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花
花园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我们在这里逗留太久,院子里跳了总闸,这是老房子经常发生的事。
小时候,每次跳闸停电,我都会吓得全身僵硬,就像掉入水底一样,害怕外婆口中的“水猴子”来找我。而此刻,一只软软的手拉住了我,我意识到小陆也在这里。
母亲好像也发现她来了,在黑暗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我在。小陆说。
你来了,你都听到了?母亲问。
嗯,这病是有遗传几率的,现在你面临了亲人离世,情绪上非常脆弱,一定要多和人说话疏导,有什么也可以和我说说。小陆柔声说。
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我也能想象到她对待病人家属那副板起脸,严肃的小模样。
许久许久,母亲没有说话。
小陆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不知道她又跑去哪里。
终于,母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知道有人帮我承担了一切,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让我突然想到床底下的那些信件,关于太阳与花的情谊。
太阳与花,就是身在孤儿院的丁思辰和母亲。她们早已心意相通,以某种方式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并且在黑暗中静默相伴。这秘密通信持续了整个童年,通过那些只有她们看得懂的符号,互相支撑着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丁思辰说会保护母亲,因此,她帮她承担了一切,甚至在长大之后,把辜清礼让给了母亲。这个小时候的承诺,她以一生来兑现。
她们在长大之后又是如何相认,为何母亲坦然接受这一切馈赠?
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在某种程度来说,母亲是自私的。因此我没有说出我看过那些藏在床底的信件,是想给母亲留下一点点颜面。
而此时,花园的灯在瞬间亮起。大概是小陆找到电闸吧。
母亲流泪的脸暴露在闪烁的灯光下,她看着这诡异的花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外婆,她没有疯。母亲说。她只是用这个花园,来补偿一位没有缘分庇护的女儿。
藏信的床底一尘不染,定是常常清洁,所以可不可以这样猜测:外婆其实早就发现了那些信,这些年来,她尝试解读信中的符号,想象着那一开始身处孤儿院,后来身处精神病院的女儿心中的世界。丁思辰,她必然是在狭小破旧的孤儿院里,渴望灿烂灯光,渴望满院繁花,渴望美丽娇柔的事物。
所以,才有这一簇簇不败的假花,动人的音乐,缠绕的藤蔓,粉红色缎带秋千……这些年,外婆把自己封闭于此,是为了赎罪。因为内疚,她连另一个女儿也不愿见。
母亲不再说话,勉力从轮椅上站起来。回去睡觉吧。明天我们回去。
母亲一瘸一拐地往房里走。
等等,我叫住母亲。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南岭大学的那个白教授,你认识很久了吧。
母亲一愣。
那天,我看见你们在院子里……
那天安顿下睡着的小陆,我走到窗边观察那管三棱针,正正看见母亲和白教授相拥,母亲当时正在他的怀里哭。
这个画面,与十岁那年在街角咖啡厅看见的母亲的笑颜相重叠。一个猜想在那一刻成型。
是不是,我小时候你就去见过他,背着爸爸……我们家那场车祸之前,你才去见过他,对不对?我质问母亲。
母亲的背影被灯光照得斑驳陆离。
但为什么爸爸死了之后,你又不和他在一起?你在害怕什么?
母亲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我和白教授,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他也是外婆以前的学生,仅此而已。母亲说。
母亲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冲上去拉住她。
不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丁姨把爸爸让给你,你却不懂得珍惜,为什么你那时候坚持要把我送去外婆家?为什么偏偏是爸爸,死的那个偏偏是爸爸?
为什么?
我死死拉住母亲,闪烁的灯火下,母亲的脸咬牙切齿般的,吐出了几个字。
辜清礼,不是你爸。
灯光把她的脸照得光怪陆离。她的眼神却淡漠得像置身事外。
他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母亲轻声说完,转身离去。把我一个人留在深深的水底,我一阵昏眩,最后是小陆抱住了我。
渐渐的,我感觉到我和她的身体都变得越来越凉,我们像冰天雪地里失温的一对动物,就在失去意识前,我对小陆说,快,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我必须要打一通电话。
必须要。
起床时已经中午,我是被许家杰叫醒的。
当我睁开眼看见他的样子时,我很想一切重来,不该打那通电话的。可是我知道已经太晚了。
许家杰看我醒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承认了。
我走下客厅,看见母亲身边站着几位警察。母亲一身黑衣,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瘦。
我从楼梯上俯视着母亲,她也望着我。她的眼神没有恨,没有怨,只是平静。就像小时候,我放学回家了,她从厨房探出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回来了,于是转身继续炒菜。
女警给母亲上了手铐,要带她走。
我跑下楼跟着她走到门口,那里停了辆市区过来的警车,一切都早就准备好了,请君入瓮似的。母亲上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像是认输的棋手,已经无路可走。
我没想到会那么轻易地赢了。
警车消失在村口,我茫然地走回客厅。空旷白墙上,只有外婆的遗照嘲讽似的看着我。
对不起。我把头埋在手中,轻声说。
许家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为什么那么快就承认了……我自言自语。昨晚她没说,但为什么今天那么快就承认了……
我还是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杀父亲。
那个白教授……我问。
帮你查过了,他不是赵弈,也没改过名字,他的前妻在加拿大,一直以来他和前妻孩子都有联系,还有,他应该不是你妈妈的情人。许家杰回答。
我捂着头,头真的很疼。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关于赵弈,许家杰说。虽然没查到他的下落,但我倒是查到一些东西。
赵弈失踪后两个月,河下游冲上岸一具严重腐烂的男尸,当时条件有限,不能确定身份。但赵弈的母亲坚持说那就是她儿子,那几年,赵弈母亲不停在闹,可惜当时技术确认不了身份,所以赵弈的档案现在还是“失踪”状态。
我缓缓坐在椅子上,又站起来,在客厅焦躁地踱步。
你没事吧?许家杰问。
我摆摆手,忽而想起小陆,我现在很需要她来教我如何正常地呼吸,或是如何想象那一颗金色小球什么的小方法,来平稳我的急速的心跳。
小陆,小陆!
