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上的血
血,是丁思辰醒来时看到的唯一颜色。洁白的床单上,血红蔓延出妖异而奔放的花。
过了很长一会儿,丁思辰才意识到这血是从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腹中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狠狠打过一拳。她抬头四望,周遭的绿色墙壁、肮脏的白色窗帘、隔壁床铺不知是睡是醒的憔悴妇女。她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发生了什么?脑袋一片模糊,记忆却像夜晚的迷雾,无从看到出口。
她惊恐地呼救。不一会儿,走廊传来脚步声,一个面色冷静的中年护士走进来。
流血了,我流血了!她尖叫着。而护士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脚,眼神扫了一眼她的下身。
我去给你拿裤子换。
尽管护士反复告诉丁思辰这血只是例假,但她不相信,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然而,身边每一个人都告诉她,她只需要保持安静,乖乖躺好。每天6点半起床,然后晨练,7点半吃早餐。
早餐很简单,一般是稀粥和馒头。吃完早餐就必须服下几颗药丸。上午有时是集体清洁房间走廊,有时是和医生交谈,有时是看书或电视。12点开始午饭,然后又吃药。半小时午睡之后,检测身体指标。下午一般会安排运动或是劳作学习。
7点吃完晚饭后是强制性的散步时间。10点熄灯就寝之前,还必须强制性地写日记。很多院友会写下一些凌乱不详的文字,或是完全没有表达欲,日记本每天只有一句话“今天吃了包子”这样的记录。而丁思辰的日记相比较来说非常长,在文字之间,还夹杂着符号与图像。虽然医生看不懂那些符号,但她的文字已经足够表达她的情绪。
医生和护士们意识到,丁思辰有丰沛的表达欲望,不仅表现在文字上,也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当她习惯了生活作息后,整个人放松下来,常常捉着护士或是室友讲故事,那些故事乍听像是童话,可经常有头没尾,也没有什么参考和重点。
当医生问起她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她会说,是小时候的好朋友告诉她的。
有时候她会在日记里把故事写出来,没有人知道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她乱编的。丁思辰仿佛变成一个爱说故事的幼儿园老师,每天絮絮叨叨。尽管如此,其他表现都很正常。
有一天,丁思辰说完了故事,问她的室友,你们没有想过出去吗?
她的室友是位大婶,圆滚滚的像个每天只会笑的皮球。大婶听见后,乐得要命。你想出去?很简单,晚上趁人睡着自己溜出去就行了,你那么瘦,肯定爬得过铁栏。
那你不出去吗?
我胖啊,会卡住哈哈哈。大婶笑得更大声了。
不试试吗?
没有啊,出去干什么,我们都不想出去,这里挺好的。大婶一脸认真地说。
是啊,这里是挺好的。丁思辰心想,但有一件事情她放不下。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大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压低声音对丁思辰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大婶煞有介事地和她拉了勾。
礼拜五的晚上,也有可能不是礼拜五,这里的人们都忘记了日期和时间。反正那晚值班的护士特别懒散,丁思辰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大门。她找到栏杆的边界,选了两根看起来隔得最阔的栏杆,像蛇一样钻了出去。
一切都很顺利,她真的很擅长在夜晚游走,纤细的身型在夜色中仿佛一根随风摇曳的植物,头发遮住了她最容易在黑暗中被人发现的白皙脸庞。她的脚步很轻,不是刻意的轻,是天生的飘摇似的脚步。她的同学曾经说过她很适合做舞蹈演员。
夜色中的乡村国道,像一条绵延的有生命的蛇,指向远方的村落。那里有灯光,有她最渴望的人,她必须见到他,亲口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醒来后见不到他,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关于他的消息。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想。她必须尽快告诉他。或许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许他也在四处寻找她。想到这,她加快了脚步。
四周无止境的黑暗里仿佛有浓厚的呼吸,她想起日记里写的那些童话故事,“水猴子”的故事,或是其他让小孩子睡不着觉的生物们。她以为她会很害怕,可是原来她没有,想起他,她变得勇敢,无坚不摧。
