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祝在家养伤。岳媛本想告假,夏祝却皱眉阻拦:用不着,这点儿伤算啥。你要是敢请假,我现在就回去上班。
胳膊拗不过大腿,岳媛也怕他真生气,再不理自己。每天五点半,岳媛准时起来,悄悄推开门,往他那屋瞅瞅,再悄悄关上,自己去早市,挑两样新鲜好菜,买回去做了,给他留在桌上,自己也扒几口。剩下的用盒子装了,放进冰箱里,让他中午自己热一下。
有天晚上,岳媛又接到婆婆电话,没聊两句,还是说漏了嘴,扯到夏祝伤情。婆婆沉默片刻,问,死不了吧?岳媛说,皮肉伤,没伤到骨头脏器。那头便尖起嗓子来:不没死么?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他一大男人,咋就那么娇贵啦。再说,人家干的就是无私忘我的活儿,有啥可一惊一乍的。说着,手机里传来轻微的嘎啦声。岳媛知道,是婆婆在用紫色的指甲挠话筒。
次日一早,夏励田提着两个保温饭盒冲过来,惊了夏祝好梦。他一会儿说,儿子要不你再睡会儿?一会儿却又把烧猪脚和老鸭汤摆到床头柜,小声问,要不坐起来先吃点?趁热乎。
一个礼拜后,夏祝归队。又收到两封匿名信,他没看,直接扔到抽屉里。见了面,高金武问,好利索了?夏祝说,好利索了,在家待得心痒,惦记着案子。高金武笑,你啊,有福都不会享,我还巴不得受点儿工伤,在家养一养。夏祝就瞪他,让他别胡说八道。高金武扔过来一本案卷,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去职高查了,钟会民是单耀祖班主任。
夏祝赶忙翻开看,说,怪不得,这下解释通了。高金武说,单耀祖在那儿读了一年半,眼瞅着还有半年就实习,却莫名其妙开始旷课,校方试了好多次,都联系不到他家里。夏祝说,他是被郭野拉进了餐饮公司,一门心思想挣钱,所以瞒了他哥。高金武说,他哥的死,我也去查了,弟弟出事后,当哥的就受了刺激。有一天在高处搭脚手架,脑溢血,摔死了。
夏祝嘴像锈住了,半天没说话,盯着案卷,一动不动。高金武叫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问,那他哥的死,有啥可疑么?高金武说,没有,当时好几个工人都在场,眼瞅着他摔下来。他之前血压就不稳,常年吃降压药。夏祝说,可算有个不是被灭口的了。但也是个可怜人。
提起马刚,高金武说,我咋查不到他信息?夏祝叹口气,他这人,鬼得很。之前叫吕七江,如今换了身份。保不齐哪天再金蝉脱壳,又摇身变了个人。高金武说,看来是有点儿手段。夏祝沉默片刻,揉着太阳穴说,可不,这几天我思前想后,觉得他知道我在监听,故意摆了我一道。
高金武瞪大眼睛,借刀杀人?夏祝闭目说,那个囔囔鼻,估计都不知道自个儿被利用了。高金武说,够损。夏祝说,我打算去餐饮公司一趟。高金武说,不是封了么?没有人。夏祝说,我知道,但还是想去看看,没准儿能碰到啥线索。高金武脸色一变,明儿个去不行么?我一会儿得去省厅,王队让我去取几份报告。夏祝说,没事儿,我自个儿去就行。高金武还是皱着眉,能行么?你这刚好,别再跟人干起来。夏祝就笑了,你不都说了么,那儿没人,我跟谁干?高金武跟着笑,也是。两人就一起往外走。
