突然跟大伙儿说,从今儿起,吕帽莲是俺女人,你们谁都不许碰。有人当场不乐意,他把铁锹削进瓦砾堆,说,不要命的,可以试试。他俩就搭伙过起了日子,却害得兄弟们晚上总往外跑。单耀海的弟弟常来,跟吕帽莲相处得也挺好。晚上他们经常引个炭炉子,整点儿小烧烤,再摆几瓶酒,也不让别人掺和,就仨人坐一起,吹风,看星,看月亮,弄得大伙儿都挺羡慕。

夏祝去看了单耀海工棚,是个单独的彩钢房,也就六七平米。虽已住了别人,但据说,原来的东西都没怎么动。门口挂着塑料珠门帘,淡紫半透明的,有的腻着乌了巴突的脏东西,有的则被阳光晒得通芯发白。一进门,哗啦哗啦响,像无数细小冰雹打在人身上。

屋里没什么像样摆设。左侧是个上下铺铁床,铁杆刷的蓝漆,有些地方爆了皮,露出锈迹,像眼睛。下铺堆着发黄的枕头被褥,上铺扛着两个黑色旧皮箱,还摆了些杂物。床头搭着条毛巾,上头有条黄印子。右侧是个简易木桌,一看就是拿废木条废木板自己钉的,上头搁着两个玻璃茶杯,一个有些变形的红色塑料暖壶,还有半块干了沫子的上海药皂。除此之外,屋里四处码着大小不一的桶,有装油漆的铁桶,也有装工业胶的塑料桶,表面都很脏。地上到处都是瓜子皮,一踩,嘎嘣响。

夏祝在屋里转悠了半天,东瞅瞅,西掏掏,基本都是些生活用品,还翻出一些陈年垃圾。刚要走,瞥见右墙上的世界地图,左下角开胶翘起,离远一看,似乎还有条对角折痕。便过去掀开来瞧,发现彩钢板内侧被什么东西切割,夹层泡沫也给掏了个洞,用半张报纸糊着,一揭,里头藏着本棕色革面的安全生产手册。

掏出来一看,竟是本日记,满是歪歪斜斜的铅笔字,不会写的字都用拼音代替,谬错却依然随处可见。正翻着,吧嗒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是个存折,四角磨白,封面很脏。夏祝刚要把世界地图重新糊上,瞅着里头好像还有东西,伸手一掏,摸出几个包装简陋的安全套,上面印着“关注健康,关爱生命”。细看批号,早已过期。

夏祝刚要走,一个黑脸老汉进屋来,伸手拿起桌上茶杯,拧开,喝了一口,问,找着啥了?夏祝说,没啥,又问,您跟他俩熟么?老汉撂下茶杯,拽了个马扎坐下:跟男的不太熟。跟女的以前挺熟,后来又不熟了。夏祝说,跟我唠唠吕帽莲呗,她是咋样一个人儿?老汉说,脑子好使,学东西快,工地里拖拉机、小电器啥的,一有故障,都归她捅咕。那些细活儿,仨老爷们儿也不顶她一个。

夏祝赶忙掏出纸和笔,老汉瞄了一眼,问,这有啥可记的?夏祝说,职业习惯,您继续,甭管我。老汉想了想,又说,她爱看书。姓单的他家那小的,总带书给她看。还教她识字儿。白天大伙儿都忙着,他俩就躲屋里看书写字,有时她连饭都忘了做。后来她认的字儿多了,就能自个儿读了,读得还快,小崽子就总给她买新的。老汉顿了顿,又说,她好像还教大的写过字,大伙儿都笑他俩,左右都是靠力气吃饭,费那劲干啥。

 

见夏祝来了,徐小飞撂下扳手,整了整衣服,搓了搓手,傻笑着凑过来。看夏祝面无表情,他赶紧收了笑,也面无表情地站着。夏祝问,学得挺好?徐小飞忙说,挺好,挺好。老板给我换了师傅,夸我有进步。夏祝点点头,瞅着地上一摊油污,半天不说话。徐小飞刚要回去干活儿,听见夏祝突然问:我的车出事前,烤冷面大姐是不来过?

徐小飞愣了一下,挠着脑袋说,她跟你说了?夏祝问,说啥?徐小飞犹豫了一下,看夏祝皱起眉,只好说,她那天要去出摊儿,推着餐车,刚好路过,瞧见我干活儿,就进来聊了会儿。夏祝说,她推着餐车?徐小飞点头。夏祝又问,聊啥了?徐小飞低着头,咳,还能聊啥,就问问我过得咋样,我爸有没有钱吃药。夏祝说,就这些?你可别瞒我。

徐小飞抬起头,夏叔,你是我恩人,我咋可能瞒你。夏祝盯着他眼睛问,那我当时问你,你咋不说她来过?徐小飞连忙说,你当时问我有没有可疑的人,她是好人,我觉得她不可疑。夏祝心里蹿出一股火儿,却又觉得徐小飞说的没毛病,不好发作,把脸憋通红。我当时真那么问的?徐小飞点头,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夏祝心里的火儿便矮下去,又说,你刚才问,她是不是跟我说了——你觉得她会跟我说啥?你俩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