双脚已经失去知觉,就像第一天跟踪辜清礼回家那样,那种狂喜的、神秘的游戏感填充了四肢。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体内充满棉花的娃娃,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饿,不口渴。
说起来,只是感觉有点冷。奇怪,秋天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但时间对她来说没有意义。这些天在精神病院里她想明白了这点。时间没有意义,因为那只是衡量吃、喝、拉、撒的一种刻度,对于一些永恒深刻的东西来说,它没有任何改变的力量。想明白这点之后,她心情舒畅了许多,就像在精神病院里一样,只要坦然地放弃抵抗,让时间在自己身体上碾压而过,闭上眼,你就还是你,没有什么能改变你。
就像这条路,只要一直走,就能走到他的身边。
眼前的村落越来越清晰,零星的黄色灯光在夜色中制造出一些温暖的幻像。她的心中涌现出旖旎的暖流。那些夜晚,在河边,他发现了她并捕获了她。她一开始想逃,后来意识到逃跑毫无意义。她一开始也想玩一些有趣的游戏,比如欲擒故纵,比如若即若离。可是很快她发现不需要,因为他的温柔如此宏大,那是天罗地网,像季节的降临一样不可抗拒。
河水是冷的,但肌肤是热的。夜色是暗的,但对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闭上眼睛,许多许多河水涌入,她被包围在他的手臂里,无路可逃。
她快步走向那村庄。那记忆里的矮小、破旧的平房,那里是他的家。
是的,他家不富有,他的母亲脾气古怪又好赌暴戾。但那不是他,他是温润的、高傲的,是在尘世中能够不染尘埃的人,他那白皙棱角分明的脸,那鲜有笑容,但笑起来无比绚烂的嘴角。他的眼镜,遮挡住那眼眸里一部分的深刻。还好有那眼镜的遮挡,否则她怕自己无法面对他的眼睛,她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找到了!那扇门,破旧的门。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门比以前破旧了。但门边沾有被风吹散的红纸。夜色中那红显得隐秘,让人有种不安之感。
使尽所有力气拍门,就要见到了,她的宿命,她的神祇。
没有人开门。
丁思辰大叫起来,意图用所有力气发泄的渠道敲开这扇门。但,没有任何回应。就像往虚空投递的信件,就像沉入湖底的石块,屋子里的黑暗和红色吸收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力捶门,感到自己越来越薄。
有狗叫声传来,先是一声,然后村中四处有所回应。不能被人发现,现在还不能。她深吸一口,用最后所有的力气撞开门,痛得她泪花溢出。
门终于开了。撞伤的手臂一片麻木,但这不重要,撞撞跌跌地走进那破旧的小院,一片浓烈的黑暗里,月光慢慢将一切显露出来。
满地红色。
一开始她以为是血,等到眼睛适应了月光的亮度,她看见那不是血,是满地的鞭炮衣。那层层叠叠的红色鞭炮衣像是惨烈的凶杀现场。
周围都是颓败的喜庆。
她走向主屋,门没有锁,一拉就开。一股浓烈的霉味袭来,那是一段时间内没有人类居住的味道。她放慢呼吸,走进黑暗中。奇怪,即使什么也看不见,一路也没有撞到任何东西。她很快意识到,这里是空的,这间屋子是空荡荡的。
她摸到窗户,并用力打开。瞬间月光如同河水一样倾泻进来,墙上的东西在月光下如此刺目。
那是一张照片,一男一女,两人的胸前戴着喜庆红花,那红色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刃,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那男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辜清礼。而照片中的女人,有一点熟悉,又好像不认识,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她自己,但她很快知道那不是。
那只是另一个幸福的新娘。
不会的。她想。一定是药物,让我出现了幻觉。
一定是。
新娘浅浅的笑,再次映入丁思辰的眼睛,她倒在厚厚的鞭炮衣上,身下的红,像流了一地血。
水下之影
我又来到这栋浅蓝色三层建筑,博慈之舟精神病康复医院。但这次不是为了接小陆下班。
我是去面诊。
乖乖地跟着小陆走进大门,前台姑娘还是对我笑,但笑中有同情。这是面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时应该展露的笑容,客气,疏离,尽量表现出平等,我恨不得此时戴上口罩和帽子。
二楼走廊尽头的问诊室,一位姓高的女医生接待了我。小陆说她会在外面等我,我故作镇定地自己把门关了。回头独自面对那个戴眼镜的女医生。
高医生年纪不轻了,但第一次见她,我就识破了她眼镜后面那双假装和蔼平静的眼神,意识到这里比想象中冷酷。尽管此地钢琴曲柔和动听,但我必须戒备。
她对我笑了笑,而我没打算对她笑,只是坐下,一脸“别浪费我时间”的烦躁模样。
于是,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九成的热水,只有一成常温水。她把水放在我面前,并没有提醒我水很热。
我仔细观察她的任何行动。
高医生坐下来,开口问我。你是演员?
