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点一刻,夏祝准时醒来。刚掰开眼皮,就觉屋里味道不对。有熟悉的那种洗发水味儿。折身坐起,发现书桌上的红色大头公仔倒了,门也咧着缝子,便没好气,过去把门重重关上。换上一身紫色篮球服,他坐到桌前,把一本涂色书打开摊平,拽支笔,开始涂。可说是涂色,画上却没有颜色。繁密花丛,尽是铅灰,就连匿藏其中的长尾巴鸟,也被他涂成了灰的。
笔下涂着,心里却想着事。猛然记起之前一天夜里,那人趁自己烂醉,悄声进来,爬到床上,迷迷糊糊中好一顿折腾,次日一早才觉出异常。他走到客厅,她便立马躲进厨房,假装很忙。穿鞋时,他迅速瞥了一眼,发现她脸边绯红,却又脑后长眼了似的,及时调整了站姿角度,只给他个背影。他便恼,心里觉得恶心,走时把防盗门摔得震天响,好像整栋楼都在抖。
一定是她婆婆给支的主意,妄想用孩子拴住自己的心。却不知,家不和谐,只能给孩子带去灾难。正气着,笔尖竟断了,便随手撇在桌上。夏祝心想,这十几分钟算是功亏一篑,并没有为自己带来平静。
憋闷了半天,夏祝这才走出小屋,一开门,就见岳媛正在冰箱里寻东西,及腰的辫子摆在身后,末端扎着根红头绳,像条一耸一耸的蛇,冲他吐着信子。闻声,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就迅速抓出一个东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像个忘写作业的学生。夏祝皱了皱眉,自顾着往门口去。她像怕错过什么似的,破着音说,饭,我做了饭。
夏祝脚去蹬鞋,眼睛冷冷扫了餐桌一眼,是碗面,上头扣着个荷包蛋。穿好鞋,夏祝站直了身子,定睛看她,沉着嗓子说,我说过了,请不要进我房间。别以为自己做过什么,别人都不知道。她脸色煞白,像敷着一层蜡。左眼角的痦子像座孤岛,虚飘飘浮在脸上。一低头,她这才发觉自己抓着罐黑啤酒,又胡乱塞回冰箱。转过身时,夏祝已走,面又没吃。
早上的太阳格外鲜嫩,阳光很薄很轻,小心翼翼喷洒在万物身上。夏祝开着他的甲壳虫去上班。说起这车,自是没少被嘲讽,从亲友到同事,都说看着太袖珍,不够大气和严肃,倒更适合女人开。有时开出去办案,那些被问话的人,看他从这样一辆车上下来,眼神里都噙着几分怪异。可他毫不在意,也不辩驳,自己喜欢就好,又没让别人给当司机。
队里倒是有车,一辆桑塔纳,一辆五菱宏光,都是手动挡。每天出警频繁,同事都抢着开,公里数早已爆表。本就是超期服役,基层经费又紧张,很难谈什么保养,车况也就很差,不是开着开着水箱掉半道了,就是着急时车门合不上。
后来领导根据实际情况,提倡大家私车公用,每月可拿大队加油卡,给自己车加二十升油。可这点油哪够,于是没坚持多久,几个有私车的同事,又都开始抢那两头老黄牛。夏祝却一直开着自己被笑话的车,后来连加油补贴也不领了,有人问他是不是傻,他笑着答,手续太麻烦,我懒。
道上等了俩红灯,开到大队门口,七点五十六,还行,不算晚。夏祝昨夜又失眠,想买罐咖啡来喝。刚下车,就瞧见马路斜对面围着几个人,过去一看,是烤冷面大姐,手上刮刮铲铲,正在营业。夏祝还没开口,大姐就叫了声警官,几位顾客纷纷看过来,夏祝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叫我小夏就行。
语毕呆站一旁,看大姐淋油,铺面,打蛋,扒肠,捻着手指撒两样香辛料,再捏瓶泚上些许陈醋,顿时噼啪作响,香气炸起。烟雾中,小铲一转,面饼就裹着将干未干的蛋液翻过面来,露出焦赤赤黄灿灿的一片。再把一旁扭捏着的肠拨过来,将面饼两边一揻,包上了,立起铲子去切。左三铲,右三铲,就斜切成几段,刮收进小纸碗里,递给交了钱的客人。
夏祝看得入神,大姐已将多数客人答对走。剩下一个背书包的女学生,接过纸碗一看,说,我没要肠,大姐却说,知道,送你的,女学生犹豫了一下,道声谢走了。
