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查不到马刚联系方式。户籍资料信息不全,除了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照片、身份证号和户籍地,别的一概没有。就连户籍地派出所那栏,也都空着。夏祝深吸一口气,想,不管你买通了谁,纵使有通天的能耐,我也要把你擒住。
无奈之下,便赶紧回大队,再次申报了身份证踪迹查询手续。王敬闵看了表格半天,没签字,问,你搞啥幺蛾子?到底要弄几次?夏祝说,要是想破案,你就别管我。手续还得经上一级审批,夏祝没干等,又连忙去了联通营业厅。见了面,油头经理没说话,指了指一个年轻女营业员,意思是让她帮夏祝整。女营业员动作慢,打个字都打好半天,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家里花钱怼进来的。夏祝着急,要亲自查,她便懒洋洋站起来,等夏祝坐下,身体又斜靠在椅子上,也不怕摔倒。
这一查,果然查出了马刚手机号。在网五个月,话费余额四百七十七块二。夏祝没敢打草惊蛇,想赶紧回队里,刚抬起屁股,女营业员不知从哪儿摸出瓶水,说天儿热,你不渴么?然后递过来,咬着嘴唇看夏祝。夏祝谢绝,她却追了出去,好像不拿就不让走了。夏祝道谢,说,感觉还是你比较渴,自个儿留着喝吧。
回到大队,夏祝跟小张一合计,驱车去了市局110指挥中心,想定位马刚手机信号。指挥中心技术员说,可以是可以,但得通话三分钟以上,否则信号不足,定不准——咱要真能像好莱坞大片那样一秒钟实时定位,那犯罪率还能往下降一截儿。夏祝说,那我打电话给他,你来定位,不就完了?技术员说,可以是可以,但你得想办法,跟他说够三分钟。便又犯了难。对方本就多疑,突然接到陌生电话,还要废话那么久,的确不好实现,容易弄巧成拙。夏祝就守在电脑前,期望马刚赶紧跟谁通个话。
等了半个多小时,觉得不是办法,便又去找技术员说,要不这样,我装成联通业务员,打电话让他做调查问卷。技术员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得想办法,让他乐意接受调查。夏祝说,就说给他点儿好处,赠送他一个G流量。技术员说,但愿他稀罕这一个G。
没办法,只能兵行险着,碰碰运气。夏祝赶忙上网搜,找了份有二十个问题的调查问卷。技术员准备好了,说随时可以开始,夏祝却说,能不能帮我找个女同志,声音甜美点儿?技术员站起来,望了望接线大厅,里头依旧忙成一团,抬头纹就显了出来。夏祝只好说,那算了,还是我自个儿来。技术员思索片刻,又说,我这儿有变声器,喜欢什么声儿,我给你调。声音调好了,娇滴滴的,像个怀春少女。夏祝一听,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不有点儿过?太奇怪,太刻意,容易让人起疑。技术员觉得有道理,又把音色调低了几度,这回听起来,像个知性少妇。夏祝说,这个好,他那岁数,估计喜欢这种。
一切准备妥当,夏祝深吸一口气,用虚拟器伪装的客服号码,拨打了马刚的电话。嘟,嘟,嘟,每一声都敲在夏祝心上。等了三十多秒,以为行不通,正要挂掉,里面却突然蹦出一句话: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夏祝目瞪口呆,扭头看技术员。技术员说,人要是不在身边,不是该嘟满五十秒,再提示无人接听么?难道被他识破,给摁了?夏祝没吭声,脸色铁青,心里直打鼓。纠结了近两分钟,夏祝说,不管了,豁出去了,反正他已经见了这号码,再打一遍试试,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招儿。可还没拨过去,对方却主动打了过来,吓得两人在椅子上一耸。技术员准备就绪,冲夏祝使眼色。夏祝调整好气息,点了接听键。
你谁?大老爷们儿声,很粗,很厚,像抽了不少烟,喝了不少酒。夏祝赶忙捏着嗓子说,先生您好,请问是马刚机主吗?我是联通公司业务员,工号七九〇三三幺五。那头问,干啥?声音像一块砖头削过来。夏祝怕对方挂断,便加快语速,想抢出机会,把意思表完: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正在做老用户回访,能不能占用您两三分钟时间,为您做个调查问卷?问题都很简单,您只需回答一到五的数字,代表您的满意度。那边没说话,夏祝大气都不敢喘,扭头去瞄正忙碌的技术员。夏祝说,这有益于为您改善服务质量,而且做完问卷后,我们会赠送您一个G流量。