我突然回忆起,小陆昨晚似乎是生病了,她的手很凉,我打电话给许家杰之后,便送了小陆去医院打点滴。
小陆应该还在医院。
我此刻很想去救她,可现在连自己也救不了,像是被淹没在深深的河底,河水涌入我的肺部,氧气一点一点消失,无法呼吸。那具严重腐烂的男尸,仿佛就在我面前。
水猴子……水猴子是赵弈!
外婆一定知道,所以她才会去城隍庙超渡,不是为了外公,是为了赵弈。
那么,母亲知不知道?丁思辰又知不知道?
赵弈为什么会被冲上河滩,他是被谁扼杀在河底?
是谁?
意识渐渐消失,我最后看到的图像,是冲上前来的许家杰。
……
风暴
雨下得好大。
但是,河边、树下、十二点。这是约定。丁思辰这样鼓励自己。
当她耗尽所有力气,终于来到河边,那条熟悉的河在夜雨中泛着蓝色的幽光……
辜清礼!她看见了那个身影,于是她奔跑过去,仿佛奔向她的宿命,而所有剩下的力气都仿佛用于这个奔跑。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嘴上的口红,是不是被雨水冲掉了?她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很苍白?
不,不行,在她倾慕的人面前,不能如此狼狈。
丁思辰摸向口袋,摸到那只小小的圆柱体。
雷声与闪电同时来临,在雪白光芒照亮对方的一瞬间,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赵弈。
为什么是赵弈?哪里出了错?
她想拿出口红,却发现那个藏在口袋里的小小圆柱体,并不是“露华浓”,而是针灸课时用到的放血三棱针。错了,一切都错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
是从喜欢上辜清礼那一刻开始?
还是从接受赵弈的好意开始?
赵弈,这个赵弈,当所有人都在质疑她的品行,对她避之不及时。只有赵弈会走来问她早安,和她说再见。
印象中他总是什么都抢着做,班上的黑板报、值日,都是他帮忙。
今日在学校罚站的时候,她是晕倒了。是他把她送去了卫生站,她一路上喃喃自语着夜晚的约定,他要她小心,要她乖乖留在宿舍。那时的她,完全听不进去。
而她的喃喃自语,一定是被赵弈记在心中。
现在丁思辰后悔了,她不该让赵弈发现的,她的秘密不能被发现,这个对她那么好的傻瓜,不能知道这一切,她的肮脏,她羞耻的秘密,不能……
但太迟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误,必须被掩盖!