夏祝回过神,见大姐冲自己笑,说,我多做了一份,夏警官也尝尝,说着就要伸手去捻纸碗,夏祝忙去按她的手,说,不必了,吃过了。大姐问,真吃了?夏祝答,真吃了,又反问,以后就在这儿摆了?大姐立刻收了笑,双手扯着围裙说,昨天的事儿,多亏了你和高警官。我想了一宿,还是挪到你们大队跟前,心里比较踏实。说完就抬眼瞄夏祝,像在征求主人的同意。
夏祝说,昨天只是偶然事件,不用放在心上。大姐点头称是。沉默间,夏祝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想在这儿摆,只要城管不撵,我们也没啥意见。毕竟也不是啥主干道。大姐便忙说,我注意卫生,垃圾都自个儿拾掇。一天也就只摆一阵儿,你们放心,你们放心。
正说着,夏祝兜里手机响了,是小高,他在那边喘着粗气说,哥,快来!育民路,杀人案!
二
这是一栋拐把楼,六层高,建龄少说也有十几年。前后两栋条形楼,都守着小马路,把它夹在中间。拐过去的那一撇不算长,只有两个单元门,却像一只伸不开的小手,只能受气似的蜷着,环出一块长条形空地。事发地在“L”的拐点处,紧巴巴咧着个小门,是五单元。本来朝向就不好,又被拐过去的那一撇拦着,楼道里就黑洞洞,终年不见天日。
夏祝赶过去时,正嚼着泡泡糖。还没走到单元门口,吹破的糖就裹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回到嘴里,搞得他一阵恶心,赶紧吐进门前垃圾堆里,炸起一群苍蝇。门口围了很多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夏祝一路拨开,让他们配合工作,尽快离去。却没人动。高金武拿文件夹扇着风,忙凑过来说,夏哥,你可来了,人死在楼道里,里面的人要出,外面的人要进,现场我快护不住了。
夏祝往里探了一眼,漆黑一片,有人拿手电往外照,把黑暗戳出个窟窿,嘴上又在吵,说是要出去买早点。这一嚷嚷,站在门外的两个老头也急着上楼,说都站了好一会儿了。夏祝又劝了两句,却不管用,几人情绪越发高涨,嗓门一个赛一个地大,连高金武都盖不住。门外的老头,边喊还边用拐棍凿着地,已然端出硬闯的架势。
夏祝向他们了解死者情况,几个人都说跟她不熟,碰面没说过几句话。这让夏祝挺意外。其中一个白发老头是报案人,说只知这女人姓薛,住在四楼。再想深挖,人家就不耐烦了,又把拐棍杵得直响,只说别问我,不知道。无奈之下,夏祝只好从背包里掏出几双鞋套,让他们戴了,溜着墙边过。平息了这事儿,夏祝才开始专心看现场,一手举着开了灯光的手机,也踮脚往里蹭。
死者是个妇女,头朝里,仰面躺着,目测五十来岁,个子不高,体型匀称。上身着一件老旧的男士咖色衬衫,下身是一条藕荷色的宽松纱裤,却被人连着红内裤褪到膝下,裸露着关键部位。致命伤应该在脑后,血先是喷在木门和门槛上,又像书法似的拐了个弯,溅到楼梯口旁储物间的门上,漆红了一把锁,这才心满意足般疲软下来,沿着脏兮兮的墙面划到地上,汇成一摊,没再乱淌。
夏祝胃一扭,嗔问道,咋也不给遮一下?高金武没吭声。夏祝便把手机递过去,让他给照着亮儿,自己戴上手套,弯腰过去给死者提裤子,半天才提上。高金武照着死者左手,突然说,那是啥?夏祝一看,是一截烧焦的铁丝,弯腰拈起来,认出是一根燃放过的电光烟花。小时候都玩过,一到过年,炮仗摊儿出来的头一天,夏文都要起大早,拽着夏祝的胳膊,火急火燎跑去买烟花。魔术弹,蹿天猴,摆地上喷火的,转着转着就上天的……见啥买啥,每次哥俩都拎回满满两塑料兜子,把攒的零花钱都用了才罢休。
而夏文死后,夏祝再也没放过烟花。
高金武忍不住问,咋?死者被害前,还有心思在楼道里放烟花?夏祝没接话,拿在手里瞅了半天,想象它在黑暗中迸发金色火星,好一会儿才说,先装袋儿里吧,叫法医了?高金武答,叫了,但那头说,老唐调省厅鉴定中心去了,会派别的法医过来。夏祝应了一声,掏出手机开始咔咔拍照。正拍着,楼上又下来个老太太,拽着个拉杆购物车,面对眼前一幕,惊得脸上褶子都拧在一起,捂着嘴说,这不小薛嘛,好好的人,咋这样啦!
