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发男已被刑拘。那天，夏祝给吕修止住血，立即拨了120，自己又追出几百米，却怎么也寻他不见。无奈之下，只好折回学校，从学生档案里找到他家住址，立即和高金武前往抓捕。刚到楼下，长发男从门洞出来，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拎着塑料袋，正打算跑，被当场摁住。他包里搜出大量毒品，三袋冰毒，五袋麻古，还有些新品种，伪装成香烟和小熊饼干。

经审讯，当时他跑去二楼，正是毒瘾发作，于是抽了根“烟”，这才强撑精神，回去把家长会开完。而夏祝捡的烟头，确实也检出毒品成分，可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后来又查出他以贩养吸，夏祝就把案子转给缉毒队，继续追踪毒源和下线。钟老师的死虽跟他无关，但贩毒、吸毒，再加袭警，估计也够判十年。

次日，夏祝和高金武又去学校调查。高金武说，当时他留在校内，跟技术员找到监控电源坏点，两条线被人割断。附近没有摄像头，未找到破坏工具，也没发现有用线索。夏祝也实地看了看，位置特隐蔽，得手后还便于撤离。作案人的确心思缜密，并未留下明显痕迹。这条线只好先搁置，只能寄希望于有人目击。

两人又去三楼案发现场。上楼梯时，高金武提起吕修的伤，说他福大命大，要不是夏哥你紧急包扎，他估计得失血而死。话说回来，谁让他没事儿总挑咱刺儿，真是苍天有眼，也算给他点儿教训。夏祝没接茬。那间屋子，窗门紧闭，贴着封条，门一开，好大一股咸咸的捂巴味儿。

两人穿上鞋套，戴着手套，开始在屋里细致搜寻，希望能揪出蛛丝马迹。可弯腰忙了个把小时，除了两根疑似死者的头发，再无其他收获。为了保护现场，屋子闷，窗户也不能开，嗓子冒烟儿似的难受。

又坚持了一会儿，高金武便蹭了出去，站到走廊里凉快。夏祝开始查看文件柜，里面都是教案和书，抽出几本翻翻，再塞回去，竖了又倒，倒了再竖，乱七八糟，立也立不住。正要关柜门，一本教科书又滑到地上，夏祝俯身拾起，覆膜的封面反光，浮现密密麻麻的压痕。夏祝细看，依稀可见“女学生”等字样，人便来了精神，把上面的字从头辨完：

夏祝头皮发麻，想起那纸条窄窄的，前没名目，后没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且上下都有毛边儿，便顿时明白，凶手故意撕去了头和尾，保证书立马变成了谢罪书，制造死者自杀的假象。要是没发现这本写字时用来垫纸的书，谁会料到纸条背后还有玄机？果然，看待事物，万万不能只局限于表面。你以为明白无误的线索，或许只是凶手希望你看到的东西。

转念，夏祝想到早上师姐的尸检报告，死者指甲内检出微量人造橡胶物质，推断是凶手戴了手套，所以才未找到其任何指纹。夏祝又不免想起未破的楼道惨案。两案凶手个性相似，死者致命伤也都在脑部，是否乃一人所为？若是，那两名死者间有何关联？凶手又到底出于何种动机，挖空心思，两度犯险，非要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置于死地？

从犯罪现场退出来，重新贴好封条，两人又下到二楼，查看死者生前办公室。两个中年女教师凑在一起聊天，见高金武进屋亮出证件，就赶紧散了。

夏祝问，钟会民坐哪儿？其中一人便向最里头的角落指了指。桌面挺整洁，书本按照开本大小，依次竖在文件立里，三支中性笔也都扣着笔帽，在一旁躺得整整齐齐。钟老师虽然教数学，却爱读世界名著，《羊脂球》，《洛丽塔》，《包法利夫人》，甚至还有本莎士比亚。夏祝抽出那本《洛丽塔》，发现里面满是标记，在第二百八十页，还涂着一个粗粗的重点号，旁边是一句话：

夏祝又随手翻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便问，他死后，东西没有人动过吧？离得较近的女人仰起头：没有，平时也没人往他那儿瞅。说完忙低下头，继续小声打字。这倒提醒了夏祝。他坐到椅子上，猫腰把电脑打开，过了一分多钟，屏幕才猛地蹦出颜色。却需要输入密码。夏祝就问，谁知道他开机密码？没人回话，连打字声都停了。过了会儿，站在一旁的高金武说，看来只能猜了，他生日多少号来着？夏祝就翻开笔记，找到死者信息那一栏，把他生日按不同排列方式输了，都不对。然后又试了名字拼音和手机号，也不行。