走廊里,夏祝突然说,对了,那天我被打,你咋知道的?不料高金武却说,吕修打给我,说在指挥中心碰见你,怕你自个儿应付不来,让我过去。一开始,我还不信,以为他要调理我。现在看,算那小子还有点儿良心。夏祝抿抿嘴,没说话。出了大队,夏祝刚要去开车,不经意瞥了眼马路对面,便问,烤冷面今儿个没出摊儿?高金武说,唉,你不知道,城管突击检查,说是有人举报,把大姐撵走了。都好几天了,也不知跑哪儿摆去了。夏祝心想,都不容易。一抬头,阳光正好。
餐饮公司是一栋小二楼,漆成天蓝色,独门独院,夹在两个大单位中间。大铁门锈迹斑斑,拴着条手指粗的铁链子,还上了把锁。夏祝掏出钥匙,抠了抠锁眼儿的灰,一插,却插不进,以为反了,翻过来再插,还是不成,便弯腰细看,原来锁眼儿被塞了口香糖。
夏祝从包里取出工具,伸进锁眼儿捅咕半天,却掏不出来。他犯了难,又瞧见路边摞着两块砖,便过去抓来一块,对锁头猛砸。动静挺大,有路人驻足,眼神都很怪,夏祝忙把砖头换到左手,用满是红砖屑的右手掏出警察证,辩解说,锁坏了,警察办案,不是小偷。
砸了能有五六分钟,破锁头终于开了。铁链子哗哗响,又蹭了满手锈。铁门也滞滞扭扭,有一边儿根本推不动。进了院子,荒芜一片。几个血红的三角锥,像快被晒化了,竖的竖,倒的倒,七拧八歪。一楼的玻璃门,被齐腰的杂草挡着,夏祝捡了根棍儿,唰唰唰把草削倒,惊起一大团蠓虫,差点吸到鼻子里。刚要上前揭封条,去开那门,脚下却一滑,踩到只橘色死猫,肉已烂光,只剩皮毛,裹着一副小骨架,像被抽干了气。
楼里一股发苦的霉味儿。一楼都是厨房库房,未及利用的食材早已腐败,汁液四处流淌,挥发后,白色沫痕依稀可见。残渣上,不是蛆壳覆满,就是苍蝇盘旋。夏祝瞧了几眼,便来到二楼办公室。文件柜大敞四开,抽屉也都拽了出来,随手搁在茶几和沙发上。
扒了扒蛛丝,抖了抖灰,夏祝一页一页翻看起来,都是些送餐合同和配货票据,且全由单耀祖签字,找不到一处吕七江。夏祝盯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发愣,心想,这厮真够鸡贼,竟把有关自己的各种痕迹,及时处理得干干净净。心里便起了雾,估计眼下这趟,又白跑了。
出来时,竟已过了下午六点。夏祝搜得头昏脑涨,被傍晚凉风一吹,人倒也清醒了几分。刚把铁链又缠到门上,就听身后有人问,来查案?
夏祝回头,是个环卫工人,目测五十来岁,披着件制服马甲,油黄油黄,衬得脸和胳膊很黑。夏祝说,嗯呐,来瞅瞅。环卫大爷笤帚一扫,把脚下一个饮料瓶子收进网撮,又抬头问,找着啥了?夏祝说,收获不多,还得再查。大爷说,自从这厂子被封,你是第二个来的。夏祝一听,忙问,还有谁来过?大爷拄着笤帚,屈着条腿儿说,约摸一个月前吧,有个男的,也开了辆黑车,贼眉鼠眼钻进去,半天一晌才出来。夏祝想起马刚的黑色路虎,忙问,是不比我这车大?大爷说,是大不少,四四方方,宽,还高。
夏祝赶忙掏手机,把马刚照片找出来,拿给大爷看,是这人不?大爷往马甲上抹了抹手,接过手机,眯眼细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像是吧,当时我在对面扫地,离着有点儿远,人具体长啥样儿,我也没瞅清。那他啥身材?有点儿高,倒挺壮。可是戴了帽子?穿一身黑?大爷便瞪大眼睛,咳,你咋知道?夏祝沉思片刻,又问,您一直在这片儿干?大爷说,那可不,又抡起笤帚来回比划着,这条垓,还有前头那两条,都归我自个儿。面积大,还不给涨工资,有三四年了。夏祝忙说,您还知道啥,都跟我讲讲。
大爷没吱声,瞅着地上,用脚尖碾着红砖屑。夏祝正要开口问,却听大爷说,我倒是快下班儿了,就是有点儿累,没劲儿,还得回去做饭。夏祝问,家里都有谁?大爷说,没谁,就我自个儿,打一辈子光棍儿。说完跺了一下脚。夏祝仰头瞅了瞅天,还没擦黑,东边却已挂起半盏薄月,便说,正巧儿我也饿了,咱爷俩找个地儿,坐下来慢慢聊。