夏祝又问了些死者情况,老太太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重点,反复念叨死者给过她一次酸菜,是个好人。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死者丧偶,有个儿子,却总不着家。儿子每次回来,死者都要跟他大吵,吵完却还是跑出去买肉,要给儿子做锅包肉吃。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做母亲的,还不都这样儿,刀子嘴,豆腐心,省吃俭用,都把最好的留给小的。夏祝目光落到地面血渍上,没接话。高金武插话问,那她儿子,最近回来过?老太太答得很肯定,没有,我就住她楼下,他一回来,俩人必吵,我听得特真亮儿。可最近一直很消停,起码有仨月了。高金武赶紧记在本上。
了解完情况,夏祝说警方得保护现场,尽量少让人出入,想把老太太劝回去。老太太一边说明白咋回事儿,一边却又忍不住嘟囔,说那头有超市搞促销,今儿最后一天,中午就结束。见夏祝态度并未松动,她便把购物车拽得咔吧响,唉声叹气,打道回府。刚劝走老太太,就听外头有人喊,转头一看,是个女的,身材高挑,一身白大褂,戴着帽子口罩,正款款往这儿来。高金武大步流星迎过去,自来熟地非要跟人握手。
夏祝也站到门口,以示欢迎,不料待她走近了,立马瞪着眼睛摘下口罩,叫了夏祝名字。夏祝定睛一看,表情立马僵住,只接了一句,怎么是你?高金武问,咋,你俩认识?夏祝没说话,女法医便笑着说,都是刑警学院的,我比他高一届。高金武张大了嘴,再慢慢闭上,用奇怪的眼神去瞄夏祝。夏祝转身一躲,说,那抓紧吧,别耽误居民活动。谬芳芳便重新戴上口罩,借着夏祝手里的光,凑到尸体跟前。
死者后脑勺被锐器击裂,口子很深,仔细一看,血里还混着灰白的脑浆,糊成一片,干成一坨。谬芳芳验了尸体全身,称,除了致命伤,阴道口有轻微撕裂,此外再无其他伤痕,也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基本可以断定,一击毙命,先杀后奸。另根据尸斑和肌肉僵硬情况,初步推断,死亡时间约在三四个小时前,也就是清晨五点前后。
高金武忍不住插话,这凶手真够重口,挑这么大岁数的下手。夏、谬两人就同时瞪他,末了一想,确实有些费解。过了一会儿,高金武通过电话,问清了死者姓名,又根据户籍信息,得知其子名叫龚帅,却找不到他有效联系方式。夏祝想了下,便去摸死者裤子口袋,果然掏出一只老款手机,很快在通讯录里翻出号码,拨了过去。可直到忙音断线,那头也没接。夏祝就把手机递给高金武,让他过会儿再打。
这边,谬芳芳已采集了多处血迹,用鲁米诺试剂和紫外线灯再三检查,又补了几个细微血点。因是居民出入必经之处,现场脚印和衣物纤维多且杂乱,有些甚至是案发后新添的。但为避免遗漏线索,谬芳芳也都一一采集。过程中,她让夏祝过来帮把手,夏祝照做,却不言语。
细细忙了近一个小时,门洞里早已怨声载道,堆了好些出行者。楼外也有人在坚持围观。里里外外,嘈杂一片。夏祝这才开口说,先不论破没破坏,污没污染,一通勘查下来,证据应该也就这些,要是没啥问题,咱现在就解禁。谬芳芳点点头,三人便合力,将尸体运上了车,先由谬拉回去,做进一步检验;两位男士则留在现场,继续调查。
车刚开走,死者手机便响了,高金武忙接了,只听对方叫妈。高金武便说,你妈死啦。那头说,你谁?你妈才死啦。夏祝抢过电话,说,我是警察,今早你母亲被砍杀,希望你赶紧回来,协助调查。那头便没了声音,片刻后挂了电话。