那边还不吱声,只听见很吵的音响声,像是有人在唱老歌。夏祝便又换了语气,态度软软地说,大哥,经理给我下了任务,下班前必须凑够人数,就差不几个儿了。您就算帮我个忙,我回头多给您申请一个G,成不?变声器里,是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柔柔糯糯,略显磁性,还带着一丝气音。夏祝听着有点儿恶。心正悬着,漏跳了一拍,那头终于吐了懒懒的俩字儿:行吧。夏祝便照着电脑,开始问问题。每个问题都很长,他也都念得尽量慢,念完问题,他又不断重复:五是很满意,四是比较满意,三是感觉一般,二是不满意,一是很不满意。
但也会被打断。从第四个问题开始,那头变得不耐烦,还没等夏祝念完问题,就抢着说,五五五。夏祝没办法,只能切换到下一题。好在事先准备的问题多,要不一时还真抓瞎。念到第十六个问题时,技术员碰了碰夏祝胳膊。夏祝一看电脑,计时已超过三分钟。再看技术员电脑,蓝色地图上,有个大红点,正一闪一闪地跳。便赶紧结束了问卷,还说了感谢的话。
绿园区,静安路,长春公园附近。夏祝立即驱车前往,等俩灯,又堵了会儿,赶到那家KTV时,人却已经不在。大堂经理说,前脚刚走。夏祝心想,他咋知道我要来?转念一掂量,又觉得不可能,估计只是赶巧。便又打电话给指挥中心技术员,问他马刚现在的位置。技术员说,消失了,只能瞬间定位,不可持续。除非他再打电话。夏祝说,你忙你的,别耽误你正事儿。要是方便的话,顺便帮我盯下这个号码,他要是再出现,就立马告诉我。那头说行。
脑子里又乱哄哄,像筑着个马蜂窝。夏祝停在道边,捋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了打算,还是得回队里报手续。身份证踪迹查询刚批下来,他又申请监听。王队把大茶缸一撂,皱眉说,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你搞啥名堂?查的这个人,跟那仨案子,到底啥联系?夏祝说,我有龚帅供词。当年食物中毒案,背后有猫腻。马刚杀人,是为了灭口。此外,职高案现场地上的小黑圈儿,灰儿我拿回来验了,是烟花炮竹残留物,跟楼道案死者手中燃尽的烟花相对应,验证了凶手作案后进行某种仪式的猜想,所以我要串案侦查。
王队说,案卷我看了,但有地方想不通。第一,既然龚帅知道当年事,就算要灭口,也该直接杀了他,为啥却杀了他母亲?马刚就不怕他恨自己,狗急跳了墙,把事儿抖干净?夏祝说,我跟龚帅提过这问题。他回忆说,当年事,他无意间说给了母亲。也许他母亲跟谁提起过,话传到强哥——也就是现在的马刚——耳朵里,因此被灭口。而龚帅,之所以能逃过一劫,主要因为他一直身在外地,对方不好下手。哪怕他想到母亲因何被杀,马刚也料定他胆小,不敢轻易声张,权当一次警告。王队胳膊拄在桌上,双手抱团托腮,想了一会儿说,勉强说得过去。但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夏祝一摊手。
王队接着说,第二,就算龚帅母亲和郭野是被灭口,那那个数学老师,你又怎么说?难道,他也是阴差阳错,知道了当年事?夏祝说,目前来看,也就只能想到这一种解释。
王队说,好好好,那第三,不知你考虑过没有,当年的案子,可是省厅领导拍板钉钉的,早就彻彻底底结了案。说完,把目光移向窗外,端起大茶缸,喝了两口水。夏祝坐到他正对面,说,那案子,活着的人里,并没有抓错人,他们罪有应得。问题是,单耀祖是不是枉死?是不是给别人顶了罪?而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不是还逍遥法外?其实当年就存疑,只是时间紧,我没坚持挖下去。现在既然又出了事,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觉得自个儿有责任,有疏漏。所以想尽最大的能力,把它办好办实,不让一人含冤,也不让一人漏网。
王队没说话,大茶缸托在手里,盖子凿得哐哐响。夏祝接着说,而且,我现在有理由怀疑,咱们队伍里,出了被买通的叛徒。不管这人是谁,我一并把他揪出来,剔除这匹害群之马。王队手不动了,屋里静下来。两人四目相对。王队说,就不怕把自个儿搭进去?夏祝说,你怕?王队掀开盖子,喝了一口,我有啥可怕的?反正要退休了。夏祝说,要是能办好,自然是好。要是办不好,这身皮,穿着也没意思。王队把缸子撂在桌上,板着脸说,是,反正你也不爱穿,整天像个体育生。
二
