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破碎·第六章:奇怪家长


文/鹿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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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不大,中间只有张办公桌,两米见方。几把木椅漆皮翘裂,七拧八歪摆在周边,一摸就一手灰。窗户玻璃也许久未擦,上面干着两泡鸽子屎。长发男背冲窗户坐着,虽然也有阳光投进来,但被他身体遮挡,面前的光线很暗。夏祝这才透过他的刘海,看清那双归隐着的眼。他双目无神,瞳孔收得很小,眼球好像也不怎么转,看着很怪,很冰,冰得夏祝打了个激灵。

请跟我说说,刚才你为啥没举手?夏祝开门见山,他却像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低下头,问,你说什么?高金武说,装啥糊涂?可他还是一脸懵。夏祝顿了顿,说,刚才在教室,让出过门的人举手,给了好几次机会,你一直没举。他眼球缓慢转了两下,左手挠了挠右肩,说,我不记得我出去过。

夏祝说,我在教室里说过啥,你是不压根儿就没听?我们看了监控,一点二十三分十七秒,你从一楼教室出来。三十一秒的时候,你出现在二楼大楼梯口,左拐,你去那儿干啥?长发男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缓过精神似的说,您不是看监控了么?咋还问我?

夏祝语塞。首先,二楼摄像头位置不好,他拐到左撇后,就收不到画面。其次,一点二十七分刚过,信号就全断掉,鬼知道他干了什么。但夏祝还是面无表情,摆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架势,不徐不疾接着说,你咋就不明白,我还是在给你机会。你自己主动承认,日后也好宽大处理。

可那长发男,又仿佛人工智能,接收完指令,经过一个运算反应的过程,这才扯起嘴角一笑,呲出几颗黄牙:我谢谢您给我的机会,您要是觉得我做了啥不该做的,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千万别跟我客气。

吕修轻笑一声,从夏祝手里抢过笔记,看了几眼,说,你为什么不在一楼上厕所,非跑到二楼去?长发男又没反应,整个人像冻住了,也不知他听没听清,已很难判断他的表情。吕修又问了一遍,他才后知后觉般说,我乐意啊。

这回轮到高金武笑出声。吕修把笔记往桌上一摔,激起很多灰,在阳光里跳。三名警察忙往后仰,长发男却无动于衷,心思像条滑溜溜的蛇,让人把握不住。

吕修说,我希望你能注意态度,好好回答警方的问题。逃避是没有用的,不要浪费彼此时间。长发男过了会儿说,可不浪费时间嘛。一楼有屎没冲,味儿大,受不了,我就去了二楼。吕修问,就这么简单?长发男侧过脸,身子靠在椅子上,抖着一条腿说,哦,原来这位警官喜欢复杂的答案。要不,我给您现编一个?来个九九八十一难,想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

吕修憋红着脸,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再说话。夏祝问,那上完厕所,你还做了什么?他缓缓扭过头,看了眼夏祝,又移开目光说,抽了根烟。夏祝想到那个烟头,问,站在窗前抽的?长发男反问,咋,学校安防这么好,厕所也安了监控?夏祝没吱声,发现他另一条腿也开始抖。

过了一会儿,夏祝突然说,二楼最里边,小楼梯的门把手上,采集到了你的指纹。不光是长发男,连吕修和高金武,也都跟着瞪大了眼。

长发男说,什么小楼梯?什么门把手?夏祝看着他表情,感觉他好像真不知道,便继续打马虎眼,再试他反应:你从那个小楼梯,上三楼干啥去了?长发男歪着脑袋:哪有什么小楼梯?你到底在说啥?

屋里陷入沉默。夏祝在本子上勾掉几行字,说,那谈谈你女儿,她跟你说过啥没有?或者,有没有啥奇怪的表现?长发男坐直了些:为啥这么问?夏祝说,没啥,就随便问问。长发男说,她到家就钻进自个儿屋,玩游戏,听音乐,我看没啥反常。夏祝说,那她回家准时不?长发男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像是有那么几次,比平时要晚一点儿。夏祝说,好像?