五单元解禁后,人来人往,离远一看,漆黑的门洞像一张血盆大口,把人吃进去又吐出来。夏祝仰头瞅了几圈儿,只有远处楼头那一个摄像头,远是远了点,但角度刚刚好。夏祝便一边翻找派出所电话,一边往楼头走。刚要拨,一抬头,却发现摄像头红灯不亮,心想八成是坏了。但还是打了电话过去问,得知确实坏了,说会抓紧抢修。监控这块儿,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两人便开始走访居民,寻找目击证人,发现因为小区老旧,住户多为中老年人,即便有个别较年轻的,也都赋闲在家,深居简出。而整个五单元,更是没人起早上班上学,所以死者清晨被杀,一小时后才被人发现报案。两人便困惑,死者又为何起了个大早?问过几人,这才得知原因:平日里,她有逛东边早市的习惯。
问话过程中,夏祝依旧吃着长相的亏。很多居民见他小脸溜圆,浓眉大眼,个子也不高,觉得他是实习警员,态度上,便不怎么把他当回事儿,回答问题多有懈怠,还动不动就不耐烦。反倒是二十出头的高金武发话管用,大高个子往那一站,不笑时又板着张脸,看着让人发怵。于是他悄声对夏祝说,要不还是我问吧。
两人便互换角色,由高金武主导提问,夏祝在后头做笔录。但总体而言,有用的线索还是不多。有人说死者待人周全,心地好。有人却说她性格孤僻,脾气怪。一帮人思来想去,说的都是些遥远琐事,跟案子没多大关系。
正有些灰心,死者手机又响了,夏祝从左侧裤兜掏出来,是龚帅,只问是谁干的,多久能把人抓住。声音听着有些无力。夏祝说,正在办了,但破案没那么简单,需要个过程。然后又问,你啥时候回来?那头说,我现在在鄂尔多斯,最早明天赶回去。挂了电话,高金武就感叹,这不孝子,自个儿嘚瑟那么老远,老娘被砍了都不知道。夏祝没接茬。
能问的人差不多都问了,夏祝说,咱俩试着找找凶器。看伤口,应该是斧,或大砍刀一类的东西。刚要分头行动,夏祝又把高金武叫回来,说,我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死者要去逛早市,为啥身上没钱包?很可能被凶手夺了,杀人,奸尸,顺便敛财。高金武拎着一个证物袋说,但房门钥匙还在。估计凶手没那么多时间,怕被人撞见,所以没拿钥匙上楼行窃。夏祝想了想,说,总之先找凶器和钱包,再顺便翻翻垃圾桶,找找用过的安全套。
两人便分头去找了,里外又忙活了近两个小时,凶器和钱包没找着,倒是真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个打着结的安全套。高金武用镊子夹了,装到证物袋里,准备带回去验。
又有电话响了,在右侧裤兜里,是夏祝自己的。他瞅了眼名字,接起来直接问,干啥?岳媛声音很轻,那个,那个,我学校今天排练活动,得晚回去,没办法去买烤鸭了……她还没说完,夏祝就把话头掐死,甩出一句知道了,兀自挂了电话。抬起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太阳悬在上头发狠,空气很黏,竟没有一丝风。两人上到四楼,用钥匙开了死者家门,进去巡了一圈,未见异常,瞥到冰箱上的青蛙小表,已过了十二点,胃空得呱呱响,夏祝便说,收队吧。
三
大队门口,高金武嚷着要吃烤冷面,夏祝不吃,从双肩包里掏出矿泉水,背着人,把剩下的几粒药吃了,空瓶扔进垃圾桶,准备回去吃泡面。看着正跟大姐嬉笑的小高,夏祝想起,小文也爱吃烤冷面,还不会熨衣服,这两点上,他俩倒挺像。