两人便在电脑前犯了难。正打算放弃，夏祝瞥见一本教科书，便拿过来，发现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真变态，高金武忍不住骂。夏祝刚把书合上，要放回去，突然灵光一闪，在键盘上输入3.1415926，画面果然有了变化。电脑壁纸是个动漫少女，光腿坐在沙滩上，睫毛弯弯，大眼楚楚。

电脑里的文件没什么可疑，回收站里也只有几个数学课件。夏祝又打开浏览器，默认主页是搜索引擎，把光标放到搜索框，一连串搜索记录便伸出来。夏祝不断往下拉，终于发现了“被人威胁怎么办”。高金武两眼放光：再看看网页浏览记录呢。说完，在屏幕上一顿指点，像恨不得亲自操作。

夏祝调出浏览记录，一一点开，却都很平常，平日他访问最多的，除了学校内网，就是一个数学论坛。刚要关闭，鼠标误点出一个界面，是个电子邮箱，且忘记登出账号。夏祝便打开收件箱，前头是几封标题乱码的信，点进去，里面内容让二人睁大了眼睛。

二

是一封接一封的恐吓信。

第一封，发信时间是半个多月前，对方不说自己是谁，只说手里有几段有意思的视频，是他猥亵女学生的证据。除此之外，没有意图，好像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没回。

第二封，隔了三天，说要向教育局举报，要发给校领导，还有他老婆，让他身败名裂，妻离子散。他回信问对方是谁，哪里搞的视频，又为何要那么做。

第三封，是在一个星期后，对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申了举报计划。他好像彻底崩溃，用乞求的口吻，问对方有何要求，只要别举报，他都愿照做。对方一直没回，直到家长会前夕，对方只发来三个字：明天见。

而最后一封信，则发在家长会当天，下午一点二十四分，也就是钟老师被害前，是一句行动指令：马上单独来三楼，右侧最里屋。要是敢耍花样，后果自负。

然后通信就戛然而止，钟老师没发问，也没回话，直接乖乖照做，傻傻赴死。

高金武说，咱明明仔细查过他手机，邮箱里没有这些信啊。夏祝说，肯定是被凶手删了。但手机端和网页端不同步，凶手没办法把电脑上的也删掉，没料到我们会查死者电脑，更没料到，死者邮箱没退出登录。说完，夏祝掏出手机，把每一封邮件都照了下来，不敢漏掉半个字。照完，他还不放心，又切换成录像，拍了段长视频。

末了，他盯着发件人邮箱地址看，却突然发现，对方每封来信的地址都不一样。但后缀都相同，看着很陌生。打开搜索引擎，把那后缀复制进去，弹出一个网址，页面干净，只有一行字：无需注册，即弃型电子邮箱。夏祝便明白，这其实是种匿名发件方式，每个邮箱只能用十分钟，时间一到，地址失效，冰消于海，无迹可寻。心便又沉下来。即便知道了作案经过，却依旧对凶手一无所知。

两人从教师办公室出来，若有所思，往一楼去。刚到大楼梯口，就撞到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见高金武身着警服，她立马低下头，转身要往楼下跑。夏祝将她叫住，她便像被点了穴，动作僵在楼梯磴上。两人赶忙过去，夏祝仔细一看，竟觉得她有些眼熟。思索了片刻，终于将她从记忆里捞起来。家长会那天，她也在学校。当时是在二楼一个班级，她帮老师打下手，应该是个班干部。

夏祝就问，你跑啥？她没抬头，嘴里飘出一丝声音，没什么。夏祝静静审视她，发现她双手纠在一起，把一根手指掐得葱一样白。她很瘦，但胸前已经发育饱满，两坨肉顶着校服，若隐若现凸显出来。我记得你，案发当天，你也在学校。她没说话，手似乎掐得更用力了，像要把那根手指截断。那天你看到什么没有？她突然抬起脸，用力摇摇头。目光刚跟夏祝对上，就立马又移开，末了还补充一句：没有，那天我什么都没看到。