这时,有个女老师来敲门,说死者妻子来了,正在一楼会议室,副校长请他们过去。夏祝起身说,我过去就行,问问死者情况。刚出门,高金武也跟了过来,朝屋里撇了撇嘴,夏祝懂了,两人便同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从会议室里拐着弯儿地往外钻。她哭腔拉得很长,百转千回,断音又很有节奏感,像在表演某种传统曲艺。夏、高二人进去时,人正坐在地上,不顾副校长劝慰,两条腿来回乱蹬,黑色紧身裤上蹭着灰,一只高跟凉鞋甩出好远。瞥见穿警服的高金武进来,她短暂收住了哭声,抬起蹭花了妆的瓜子脸,眨了眨挂着黑泪痕的眼睛,突然扑腾过去,侧跪到地上,拉着高金武胳膊说,警察同志,你可得为我做主。说完,像老唱片机唱针一搭,又放出婉转哭声,激得高金武手忙脚乱。

夏祝说,你先起来说话。她无动于衷,哭声又摇摇晃晃升上去,抬了两个八度。夏祝只好说,你跪在地上,让人瞧见不好。要哭,你坐在椅子上哭。副校长晃着肥肉凑过来,艰难弯下腰,把女人扶起来。见她还抓着高金武不放,夏祝给她拉了把椅子。她这才降低了音量,嘴里仍衔着一丝气声,面人似的瘫到椅子上,用手抹了抹晕开的眼线,说,我爱人那么爱岗敬业,那么老实善良,竟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学校一定得给我个说法,不能赖账。然后把脸抹得更花了,像个刚上井的矿工。哭声又跟着伸展开来,像长在她身上了似的。

一听这话,副校长可不干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嗓音嘹亮地纠正道,钟老师是被人谋杀的,不是教书累死的,你可不能胡说八道。钟夫人顿时两眼怒瞪,好像能射出箭来:那也是死在了学校,无论怎么说,你们也逃不掉责任!语毕又哭声大作,还去够高金武的手。高金武撇开也不是,握着也不行,红着脸,又犯了难。夏祝便说,校方确实有责任,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揪出凶手,至于其他,你们事后再商议。这么一提醒,钟夫人才恍然大悟般说,对对对,抓凶手。但你们校领导,也得尽快拿方案。副校长鼓着腮帮,没接话。

你和你丈夫,感情很好?听夏祝这样问,钟夫人立马飙出一串海豚音,然后像吃东西噎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直顺着自己胸脯说,我和我爱人,情比金刚,如胶似漆。虽然已结婚八年,但眼里依旧只有对方,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

副校长即刻纠正道,那叫情比金坚,还金刚?你俩又不是大猩猩。说完翻了个白眼。夏祝差点没憋住,把笑囫囵个咽下去。那你看看这个。夏祝把攥拳的手从嘴上拿开,掏出个小证物袋,里面只有张纸条。钟夫人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整张脸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僵住了,只剩右眼皮在跳。这,这不可能。她又抓着高金武,好像在向他求救。你看看那字迹,确实是钟老师的,副校长插话道。

钟夫人便又使劲看了看,末了把东西往地上一撇,脚一蹬,把另一只鞋也甩了出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别人伪造的,有人模仿他字迹。然后光脚站了起来,扯着副校长胳膊说,是你?是不是你?学校为了逃避责任,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人都死了,你们还要给他扣屎盆子,你们,你们……副校长扒开她的手,呲牙说,你疯啦?

不过这么一说,倒也提醒了夏祝。他忙把纸条捡起,夹回笔记本里,对副校长说,请帮忙找两本钟老师的教案,我拿回去,找专家鉴定下笔迹。副校长说,没问题,也好堵上某些人的嘴。说完又翻了个白眼。钟夫人见状就低下了头,像在思忖该如何应对,过了会儿又说,就算他背着我,做过那种事,也一定是你们学生穿得少,没事儿就勾引他。副校长说,你放屁。说完脸一红,瞅瞅两位民警,连忙改口道,你别胡说,学生都穿校服,款式保守得很。

 钟夫人没接茬,她脸上又皱成要哭的样子,见夏祝冷着表情,立马又收了,却开始自言自语:你啊你,咋就这么傻?难怪我之前从床底下,找出一件学生裙。当时没往歪了想,以为是送我的惊喜,还穿给你看了。喜欢学生妹,咋不跟我说,我可以为你扮啊。她越说越离谱,声音又很尖,像在屋里立了根细细长长的棍儿,让人很难彻底忽略。