是的。
难怪,你长发很漂亮。她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谢谢,其实这次是小陆太担心我了,我没事,不好意思打扰你时间。
没关系的,这次咨询是免费的,你试试吧,小陆经常介绍客户来我们这里,客户的满意度都很高。
客户?是那些龟缩在每一个病房里,失魂落魄的,不能称之为完整人格的精神病人吧!我心里冷笑。她把他们称为客户,对她来说,他们只是用来完善整个商业行为的对象。
我镇定地说,确实最近遇到一些烦心事,但我想每个人都有这个阶段,我很快就能过去。
未必。她客气地笑笑。小陆把你的情况大概跟我说了一下,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小陆把我的事情告诉医生了?我心中的怒气一下子爆开。这位姓陆的社工小姐,真的明白什么叫隐私吗?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听她的话跟她过来,当初也不该让她进我家的门。我还为了给她好印象腾出空间,把挤爆柜子的四十多双高跟鞋给扔了一大半!
我气得喝了口水,发现水温其实刚好。
高医生脱下眼镜,用她那双飞扬的丹凤眼看着我。那双凌厉的眉目,或许可以震慑到懦弱的病人和心力交瘁的家属,但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刚要开口,高医生先说话了。
不如我们先聊聊你最近的睡眠问题,听说你睡得不太好?
是不太好,但我不用工作,白天可以补眠。
你不是没有睡,而是在睡眠的时候会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在深夜自己起床看电视、吃生香肠,会自己一个人开车去其他地方……这些你知道吗?
医生,我在哪里睡,这是我的自由,比如说我晚上去约炮,难道这样也有病吗?
高医生笑笑。当然不是,心灵空虚也可以有其他的方法去排遣,比如,你养过宠物吧?
我知道此时我的面色有些苍白。
高医生笑笑看着我。其实养宠物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虽然有情感依赖,失去的时候难免陷入悲伤,但是既然养了,就要接受它离开的悲痛。
我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无比僵硬。
不用太自责,在睡着的时候,做了错事不是你的错,可能是身体出了问题。我们想办法去解决就好。
我茫然地点头。
其实也不需要太担心,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你可以先在这里抽血化验一下。
抽血?为什么要抽血?
有时情绪低落出现一系列反应,不一定是心理问题,有可能身体激素紊乱,像是甲状腺分泌减低,我们要排除这个问题。抽完血我可以给你开一点安眠药,让你睡眠更好,好吗?
高医生说这话时,就像用糖果引诱无知女童。
其实我很少吃安眠药,为了不依赖药物,我宁愿失眠。我说。
高医生重新架回眼镜,在电脑上打着药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
亲爱的,如果一个新演员他不去担心怎么入戏,反而担心自己入戏了抽离不出来,是不是很无谓?