次日一早,监听手续批了下来,夏祝又赶去技术总队,找到相关同志,监听马刚电话。整整一上午,都没动静。技术员要去吃饭,想叫上夏祝,他却不想走,说,你们去,你们去,我守着,再听听。技术员说,不差这一会儿。夏祝想了想说,要不,你帮我捎俩包子?人走了也就几分钟,有人给马刚打电话。
夏祝立马来了精神,戴上耳麦,开了录音,屏息凝神听起来。打电话的人,听着也是个糙汉,鼻子有些齉扯,脾气却大得很。两人好像要交易什么。齉齉鼻说马刚不地道,拿了订金,却推三阻四,不肯交货。马刚解释说,货已经在备了,马上齐。但这会儿风头紧,小弟们换着地方赶工,也不容易,请他再宽限两日。齉齉鼻便急了,飙出一串生殖器,说不行,你他妈敢耍我?还想不想混了?马刚说,跟谁嘴巴狼藉的?你以为老子吃素的?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问候家里,吵了能有五分钟,才勉强达成了协议。马刚说,那这样吧,下午三点半,伊通河边,河东路高架桥下,我让人把做好的货先拉给你,其余的,过两天再补。齉齉鼻依旧骂骂咧咧,但可能也没招儿,只好先答应:这是你说的,别说话总跟放屁似的。
那头电话一撂,夏祝就致电指挥中心技术员,问他马刚信号位置。不料技术员却说,没有啊,我一直盯着呢,没出现红点儿。夏祝说,你确定?可他刚才明明打了电话,就是那个号,我监听着呢,能有七八分钟。技术员说,我就在电脑跟前,一边干活儿,一边替你瞄着小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不信拉倒。夏祝说,我信,我信。可是,到底咋回事儿?为啥没显示?技术员猜,八成他手机做了反定位?夏祝问,那我咋还能监听到?技术员再猜,估计是技术有限,他只做了单项,没做彻底?夏祝将信将疑,心想,这厮还挺有意思。
距他们交易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夏祝起初不知要交易什么,但听他们吵来吵去,说什么高清、欧美、内存卡,便猜出了大概。一不留神,夏文头回看毛片的情形就浮了出来:他坐立不安,面红耳赤,小眼睛还四处撒摸,压着嗓子轻声问,哥,咱是不犯法了?有人在夏祝肩上一拍,才把他拽了回来。
是技术员,手里拎了仨包子,闻着是酸菜馅儿。夏祝往嘴里塞着包子,心思却又飘到当年事。看来,小文的死,真跟这案子有关。马刚察觉自己对案子存疑,才绞尽脑汁多番谋害,不料,想杀的没杀成,无辜的却丧了命。这想法像一丛被上了好肥的草,肆意疯长,一路上蹿,搔得他心和嗓子眼儿直痒痒。不一会儿,俩包子吃完了,技术员在旁边笑,没人抢,你慢点儿吃。
又监听了一阵,有个人给马刚打电话,推销理财产品,挨了一顿骂。时间差不多了,夏祝就别了技术员,打算往河东路赶。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见吕修。吕修推了推眼镜说,这么巧,你也在?夏祝反问,你也来搞监听?可不嘛,我手里有个案子,入室盗窃,领导催得紧。诶,你咋单独行动?小高呢?夏祝没说话,急着往外走。吕修又说,要是有啥需要帮忙,可记得喊我。夏祝也是头回见他笑,忙摆摆手,道了声谢。
到了河东路上,夏祝来回开了两趟,四处撒摸适合交易的地儿。找了半天,相中河东路和河堤路交会的高架桥下,便赶紧停到一个隐蔽位置,在车上暗中观察。来往车辆不多,马刚选择在这儿交易,确实有他的道理。时间过了三点半,除了一个小卡司机,跑到桥墩下尿尿,并没有什么可疑车辆停下。夏祝开始犯嘀咕,难不成自己蹲错了地儿?他们在上个路口?可再一想,应该不能,那儿守着一个厨具批发市场,人多眼杂,没法验货,还是这儿最合适。
正想着,对面拐来辆银色东风小面包,不紧不慢停到桥墩旁。夏祝便弓着腰,把脸贴在方向盘上,只留出一双眼,极目往那儿瞧。瞧了一会儿,小面包没动静,也不见别的车来。夏祝就坐不住了,悄悄开车门,抓了背包摸过去,拿小树林当掩护。可刚凑近了些,还没来得及往小面包里瞄,车上就突然下来两个人,把夏祝吓一跳。
其中一个瘦高的问,你谁?瞎撒摸啥?夏祝忙堆笑,路过,我做小买卖的,也想弄台这式儿的车,就瞅瞅。说话间,夏祝往小面包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便明白,这是买方。这时,副驾驶又下来个人,光头,矮胖,穿一身墨竹图案的棉麻睡衣,脖上还挂着条金链子。他扯着脖子说,少鸡巴装蒜,马刚派你来的吧?他声音有些齉扯,说完,又踮脚看了看夏祝停在那边的车:鬼鬼祟祟蹭过来,以为老子眼神儿不好?