夏祝咳了两声,像被她的话给齁着了。他问,除了那裙子,死之前,他还有啥异常?钟夫人想了半天,说,自打上学期开始,他总是把卷子带回家批,说学校任务重,只能自个儿多加班。说完看了眼副校长。

副校长忙说,正常教学任务,再重能重哪儿去?谁知道他在学校都干了啥,非得回家批卷子。钟夫人身子直颤,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夏祝说,还有没有别的?她就直摇头。过了会儿,她又后知后觉问,他人在哪儿?我想再见他一面。说着又要哭。夏祝说,被法医拉走了,要做全面检验,看有没有破案线索。

她安静下来,又开始一抽一抽地小声啜泣,再渐渐抬高音量。哭声像条灵活的舌头,舔舐着在场每个人的同情,嗦叻着在场每个人的耐心。

夏祝说,案发现场,有副碎掉的眼镜,他近视挺严重?钟夫人抬头说,嗯,超过一千度。而且他像有啥心理疾病,只要不戴眼镜,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慌里慌张。晚上睡觉都戴着。他自个儿瞧过心理医生,好像让他做啥训练,但后来不知为啥,放弃了。说着,她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评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夏祝赶紧记在本上,心想,凶手可能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夺走他的眼镜,使其便于控制,这才顺利完成了谋杀。那这个人,一定对他有所了解。夏祝盯着钟夫人看,想,这女人,穿着性感,打扮妖娆,无论怎么看,跟死者都不像一路人。他咋就娶了这么个老婆?她又为啥选了这么个丈夫?而她刚才的种种表现,更像是某种刻意表演。会不会是她,找人害死了自己老公,想以此捞取什么好处?学校的赔偿?人身保险?还是因为发现了他的不端,忍不住想展开报复?无数个疑问像苍蝇,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正想着,吕修竟打来电话,沉着嗓子说,你俩快回来,他嚷着要走,我自己拦不住。夏祝便又简单问了几句,然后让副校长和钟夫人看笔录,让她们签了字。听说楼上有个犯罪嫌疑人,钟夫人立马来了劲,自己下地把鞋捡了穿上,拽着夏祝就要去瞧,说要让对方血债血偿。夏祝扭开她的手,说,你的心情,我大概能理解。但目前他只是有嫌疑,还没找到直接证据,没人能把他怎样,更不允许你乱来。交给我们就行,你可以先回去。

夏、高二人刚出来,钟夫人就又开始纠缠副校长,让学校赶紧讨论方案。夏祝偷偷撇嘴。不料高金武却说,她跟她丈夫感情真好,现在另一半死了,瞅着好可怜。夏祝说,我看未必。高金武竟有些不忿,一本正经说,也是,等你结婚了,就明白那种感情了。夏祝剜了他一眼,没吱声,心想,说得好像你结过似的。

 

 一进屋,吕修就站起身,像受了莫大委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然后就往外走,说,我去上厕所,你俩跟他说。长发男也从椅子上弹起,吼道,你有啥权力,这样圈着我?说完,左手插兜,好像要往外掏什么。

高金武警觉起来,大喝一声,把手撒开,举起来!可他不听,掏出一盒烟。夏祝心里松泛开来,见他要点烟,又忙制止说,你要是能忍,就忍一会儿。这不是厕所,不合适。他便说,那我也要上厕所。高金武说,是不给你脸了?他和高金武对瞪了一会儿,把烟和打火机揣了起来,但没坐下。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一笑,说,我算是想明白了,你们压根儿没监控,就是在唬我,对不对?夏祝没吭声,面无表情看着他。他瞳孔依旧小,像装了假眼,让人看不透。夏祝忍不住问,你眼睛咋回事儿?是不有啥毛病?长发男咧了咧嘴角说,我能有啥毛病?不过是戴了美瞳——我最近还贼忙,睡眠不足,脑子转不过轴,反应有点儿慢,您可别介意。夏祝点点头,没说话。

少顷,长发男又说,你们要是有监控,准立马上铐子,还用废话这么多?还说给我啥机会,真鸡巴能扯。我最后再说一遍,听好喽,我去二楼,只是上了个厕所,抽了根烟,不知道啥小楼梯,也没上过三楼。你们爱咋查咋查。耽误我半天工夫,先不跟你们计较。我要回去给闺女做饭,现在就得走。