我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驯服地点点头。
她职业性地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当我按着手臂的针孔坐在休息室等待时,透过窗户刚好看到病人们在楼下进行户外活动,用目光搜寻良久,却没有看到丁姨。
不知为何,我觉得我有义务去关心她,尤其是当知道母亲和她有着某种联系时。
一个护士经过,我连忙叫住,直接问护士为什么不见丁姨。那护士告诉我,丁姨最近又发病了。
我假装同情地叹了口气。
是风暴又来袭了吗?那风暴究竟是什么?
我站起来,趁着小陆去处理工作的事情,偷偷丢了堵住伤口的棉签,从走廊尽头的楼梯走上三楼。
心脏扑扑直跳,但我认为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走上楼梯去寻根究底。一直以来,我的生活仿佛漂在某些介质的表面,就像,就像在河上漂浮。看得见沿途的风景,但永远看不透水下的世界。很多时候脑海中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从高处俯瞰在河水里漂流的我,变成小小的一个点,而在我身下的河水里,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它形影不离,在水底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观察着我。
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从水中跃起,我必须先去触碰它。
此时已经走到305门口,这是她的房门号,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就像记住了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房间里传出支离破碎的歌声,旋律和歌词都不是连贯的。但她断断续续地唱着。仿佛必须要完成一个任务,即使再累再难,也要唱完这首歌。
我透过窗户寻找正在唱歌的女人,病房里的丁姨突然转头看向窗户,我立刻闪回身体,但很快发现,她的目光像雾一样,扫过我,扫过所有,并没有焦点。于是我缓缓再次探身回到窗户前。
此时我闻到一些香气,像是玫瑰花香,这娇艳气息在这清冷的精神病院,显得格外突兀。
桌上又是一簇新鲜花束,到底是谁整天给她送花?我疑惑。
但奇怪的是,再次近距离见到丁姨的脸,我却并不怎么害怕。也许是因为她今日没有穿之前那件女式西装外套,而在宽大的病人袍下,丁姨显得非常柔弱,加上她亢奋地唱着歌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某种有着先天缺憾的儿童,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予以保护。
她看见了我,是真的看见了,我感觉到空气中某种平和被打断。她的瞳孔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迅速改变了!
洁洁!她叫我。
在这个瞬间,我竟然觉得她认识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也许看过我的电视剧,也许……也许我的母亲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我最终决定不去想原因,因为她的瞳孔里面已经着了火,是一种名为恐惧的火焰。
洁洁!你怎么这样?!她喊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她。她眼中的火焰陡然改变颜色,由强烈的橙红色变成夹杂蓝色,她在情绪剧烈波动的同时,亦很伤心。
要把衣服穿上啊,不可以这样的!她对我大喊。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完整。她却很快从房间的衣柜里掏出许多衣服,试图从窗户的窄缝中塞给我。旧的西装外套、新的羊毛风衣、开司米长裙……都被她揉成一团,用力想要挤过栏杆。可是有一条新的秋季裙子被栏杆卡住过不来。她见如此,开始狂暴地撕扯起裙子,随着丝线断裂的声音,裙子上缀饰的水晶珠散落地面,发出微弱而细碎的声音。
裙子被扔到我的面前,还有她的其他衣服,一团一团,像五颜六色的塑胶袋。我这才发现,她自己的衣服全都色彩鲜艳。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世界有时变成黑白,所以才格外狂热于颜色的刺激。
穿上!快!快穿上啊!她在窗内大喊着。
而我茫然地看着那些彩色的布料在面前,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是因为刚刚抽血的缘故吗?我听见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看见有人拉住丁姨,听见有护士大喊她的名字。
丁思辰!
她叫丁思辰!
一切越来越模糊,就在视线里,所有鲜艳的颜色混为一摊绚丽的沼泽,我的身体逐渐失去重量感,坠入那仿佛飘着毒气的沼泽中。
那一刻,我在那些散落满地的彩色衣物中看见了父亲的照片。
我开始渐渐领悟到,我的直觉是对的,我必须去拨开那些迷雾,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否则这一生都要伴随着水下那团黑影漂浮于人世间,无处安心。
人恐惧于未知。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也同时拥有了找寻的勇气。
第一架红绿灯
荣耀归于你,我的主,我的父。
少女丁思辰的脸庄重而祥和,跟着众人唱起歌咏。
天气开始变冷,可那又怎么样呢?窗外天光云影,女老师说,一切都会被清洗干净,所有迷乱都会过去。既然都会过去,何必执着于发生了什么?