徐小飞涨红着脸说,哪有啥见不得人的,也不算啥秘密。就我爸,前阵子又癫痫了,比较严重,拉去医院,大夫让做仪器,可实在太贵了,做不起。我就跟婶子说了。本来我也不想细说,她偏问。夏祝没吱声。她立马掏了两千塞给我,我说我不能要,你挣钱也不容易。她说没事儿,救命要紧,非让我拿着,不要都不行。我就跟她说,那行,还当我管你借的,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临走,她还告诉我个偏方,说她托人帮问的,拿枸杞炖羊脑,一周吃两回,癫痫能少犯。

夏祝一皱眉,你爸犯病了,咋不告诉我?徐小飞低下头,你都帮我够多了,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夏祝把心里的火儿掐灭了,又问,现在好了?徐小飞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夏祝说,我是说你爸。哦哦,做了两次仪器,也吃了羊脑,好多了,挺稳定。

夏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俩说话期间,你有没有离开过?徐小飞想了想说,没有,我记得没有。片刻后又改口说,啊,我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师傅叫我去库房,帮他一起整轮胎。可就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也就两三分钟。夏祝脸板起来。徐小飞瞪大眼睛,是她?夏祝没吱声。怎么可能,她那么好一人儿,咋会害你?是不搞错了?夏祝还是没说话。离开时,夏祝去掏裤兜,徐小飞马上说,叔,不用,钱还够花。你们都这样,我心里有负担。夏祝便住了手,问,真够?徐小飞笑笑,要实在不够,我再管你借。夏祝拍了拍他肩膀,说,那一言为定。

刚迈出两步,就听徐小飞又说,那个,那个,我到底该管你叫叔,还是叫哥?有点儿拿不准。夏祝晃了神儿,半天才扭头说,都行,都行。

刚回大队,夏祝正准备整理下材料,去跟李队做个汇报,就看见吕修在门外晃,眼睛不断往里瞄。夏祝问,你干啥?吕修没说话,表情很奇怪,一扬头,示意他出去。夏祝跟他到会议室,又看他神秘兮兮关上门,问,到底咋了?吕修没回答,指了指椅子,让他坐。

夏祝坐好,他却站着,又扭头往门外瞅了两眼,这才搓着手,慢吞吞说,我我我想跟你承认个错误。夏祝歪着脑袋看他。吕修说,之前你监听马刚电话,赶过去,让他给跑了,是是是我给他通风报了信。夏祝拍桌而起,是你?吕修把头低到不能再低,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不过我有苦衷,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夏祝耐着性子坐下,行,我倒要听听你有啥苦衷。吕修哭丧着脸,我被人威胁了。说着掏出手机,找了条短信给夏祝看:你硕士论文和职称论文,都是抄的国外文献,重复率30.8%,我已整理好证据。只要你帮我做件事,我就不告发你。

夏祝一皱眉。吕修说,后头还有一条。夏祝接着读:我要你监视夏祝一举一动,直到他查出一个嫌疑人号码,而且他看起来很重视。如果他要定位追踪,你一定要事先设法通知那个人,别让他被夏祝抓到。并把那个号码发到我邮箱,KGGGKCFDF @163.COM。

夏祝心想,难怪他那天也出现在技术总队。吕修说,你走之后,我用总队虚拟拨号软件,给马刚发了条短信。怕被发现,又赶紧清了发送记录。夏祝铁青着脸,没说话。吕修连忙坐到他面前说,我家庭条件不好,你也知道。父母供我读书,不容易,我必须出人头地。夏祝把吕修手机往桌上一扔,那就抄论文?你还有理了?吕修皱着张脸,论文那东西,都是抄来抄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被查出来,还抄的国外的。可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你说这人是谁?

夏祝心想,应该就是吕帽莲。她一直拿马刚当掩护,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些时间,她当然不希望马刚太快落网。夏祝忽又想起,抓徐小飞那天,她站在大队走廊,看了半天通讯录。估计就是在记吕修号码——估计还不止吕修一个。嗬,心思可真细,好大一盘棋。夏祝缓过神,吕修还在聒噪:我以为没啥大不了,一次抓不成,总还有下次。你那么能,肯定跑不了。要不我能咋整?对方就让我办这一件事,我要是不办,那就是自毁前程。

说完,他推了推眼镜,等夏祝反应。夏祝不想说话,也不看他,鼻子直吭气。吕修又红着脸说,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瞒下这件事?马刚虽然被毙了,可他手机还在你手里。里头是不有我发的短信?是不早晚会查到我?既然你救过我一次,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回,成不?夏祝猛一拍桌,大骂道:你他妈真行,还腆脸说?我救你一次,你就这么报答我?你想没想过,如果我早把马刚抓住,早把案子问明白,或许就能早点儿抓到吕帽莲,她就没有后面的行动,小武也就可能不会死?夏祝红着眼眶,脸上肌肉一抽一抽。吕修堆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看夏祝踢开椅子,气冲冲要走。夏祝关门前,吕修小声说,是我恩将仇报,是我对不起你。夏祝懒得理他,去找李队汇报了查到的情况,打算发布全城通缉。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两次破碎》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 联系:liufei@wufazhuce.com

作者


鹿满川
鹿满川  @鹿满川
一枚从情感作家转型而来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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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暄和
想起一句台词,你神性的举动,暴露了你兽性的行踪,当一个人真的理性的可以放过那个伤害了自己亲人的罪人时,他如果不是有超乎常人的意志,那便是内心深处充满黑暗。
丫丫
吕冒莲不是不认识字吗?还能论文查重?能有那么多计谋?背后一定还有人,她只是个跑腿的,混淆视听
酒神的玫瑰
吕帽莲?吕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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