说完便往外闯。高金武挡了一下,但又被夏祝拽住。夏祝叹了口气,说,我们也只是例行盘查。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留一下,要是后面有啥问题,我们再联系。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多谢你配合。长发男起先犹豫,但见夏祝眼珠盯着自己,还是匆匆写了号码,又在笔录上按了手印签了字。高金武这才让道。他快步离去。

吕修上厕所回来,不明所以,劈头就问,你俩是废物点心?这都拦不住?还不如我自己?两人没说话,转过身,一齐翻了个白眼。夏祝说,咱去查下监控电源,看看是咋回事儿,刚才也没倒出工夫。正往楼上走,夏祝又突然停下,说,他都不清楚孩子几点到家,咋会急着回去给孩子做饭?说完便去追。

不觉间,外面天阴了脸,黑云低坠,似要砸到头。空气黏得像粥,风呼呼地搅,冷不丁就甩人一脸。出了校门,夏祝乱了步子,站到不同的路口,踮着脚,极目向远处瞭。终于循着一个方向,发现一根细长黑棍儿,在地平线上轻微地跳,匀速地移。夏祝便铆足了劲,脚一蹬,人就朝目标射发,只觉腿失去了控制,像随时要飞卸出去。到了一定距离,夏祝开始减速,最后只是在走,隔着大约五十米,在后头慢慢跟。眼瞅要过马路,刚要快撵两步,长发男突然扭过头,夏祝急忙蹲到垃圾桶后,浑身冒汗,险些暴露。

把着边儿,一点点伸头去探,人却消失不见,又立即奔过去寻,仍没有踪影。害怕对方正匿在某处,夏祝不敢草率,就贴墙立着,用眼睛去瞄。这时,一个花盆从天而降,夏祝猛一后退,落在脚尖前,炸出巨响,泥土四溅,险些砸到脑袋。

仰头一看,并没有人。夏祝盯着那株陌生植物,茎叶绿得瘆人,花朵红如鬼火,一阵后怕酥酥漫过全身。旧汗未消,新汗又来,像玻璃溜溜滚在胸膛,痒得那叫难受。

刚定神,吕修又打来电话,铃声在街上乱窜,夏祝赶忙接了,听见对方在怨:你别轻举妄动,小心打草惊蛇,我这就过去。夏祝压着嗓子恼。刚要挂,瞥见长发男从公厕里晃出来,便急忙揣了手机,又悄声摸过去。

就这样跟了两分钟,长发男又突然回头,正好瞧见没处躲的夏祝,人便像惊了的马,尥着蹶子疯跑,竟撞了电线杆也不知道疼。夏祝大喊:站住!急忙蹿过马路,差点被一辆三轮车蹭到。发力猛追了几步,便揪到长发男后衣领,不料,他却像一袋水,莫名扭倒在地,脸贴着地砖,手指蛛腿般跳动。却不发一语。

正纳闷,吕修竟从后头奔来,很剧烈喘着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底下那人就猛地撑起身,夏祝拽着他的肩,用力一扽,人便翻转过来,只见他面部抽搐,涕泪横流,双眼直得像被串了竹签,身体还不住打颤。

夏祝便明白,他这是毒瘾犯了,难怪之前瞳孔紧缩,反应迟钝。刚要去掏手铐,长发男突然一声嘶吼,张牙舞爪,发起疯来。两人便大声喝止,他却像不懂人话,迅速从路边环卫车上抄过一把铁锹,咆哮着,不由分说,冲吕修右臂铲了一下。

吕修不躲还好,一侧身,铁锹便削在他大动脉上,顿时血迸如注,爆出惨叫,手一捂,人便矮了下去。夏祝见状,忙从包里掏出绳索,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吕修上臂一勒。

再扭头,长发男已扔下铁锹,兀自沿街逃了。夏祝咬牙切齿,边包扎边吼:没本事就别来给我添乱!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两次破碎》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 联系:liufei@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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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满川
鹿满川  @鹿满川
一枚从情感作家转型而来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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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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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满川
作者大大,这几篇文章是否用了的您一半的脑细胞😏
哈哈哈确实费脑子,尤其考验逻辑思维,还需要做大量功课研究一些事实,不过写出来很有成就感,算是完成了一次自我挑战~( 。• 👅 •。`)
鹿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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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可爱(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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