还没等夏祝答,突然刮起一阵小旋风,卷着冰糕袋和尘土,扬了四人一脸。好悬没迷眼睛,夏祝满头大汗说,是,是,我们大哥派我先来探探路,货一会儿就到。齉齉鼻往地上吐口痰,肏,还他妈探探路?净搞这没用的,整天神神叨叨,我看他就是耗子胆儿。
夏祝脑子转得飞快,害怕马刚随时会到,自己单枪匹马,不好脱身。齉齉鼻不知从哪儿抽出把折扇,一尺长,拴着穗儿,哗啦一声甩开,一抹黑,全是笔走龙蛇的金色书法字儿,猛扇几下,一股廉价的檀香味儿扑面而来。夏祝说,大哥,我车里有几盘新货,大马,东南亚的,我拿来先给您瞅瞅?齉齉鼻眼一瞪,那还愣着干毛?夏祝说了声好嘞,便要往自己车那儿去。
刚迈出一步,还没站稳,齉齉鼻兜里电话响了,他接了,那头估计也就说了一句话,他便立马发火:妈的,又耍老子!夏祝一听,知道不好,赶忙往甲壳虫方向奔。可那俩小弟反应也快,过来就薅住夏祝膀子。刚才那个瘦高的,还往夏祝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一踢,夏祝扑了个狗吃屎,只听囔囔鼻大喊:揍,给我往死里揍!
两个小弟就一顿猛踢,夏祝大腿、膝盖、肋护扇儿,哪儿哪儿都疼。夏祝嘴上求饶,手却去摸包,迅速薅出根双节棍,左抡一下,右扫一圈,便把两个小弟疼得抱腿跳。囔囔鼻咆哮,养你俩干啥吃的?废物!他俩一听,立马重振旗鼓,又咧着嘴来扑夏祝。夏祝侧身一躲,单手握棍,在身前作“∞”字挥甩,正中稍矮那人手腕,疼得他瞠目怪叫。瘦高的见状,忙向后退开半步,又低头一瞧,从林边抄起根大树杈,如持长矛,发狠着朝夏祝冲来。
夏祝奋力一扫,把树枝削去了尖儿,劈出雪白的木屑,震得对方直咬牙。夏祝再挥,不料剩下的树枝较粗,没劈断不说,双节棍也被一挡,失了气力,松软下来。瘦高的寻到机会,大手一伸,抓住双节棍末端,往树枝上用力一别,另一端便也从夏祝手中脱落。夏祝转身就逃,不料稍矮的缓了过来,一把揪住他后衣领子,又用力一扽,人便不由自主向后仰,失措间,肚子又被抽了一棍,剧痛炸裂,抱腹倒地。夏祝想,今天算是糟了。
正准备闭眼挨打,只听有人“啊”的一声,随即也滚落在旁。夏祝睁开眼,透过微泛的尘土瞧见,高金武一身警装,正用双节棍抽瘦高那人,嘴里还念念有词:给你能的,谁都敢动,给你能的,给你能的。夏祝别过头,地上稍矮的也被治得服服帖帖,便蓄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囔囔鼻见状不妙,已扔了扇子要钻回车里。高金武反应也快,一个箭步蹿到跟前,长腿一抬,一记猛踢,车门轰然关死,吓得对方忙缩回手,茫然立在车外。
两个铐子都被用上,还剩一人,手缚了麻绳,系死了鞋带。夏祝浑身是土,依然扶腰捂肚。高金武忙过去搀,问他打不打紧,夏祝却咧嘴一笑,脑门渗着汗说,我没事儿,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