手被三棱针锋利的针尖刺痛,那一瞬间,赵弈的脸就在面前,那健康的脖子,一跳一跳的大动脉就在眼前。
丁思辰拿出最粗的那根三棱针,她想收住自己扬起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血被雨水迅速冲淡,丁思辰的眼睛里,仅剩的红色消失了,陷入一片只有闪电和黑暗交织的黑白世界。
风暴,她喃喃地说,风暴来了。
这一刻,丁思辰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很多很多次,她在河边拼命地跑,手与脚被杂乱的树枝石块划伤,但她只能跑。
最后,还是被那些人追上。
她倒在河岸上,衣服被撕碎成一块一块,散落在雨水中,像是五彩莲花。少女洁白的身体,此时身处风暴的中央,被吞噬,被席卷。
这不是第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到了河边,进行这一项无可躲避的仪式。不同的男人,像无家可归的乌鸦,又像撕扯腐肉的野狗,轮流粘在她的身上。丁思辰看不清那些男人的脸,只是隔着雨水,闻到橘子的味道。
她明白了,是因为那些橘子。
她用力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张她心心念念的脸,辜清礼。
他提着一袋橘子,月光照亮他那斯文的下颚和眉目,他从不狰狞,从不狼狈,只是坐在一旁冷看着这一幕。把橘子一片一片吃进嘴里。
救……
丁思辰的喉咙发出这样的求救。但很快,嘴就被堵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辜清礼把目光移开,又撕开另一颗橘子的皮。
丁思辰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把风,为那些野狗和乌鸦把风。他冷漠的眼角,从来,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爱他的女人。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因为意识迷糊,因为天生有病而被他选中的工具。
并且,是她主动送上门的。
心里、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她甚至能听见破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风暴席卷过海岸,破碎的那些玻璃,那些屋顶。在夏夜蝉鸣里,在寂静的河滩上,一切曾经在她的幻想中如诗如画,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丁思辰闭上眼睛。
风暴是橘子味的吧,她尝试这样想。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野狗已经散去。辜清礼在她面前放下一颗橘子。
为什么……她嘶哑的喉咙想要发出这样的疑问。
而他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蹲下身,为她剥了一颗橘子,亲手喂到她的嘴边。
她迷茫而顺从地张开了嘴。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丁思辰就选择生活在幻想世界中。她幻想了和辜清礼的一切罗曼史。她觉得只要幻想这一切是辜清礼做的,就能过去。
何况,辜清礼说了,他会补偿她的。她信了,相信只要忍受完痛苦,就能得到最后的奖赏。
她甚至幻想了和辜清礼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失去的一年,她怀着隐秘的期盼等着孩子的降临。最后却是一场空。
但所有人不知道的是,丁思辰真的生了一个女婴,孩子爸爸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
苏美娟的供词
其实我的丈夫辜清礼,从头到尾只看中了我一个人。
他追求我,是为了家庭前途。辜清礼是农村户口,希望找到一个能带他离开农村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又不能有太过显赫的家室,因为他不能忍受被人控制。
单亲出身的我,是最好的选择。
婚姻对他来说,是一种逃离命运的手段。当然,他在追求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
丁思辰的事情发生以后,辜清礼去找了我的母亲,正式向她请求和我的婚事。那时候我对他根本没有喜欢,可母亲却同意了。
当时的我,不懂为什么母亲会这样对我。我不理解,但我还是接受了。
反正我是不爱他,所以才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给他下了足量的氯化钾,他天生有心脏病,我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作案过程?我记不太清楚了,尽量跟你们回忆。
2000年9月27日晚上,对,就是案发那天。前一天我女儿发了高烧,我和辜清礼又吵了一架。为什么?……我有点忘了,我们经常吵架,总之那次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本来想把女儿送去她外婆家再动手的。可是在路上,我因为指错了路口,辜清礼又甩了我一巴掌,当着女儿的面,我就觉得过不下去了。
所以,就提前动了手。
就是纯的氯化钾,怎么得来的?我是中医院的,以前也在实验室待过,买这些化学原料不是什么难事。
本来想他死了就算了,没想到,他死前扭了方向盘,直接冲上对面车道。
我也付出了代价,你看我的腿。
你说,我不怕女儿在车里也会出事?
……
没想那么多……因为女儿不是我亲生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你们现在可以告诉她了,她大概也感觉到了。
她亲生母亲是我姐姐丁思辰,丁思辰是怀了孕,这一点她倒是没有记错。只是孩子不是辜清礼的,不,我不知道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我姐姐当时精神已经开始有问题了,她在外面被谁欺负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初,我妈答应让辜清礼和我结婚,条件就是他必须成为丁思辰女儿的父亲。一开始他不答应,嫌有个小孩麻烦。
后来我妈拿了张体检证明给他看,上面写着他就是生育有障碍。他就答应了,因为他也生不出小孩了。
所以,我成了我女儿的母亲,他成了父亲。
我为什么愿意?我也没办法,做姐妹的,只能帮到这了。我妹妹都疯了,孩子谁养?
我是傻,当初做错了决定,葬送了一生的幸福。
所以后来我杀了他,和任何人都无关。
但我们家帮辜清礼家还了债,甚至我妈的老房子地契都给了他的债主。我是忍无可忍了,才会动手的。
还有,辜清礼会虐待我,因为他在他家是独子,所以他生气我们没有儿子,他也生不出儿子。当然,现在没有任何人能证明这一点,你问我女儿也没用。每一次我们吵架,我都把她送去外婆家。
总之,我承认我做了错事,但辜清礼也不是什么好人。
对了,叫我女儿别伤心,因为那个坏人不是他爸。
当然我这杀人犯也不是她妈。
让她好好生活吧,有空去精神病康复中心看看她妈。我呢,就不用来看我了,毕竟这些年,我也没有用心待过她。
我只是尽了点责任,完成一场虚幻的缘分罢了。
苏美娟口述
2018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