两人拐了两条街,找了个露天大排档,八十串羊肉,三十串胸口,二十串生筋,又整了五对儿腰子,就着冰啤和热闹,撸得满脸是汗。夏祝又找出单耀祖照片,递过去问,这个人,您是不也见过?大爷瞄了一眼,拿起一对儿烤腰子,要递给夏祝。夏祝摇摇头。大爷说,这好东西,你不吃?夏祝说,吃不惯那味儿。大爷咧嘴一笑,吃哪儿补哪儿,年轻人,多吃点儿腰子有好处。
夏祝没接话,又指着照片问了一遍。大爷用黄牙扯着一块腰子,含含糊糊说,是有点儿印象。夏祝觉得有戏,便又问,他跟没跟您说过话?大爷手伸嘴里抠着牙,扯出一截肉丝儿,又往桌上一抹,说,是打过两次招呼。那知不知道他具体干啥的?大爷又抬手叫来服务员,说想喝点儿白的,啤的不尽兴。
不一会儿,服务员送来瓶二锅头,还捎了俩杯子。夏祝赶忙给拧开,满上,摆到跟前。大爷说,你不喝?夏祝摇头,度数太高。大爷一脸不屑,伸手抓过酒瓶,直接对嘴吹,夏祝看得一愣。酒瓶砸在桌上,剩下一小半儿,大爷咧嘴说,这他妈才过瘾。见夏祝还盯着自己,便不紧不慢说,瞅着就一打工的,里头做好盒饭,他就往外送。还有其他几小年轻,总共三台车。
热浪,尾气,烧烤烟。大笑,骂声,蛐蛐叫。这热闹像张网,网着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人,让他们不愿离去。就这么连吃带喝快俩小时,夏祝也被泡得有些困,但仍强撑着精神,想多挖点东西。可不知怎的,大爷开始聊自己,说他其实有过老婆,七八年前,车祸死了。本来是经人拉线儿,觉得差不多,就凑合过了,也没啥感情。可人呐,就是贱,没了,又总念起她的好。不用她洗臭袜子,不用她给生孩子。想啃她蒸的大饽饽,想叼她腌的小地环儿。
夏祝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您是不喝高了?大爷说,咋能,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早赫儿呢。夏祝指了指马路斜对过,说要去撒尿。大爷笑他长得小,膀胱也小,叫他快去快回,回来再喝。夏祝上完厕所,偷偷吃了几粒药,回来时,见大爷一手拎起瓶啤酒,另一手抓过瓶起子,瞅都没瞅,手腕一抬,吧嗒一声,盖儿就掉在地上,磕出好听的响儿,又绕着小桌滚了大半圈儿。见夏祝回来,他给夏祝满上一碗,剩下多半瓶,又仰头对嘴吹。
夏祝围着案子,又问了几句话,大爷手直挥,不住打着饱嗝,答得稀稀拉拉。夏祝想,看来也问不出啥了,便端碗喝了酒,打算过会儿就结账。刚要抬手叫服务员,不料身子却一软,直往地上倒,脑子也像被摁了开关,倏地没了意识。
醒来时,夏祝觉得头痛,整个人软烂如泥,像只剩下大脑,没了四肢身体。睁了眼,四周蒙蒙黄,天棚,灯光,墙壁,玻璃窗,黄得连成一片,就像住进一颗黄桃。用力撑起身,便看到个袒胸露乳的女人,身上都是赘肉褶儿,肥得像条虫,正从嘴里吹出个大泡泡。见夏祝在看自己,她挑眉一笑,问,醒啦老弟?
夏祝惊出鸡皮疙瘩,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光着下半身,正躺在一床黏糊糊的被上,小药片和泡泡糖撒了一床,红背包里的东西也都散在地上。房间很小,小得好像在不断收缩,要把她和自己,像面团一样压在一起。
一时间,头痛欲裂,如坠梦境。夏祝希望自己快点醒,却听见咚咚的砸门声。不一会儿,有穿警服的人踹门而入,厉声喊,抱头,下来,撒愣地!