夏祝捂嘴沉思，突然又问，钟会民也教你们班？女学生没吱声，眼睛盯着楼梯扶手的一处污渍看。夏祝说，跟我们聊聊，钟会民是个怎样的人？咱就当唠几句闲嗑儿。女学生转过脸，他啥样人儿，你们不已经知道了么？夏祝说，知道得很有限，你再给补充补充。女学生眼睛瞟向右上方，慢慢说，他讲课还凑合，挺严厉。嗯，还挺关心同学。说完又垂下眼，眉头微微皱起。

关心同学？怎么个关心法？高金武插话问。她便抬起头，看了眼高金武，又面无表情说，比较关心同学们的成绩。嗯，有几个人的成绩。夏祝立马追问，那你数学成绩好么？这么一问，她瞳孔就一张，又很快缩了回去。还，还行。那他也关心过你？她小脸瞬间煞白，又重新开始掐手。

见她迟迟未答，夏祝便改口，我是问，他也关心过你的成绩？女学生脸又泛红，有些含混地说，嗯，问过一两次。嗯，就一两次。夏祝一手抱肋，一手托腮，眯眼看着她，半天没说话。那对于他的死，你有啥看法？夏祝话音刚落，她就像被人触碰了开关，连珠炮似的说，没啥看法，他那种人，死了就死了，很快就会换别的老师来教我们，教得也不会比他差。

说完，她五官皱在一起，又毫无血色，像凝着一层雾。沉默了片刻，夏祝又说，那天你要是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女学生没说话，站得像个雕塑。高金武补充说，否则，就涉嫌包庇，可是要坐牢的。

夏祝看了眼高金武，说这干啥？别吓着孩子。又转过脸说，你也不用太紧张，要是有啥线索，赶紧跟我俩说说，没人会知道，别有啥顾虑。

女学生眼睛像锈住了，放空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掰开被门牙咬着的下嘴唇，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瞧见个男的，看起来挺忙叨。夏祝问，长啥样？女学生说，看不清，一晃就没了。只记得他戴帽子，一身黑。个子高，但也不是特别高。挺壮。高金武立马问，搁哪儿瞧见的？一楼左边，最里头。夏祝和高金武互相看看。

那正是监控电源线被割断的位置。

三

夏祝和高金武坐公交归队。路上，高金武说，刚才那个女学生，会不会是她杀了钟老师？毕竟她了解学校布局，作案上有优势。夏祝说，我一开始也怀疑，但你没听她说么，死者对学生很严厉。她好像有点儿怕他，应该不敢。而且她那么瘦，手指细得一碰就断似的，即便能夺走老师眼镜，她也没力气抓着他的头，反复往柜子上撞，直到把人给撞死。

高金武说，或许有同伙？两人里应外合，她负责搜集证据，发恐吓信，切断监控，那个黑衣男负责杀人。要不然，咱刚开始问她时，她咋不说？夏祝沉思片刻，说，也不大可能。她才十几岁，如果有证据，可以告诉家长，或者直接向学校举报，犯不着为此杀人，岂不断送自己前程？至于一开始犹豫不说，是因为她心里觉得，凶手的行为是正义的，替她除了坏人，所以即便看到，也有一点点想包庇。如果他俩真是同伙，那她一定把嘴闭紧，打死也不会供出对方。

两人便沉默。过了一会儿，夏祝说，上周楼道里那案子，咱推断过凶手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五以上。而女学生看到的人，不是特别高，但也有点儿高。一米七五，基本符合。而且都很壮，力气大，心思缜密，作案风格相似，我怀疑是一人所为。高金武听完，也学夏祝捂嘴沉思，末了点了点头，说，确实挺像。但，一个退休在家的丧偶主妇，一个在职高教课的数学老师，这俩人，感觉互不相识，怎么会同时得罪了凶手，还都到了被弄死的地步？夏祝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咱回去再梳理下两人社会关系，没准儿还真有什么交集。

到了大队门口，见大姐还没收摊，高金武便要吃烤冷面。走过去时，大姐正在看书，听见高金武叫她，这才把书合上，放在餐车的一角。

是本笑话书，封面极花哨。夏祝想起，之前无意间，自己也瞧见过几次。没人光顾的间隙，她就捧着本书看，而且很爱惜，拿起来之前，都先擦掉手上油污。读起来也专注，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