下午四点,大队长王敬闵坐镇案情讨论会,除了夏、高二人,还有二探组和三探组几个在家的同事。王队端起搪瓷茶缸,大声嘬了几口,便清了清嗓,道,说说掌握的情况吧。坐在旁边的夏祝说,死者薛凤香,五十六岁,家住育民小区,已退休,丧偶。社会关系简单,无不良嗜好,活动规律,几乎每天都逛早市。今早就是外出归来时遇害,被砍死在五单元门洞口。验尸报告已加急出来,后脑偏右位置,有一条近九厘米的锐器伤,后头骨劈裂,大量出血,一击致命。
凶器暂定为短斧或砍刀,目前还没找到。除此之外,死者被奸尸,经检验,阴道内只有少量安全套润滑油,未检测到凶手精液。死者身上也未检测到任何他人毛发、皮屑或体液,倒是手中,有一根燃放过的电光烟花。没什么特别,过年时很多炮仗摊儿都能买到,无法追溯源头。排除死者被害前在楼道里燃放的可能,估计是凶手作案后进行的某种仪式,或者故意放在死者手中,用来干扰咱们的侦破思路。案发时间应该在五点左右,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有效监控。
这时,谬芳芳敲门进来,递上一份检验报告,称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安全套,外侧体液并不属于死者,与本案无关。王队眼神示意,她便拉椅子坐下,马尾辫一甩一甩。夏祝接着说,我和小高走访了附近居民,他们对死者评价不一。但总体来看,死者个性不至于与人结仇,最近也没听说跟谁发生过口角。
死者有个儿子,名叫龚帅,两人倒是争吵过。但龚帅经常不在家。已联系到他本人,他说案发时自己在鄂尔多斯,经查询身份证踪迹,他的说法属实,排除了直接作案嫌疑。他明天就赶回来。
坐对面的吕修开腔问,这对母子,平时关系怎么样?总吵架么?为何而吵?有没有雇凶杀母的可能?高金武替夏祝答,楼下居民反映,儿子每次回来,两人都要吵,无非是当妈的希望儿子务正业,别总不着家。但也就是些家常唠叨,吵完还给他做锅包肉吃。杀母?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心理阴暗?吕修推了推细框眼镜,说,那可不一定,没准儿这背后就有啥隐情,只是你们没挖到。说完叹了口气,又小声嘀咕道,唉,温室里长大的巨婴,还是不太适合干刑警。高金武身子前倾,刚要急眼,夏祝在底下踢了他一下,说,具体啥情况,等他明儿个回来,当面再问。
屋里又絮满沉默。王队身子微侧,冲夏祝说,现场还有啥发现?结果,一个唾沫星子呈弧线飞落到夏祝左脸,夏祝眉头一皱,赶紧抬起手背蹭了。一时没人说话。高金武连忙起身,端起桌上茶缸说,领导茶是不是喝完了,我去给您接点儿水。便颠颠去了。夏祝别开脸,生怕王队肚子上的衬衫纽扣飞出来,再绷到自己。
夏祝等了等,待小高接水回来,才继续说,案发现场位置特殊,我们到达之前,已经过几人踩踏,暂时性证据很难保护。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细致采集了血迹、衣物纤维、毛发和脚印。说完看向谬芳芳。谬芳芳接着说,现场采集的十七处血迹,均已做了检验,结果都是死者的。可见凶手一击毙命,没给死者反抗的机会。
一击毙命?如果单元门口就是第一现场,那凶手是怎么实现一击毙命的?死者不会躲?就乖乖让他砍?吕修盯着谬芳芳,他的眼镜片在反光。谬芳芳说,你没去过现场,可能不知道。门洞很黑,而且刚进去的地方,有一小块门斗儿,凶手应该是事先贴墙躲在暗处,等死者迈过门槛,才瞄准了下手。她想不到那里有人,自然就无法躲闪。高金武一顿点头,对对对,我也这么认为,是吧夏哥?