二
瞅你长得人畜无害,没想到,口味挺重啊。桌对面,一个小警察坏笑着瞟夏祝。他肩上一枚四角星花。头顶有根管儿灯,射出的光白灿灿,有些刺眼。两只瓢虫蒙头乱跳,撞得叮叮直响。
夏祝面无表情,没搭理,还合上了眼皮。小警察脸色一变,拍了下桌子,几乎是吼着说,你这叫知法犯法!夏祝还是不说话,就端坐着,闭目养神。他觉得心里很空很静,像刚被一盆井水浇了个透。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还呼哧带喘。夏祝睁眼瞧,是王敬闵,穿了件老头衫,款式宽松随和,却板着一张脸。他狠狠瞪了下夏祝,便钻进所长办公室。夏祝闭上眼,迷迷糊糊想,他一年四季只着警装,这还是头回见他穿便服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夏祝又睁眼,瞧见两人走到门口,王队竟冲所长点头哈腰,不住地赔笑。所长便抬手一挥,说了句什么,王队一拍大腿,主动跟对方握手,然后转身冲夏祝走来,脸上却又绷得很紧。王队冲小警察笑笑,道了声辛苦,又说,跟你们所长打了招呼,那,人我就先领走了。说完冲夏祝使眼色。夏祝却不动,人像被椅子吸住了。王队说,想搁这儿过夜?我可不陪你。
出了门,夏祝想自己打车,一摸钱包,才想起被掏空了,正犯难,王队打了两个喷嚏,说,上我车,跟我回趟队里。两人一路无话。
刚进走廊,就见高金武守在办公室门口。王队和夏祝只顾往里走,面无表情,高金武就急了,挡住去路问,到底咋回事儿?王队说,你别瞎掺和,我跟他有话说。便引夏祝进了队长办公室,还关了门。
夏祝杵在门边,驼着背,也不说话。王队拽开抽屉掏茶叶,给自己泡了一缸子茶水。黄山毛峰,香气把房间填满。夏祝呆站着,仿佛这屋里的一个摆件。片刻,王队低头吹吹茶水,又把茶缸猛地往桌上一撂,这才说,你先停职吧。夏祝后知后觉,半天才活过来。他立马冲到王队桌前,扯着脖子说,我是被陷害的,一个环卫工人。
王队没说话,歪在椅子上斜视他。夏祝又说,我去查餐饮公司,出来就被搭讪。他说自己在那儿干了好几年,还见过马刚进去销毁证据。我看他人挺朴素,就信了。王队打断道,然后就跟他一起去嫖娼了?夏祝满脸通红,哑着嗓子说,谁嫖了?为了跟他套话,我请他喝酒撸串,他一定是趁我上厕所,在我碗里下了什么药。最后那碗酒,是他当面给我倒的,我没多想,就喝了。然后就啥也不知道,被抓了。
王队没吭声,盯着夏祝眼睛看好久,这才开嗓说,前些天,你和谬芳芳的事儿,我听说了。夏祝说,关她啥事儿?谁在背后嚼舌根?王队说,你妻子来队里,暴露你已婚,谬芳芳知道了,很生气,把你彻底拒绝了。夏祝说,我我我,我以前是对她有好感,但那是在警校。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把她放下了。王队嘬了口茶,眯眼问,真放下了?那你还跟妻子感情不和?连结婚都偷偷摸摸?在你眼里,岳媛就那么给你丢脸?
夏祝语塞,一拍桌子,这哪儿跟哪儿啊。王队说,就算夫妻感情不和,那也不能去嫖啊。让人举报,挨抓了,可把我这张老脸丢净了。夏祝说,谁嫖了?我说了我是被陷害的!再说,你咋就断定我俩感情不和?那天,你去艺术学校干什么?和岳媛说了啥?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队吹茶的嘴停了下来,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夏祝乘胜追击:她是我妻子,请离她远一点儿。王队眼睛瞪得要爆出来,半天才憋出一串话:我跟她说了什么,是我的隐私,没必要告诉你。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是个男人,就该让自己妻子幸福,而不是把跟她结婚,当成一件多丢人的事。这两年,你敢说自己对得起她?唾沫溅到夏祝脸上,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夏祝才抹掉唾沫说,我不公开结婚的事,自然有特殊的原因,也是我的隐私,但并不代表她不好。是我自个儿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王队说,好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既然有病,为啥不去看?前几天,你又跟小高吵架了吧?夏祝盯着王队眼角的皱纹看,却不说话,腮帮子一动一动,还咬出了响儿。
想了半天,夏祝终于有了反击灵感:好,那我问你,为啥我会几次三番被陷害,被报复?当年食物中毒案,是不是你以权谋私,从中做了手脚?此话一出,王队拍桌而起,把茶缸盖子震得直响:你怀疑谁都可以,但不可以怀疑我。我老王兢兢业业一辈子,不敢说破案水平有多高,但总没做过啥亏心事,对得起头顶上的警徽!
夏祝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这么对站着,互相瞪了能有半分钟,王队重新坐下,端起茶缸说,你还是先停职吧。派出所现场查获的小药片儿,我已经知道是啥了。你脾气暴躁,神志不清,对案子也是无益,还不如交给其他同志继续跟。至于啥时候回来,等你通过了心理评估,再说吧。说完便扭过脸,只顾喝茶。
夏祝咬着牙,浑身发抖,又杵了好一会儿,这才红着眼眶,摔门而去。高金武又开门探进身,憋红着脸对王队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夏哥能干那种事儿。见王队没反应,他赶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