夏祝就问，大姐你爱看书？大姐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从小是孤儿，没大人教育，啥啥都靠自个儿学。好不容易识俩字儿，太深的也看不懂，只能看看这种。夏祝想到自己，竟和大姐同病相怜，鼻子就酸了一下。大姐又说，唉，有时觉得日子苦，就想招儿呗，让自个儿多乐乐。夏祝点头。

烤冷面做完了，高金武一掏钱包，就四张一百的，没零钱。大姐说，破不开，不要了。高金武说，那哪行，就掏手机，要扫码支付，手机却也没电关机了。夏祝一掏兜，零钱也花光了，便伸着手机说，我来扫码付。大姐还推辞，说下回吧，下回吧，见两人都不允，只好弯腰找起收款二维码，翻来翻去也没找到，最后一摸围裙，从前面兜里掏出来，就一拍大腿，笑着说，咳，瞧我这臭记性。

夏祝扫码付了钱，高金武突然说，哎呀大姐，刚才唠嗑没注意，你是不又偷偷给我加了蛋？大姐就傻笑，太阳照着她宽宽的脸，双颊像挂着两块高原红。夏祝又要帮忙补钱，大姐却孩子似的把二维码揣好，死活都不要。高金武说，大姐，你这么做生意，是赚不到钱的。她又一笑，说，我就自个儿，够花就成。赚那么多钱，又有啥用？

夏、高二人相互看看。高金武说，还是大姐活得通透。

两人往队里进，有午休的同事往出走，便互相打了招呼。刚路过收发室窗口，夏祝手机就响了，是岳媛。他背着小高接了。

她声音依旧很轻，夏祝说，你能大点儿声不，那边就重新说，有本琴谱忘在家里，下午就得用，可手上一堆事，脱不开身，问他能不能帮忙取一下。夏祝看了下屏幕，午休时间倒是也够，便没好气说，行了，知道了。刚挂电话，高金武就凑过来问，夏祝说没啥，有点儿私事，出去一趟。高金武就一脸奸笑，用眼神搔着他。

夏祝打车回家，掀开客厅的钢琴，没找到，又四下翻了翻，还没有，便提了一口气，慢慢推开主卧的门。一股洗发水味儿扑鼻而来，像闯入一座花园。自从夏文出事，夏祝就再没进过这屋。屋里的一切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每迈一步，他的心都猛烈加速，不一会儿，竟莫名有了做贼似的感觉。琴谱就在淡粉床单上，两个枕头并肩平躺，他突然觉得，这床是那么宽，那么大，那么张扬，又那么沉默，像在召唤他，又像在抗拒他。他来不及多想，怕误她的事，抓过琴谱，便逃到楼下打车。

那家艺术培训学校，租设在一幢很大的综合型写字楼。到了楼下，夏祝刚要往里进，突然瞥见一辆停在门口的车，觉得眼熟，便转身看了眼牌照，竟是队长王敬闵的车。心里便犯了嘀咕，虽然正值午休，但领导怎会来这儿？可是来办什么事儿？但也没空琢磨，赶忙往楼上去。电梯干等也不来，夏祝索性不等了，拐到楼梯间，大步往上迈。到了岳媛那层，刚出楼梯口，他又赶忙缩回来。

远处，岳媛正在和人说话，脸上还挂着笑。夏祝探出脸去瞧，发现那人竟是自己领导。心里就像塞进一根鸭毛，痒得直颤，又颤得隐隐作痛。他就铁青着脸，躲在暗处观察。听不到他俩在说什么，只能通过表情去疯狂地猜。两人好像都挺高兴，岳媛时不时就羞低了脸。夏祝就想，离着那么远，自己眼神儿咋就这么好呢。正想着，王队摆摆手，一转身，从那边的楼梯走了。岳媛又站在楼梯口，目送了好一会儿。

夏祝把琴谱交给岳媛时，她又微低着头，很小声地致谢。就像犯了什么错误，却又不敢奢望对方原谅。夏祝说，下次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好。岳媛把琴谱抱在胸前，连点两下头。两人沉默片刻，岳媛怯声问，晌饭吃了么？夏祝答，吃了，吃得特别好，还吃得特别多。说完，不等对方反应，转身大步走了。留下岳媛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