夏祝经他一推,坐直了说,从现场血液喷溅状态来看,跟这位——女同志说的差不多。凶手从死者背后下手,得手后又将尸体转了小半圈儿,头冲里,脚冲外,然后实施了性侵,偷走了钱包。说着,他找出几张现场血迹照片,扔到桌子中间,吕修伸手拿去看了看,又侧过身递给王队。
有个问题,不知你发现没有,吕修说,即便凶手对死者活动规律了如指掌,提前埋伏好了,可他怎么就有把握,一击就能毙命?万一没瞄准,砍偏了,对方反抗或呼救,就算他再补一下,也未必能保证不出岔子。
吕修顿了顿,又推了下眼镜,就算这些都说得通,他有如神助,一下就砍死了对方,可案发现场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单元门,万一这时有人进出,或者哪怕是行人在外面路过,他不就立马被发现了?哪还有时间实施性侵?再说了,就算要实施性侵,他为何冒着风险,非在这么容易暴露的位置下手?怎么不尾随死者上楼,进入她家中作案?
说完,他直直看向夏祝,眼睛一眨不眨。王队喝了口茶,马上赞许道,这个问题提得好。谬芳芳也下意识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看着夏祝,在等他开口。夏祝并未躲开吕修的目光,也直视着他,脑中飞快整理着思路。倒是高金武突然插话说,没准儿凶手就想寻刺激,类似打野战。又或者,他知道自个儿早泄,很快就能完事儿。话音刚落,王队就呛着了似的开始咳嗽,坐在一旁的谬芳芳也在扶额,还有个男同事直接笑出了声。高金武这才想起桌上还有个女同事,脸唰一下就红了。
好在夏祝赶紧把话头牵了过去:凶手之所以选择在门口作案,是因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方便迅速撤离。又转头看了眼高金武,说,至于小高的推测,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高金武忙说,就是,就是。
这回轮到吕修不说话了,他一只胳膊拄在桌上,食指贴着鼻梁,眯眼瞧着夏祝,像在酝酿什么。夏祝不再看他,继续说,死者身高一米六二,根据其后脑伤口的角度,以及现场血液喷溅的方向,可推断出凶手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五以上。说着又拿出几张照片。我们在现场采集到五组清晰鞋印,根据凶手身高,排除了其中四组,只剩下这一组,皮鞋,大约四十二码。大伙儿传阅照片。夏祝说,这组脚印还有个特征,下沿儿都有些模糊,像是脚后跟着地不稳,会向外拖一下。他顿了顿。由此可见,凶手可能腿脚不太利索。
吕修刚想开口,王队兜里电话响了,他用手示意了一下,大家便保持安静。只见他转过身去,一改方才口吻,柔着嗓子说,好好好,再等一会儿,我陪你去。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过身时,却又板着张脸。
王队沉默片刻,清了清嗓,说,来,总结下凶手侧写。夏祝便拿起文件夹,低头照着说,初步推断,凶手为男性,年龄四十五岁以上,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较为强壮有力,右脚有些跛。作风谨慎,具备反侦查意识,作案前进行了详细谋划。除了劫色和劫财,似乎还与死者有着某种仇恨,否则不至于下此毒手。下一步,打算继续寻找目击证人,寻找凶器和死者钱包,并着重排查死者人际关系,深挖背后恩怨,直到捋出凶手作案动机。
夏祝说完,王队不置可否,又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放下时,茶缸盖子磕出一声响儿。众人都等着领导发话。王队略有所思,而后缓缓对夏祝说,那还是由你主抓,尽快破。这案子手法残忍,影响恶劣,下午我已经接到记者电话,他们鼻子可真灵……没等领导说完,夏祝就接话说,知道了,交给我吧。王队点点头,两手撑桌起身,那今儿个先到这儿,回家过节吧,明儿个继续跟。大伙儿便欢呼,有几个方才想起,这一天是端午。
四
夏祝出来时,天上扯起了火烧云,整个世界像嵌在大火炉里,一切都漆上了大红颜色。远处那些房檐上,还镀着一圈金边儿,看久了,觉得烫眼睛。而那些丰腴的云团,像沾了火的棉花,磅礴着,蒸腾着,从那头燎到这头,又从这头燎到那头,把整个天都点着了,闯了个无比大的祸。
在门口呆望片刻,夏祝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便往甲壳虫走去,刚走了两步,又扭过身来,去路边招了辆出租车,坐到后排说,去净月。司机剪的短发,却蓄着络腮胡,从侧面一看,胡子比头发还长。后视镜里,他上挑着眼睛问,净月?哪个门?夏祝答,西门。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嘀咕道,那可得走一段山路。夏祝声音很轻,艰难挤出个嗯,也不知对方听到没有。
刚拐了个弯儿,司机就开始攀谈,问夏祝是哪个大学的,这个点儿,是耍够了要回学校么?夏祝已经开始冒汗,脑子里像胀着个什么东西,整个人都木木的,就没有搭话。那司机便在后视镜里瞟了两眼,又等了一会儿,见夏祝还不回答,就自顾自嘟囔,又指着窗外一对小情侣说,你瞅,吵架呢。现在有些年轻人啊,真没素质,不分场合摆脸色,好像没爹教,没娘养。夏祝回过神,问,你说啥?司机说,没啥,我就瞎感慨。夏祝便扯过双肩包,摸出泡泡糖来嚼。刚吹破个泡泡,司机又说,别吐我车上啊。夏祝没吭声,连吹两个泡泡。
不一会儿,车开到了山路口,这是去净月潭西门的必经之路。夏祝坐直了些,脑子里胀着的东西,像要把他脑仁挤爆了,眼睛又不敢睁太大,生怕眼球被顶飞出去。他两手抠着座椅下沿儿,努力回想涂色时的情境。路况不太好,车轮有时硌到石子,有时又陷入坑洼,车便不断颠着,每颠一下,夏祝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甩出来,手指就抠得更紧了。他忍不住瞥向左侧的山,竖着耳朵听这山的呼吸,仿佛真就听到轰隆隆的闷响,便忍不住催促,师傅快开,快开。司机一瞪眼:快不了,我得盯着路走,小心底盘被石头刮了。嫌慢自个儿下去跑。说完,脸上胡子一耸一耸,似又在抱怨什么,夏祝却无暇理会。
过了无比缓慢的两分多钟,夏祝终于闯过记忆,净月潭西门映入眼帘。一摸脑门,都是汗。让司机又往前开个两百米,在父亲最爱的那家烤鸭店停下,微信扫码付完款,夏祝对司机说,在这儿等我一下,回去还坐你车。司机没听见似的,只顾拿肩上毛巾擦脸。进去排了会儿号,买了烤鸭出来,车却开走了。夏祝心里不爽,又转念一想,方才自己也悄悄把泡泡糖黏在了前排座椅下,便笑了笑,觉得扯平了。
夏祝去马路对面打车,可此处偏僻,出租车少,站了快十分钟,连拼车都拼不到。眼见公园门口有一帮小学生涌出来,便意兴阑珊往那边溜达。想起夏文热爱大自然,总说树多的地方空气好,便抽着鼻子使劲吸一吸,无数种植物的气息混在一起,裹着水汽和寒意,打湿了他的每根骨头。
路过售票窗口,他脑袋一热,突然凑上去问:最近有啥优惠?售票的是个短发潮妹,头都没抬,整理着桌上东西说,闭园了闭园了,不卖了不卖了。夏祝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优惠。对方便抬脸正视他说,散客我们从不优惠,有学生证也不例外。说完翻了个白眼。夏祝僵在那里,又怔怔问,散客从不优惠?那人便啪一声拉下玻璃小门:你这人有病吧?
夏祝顿觉一道惊雷劈过,方才脑子里那东西,一下子又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