可走出教会的时候,丁思辰还是忍不住请求女老师,可不可以帮我约一下辜清礼?我知道他结婚了,我只是想见见他,我现在真的很平静,我想告诉他我不是坏人。
女老师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有新的恩赐。丁思辰没有出声,低头吃着酸奶。许久,丁思辰抬起头问女老师。可是,要清洗什么呢?我哪里脏呢?
女老师的笑容凝结在脸上,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恢复温和而慈爱的模样,抬手要摸丁思辰的头发,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女老师无奈,你回学校吧。
不用守着我一起回去?丁思辰问。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乖。女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总算是做足了慈爱模样。
但丁思辰没打算那么快回学校,难得被老师带出来“放风”,她很珍惜这自由时光。
学校后门的小广场从中午开始摆起各种小摊档,专门做学生生意,有卖土特产零食,有卖花花绿绿的袜子内衣的,丁思辰饶有兴致地一边吃酸奶一边逛着。突然,一双手捉住了她的脚。
面目灰暗的中年妇女,举着纸板上用红色笔写着“还我儿子赵弈”。
中年妇女似乎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一个乞丐,口中喃喃不清的念着:“见着我儿子了吗?”一只手就将一张照片塞到丁思辰怀中。黏黏腻腻的手指触碰像蛇一般,丁思辰吓得尖叫着甩开,撒腿就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大概离学校有了一段距离,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这已经到了老城中心了吧,绿荫街道将天色遮得密不透风,车水马龙中渗透出一种市井的新鲜感。仿佛是第一次面对这个宏大的城市,丁思辰这才发现,好像一瞬之间,一切都变了。她明明记得,这个转角,以前没有这栋大楼。那个路口,以前也没有那个花坛。世界迅速地,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变得陌生而繁华。就像她那场失败的小小爱情,就这样被抛弃在时间洪流之后。
大路上,安装了最新的红绿灯。以前这里没有交通灯的,人们就那样一窝蜂的和单车摩托轿车一起夹杂在路中心。现在,所有的人们等在马路两边,等待着新的秩序带给他们的指令。
就在对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丁思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辜清礼。
是他,他的眼镜还是架在挺拔的鼻子上,他有一点变了,但又说不出哪里。这一刻,丁思辰相信了,那些虔诚的祈祷,那些优美的赞歌,原来真的有用!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她发现了他身边的人,就是那个结婚照片上的女子,梳着温顺的短发,脸上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
丁思辰突然明白了,那光芒,来自女子怀中抱着的婴儿。
这一家三口,如同最刺目的光,刺伤了她的眼睛。
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个在河边亲吻她,拥抱她,给她刻骨誓言的男子,为何会在此时此地,成为迎面而来的一家人,她真的搞不懂。
就在那一家三口的旁边,站着另一个人,女老师。
是那个曾经送给她露华浓口红、教她使用安全套、带她去教会叫她不要说谎言的女老师。那个刚刚和她道别,摸了她头发的女老师。
红绿灯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人群把丁思辰淹没其中,那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家人并没有发现丁思辰。她听见那短发女子在经过时,喊了女老师,妈。
她终于明白了,他们是一家四口。
她不会有胜算了,一点一滴都不会有。
茫然无助地被过马路的人群推着向前走去,她尝试着大口大口呼吸,而氧气却越来越少。她尝试睁大眼睛,然而眼前总有熙攘的一切挡住视线。此刻,她只想钻回冰冷的水中,沉没到深深的水底。
血,丁思辰先是看见血。然后她意识到血从自己身体滴落,确切地说,是两腿之间。当她感觉到自己被身边的人发现,观望。她用力拨开所有人群,奋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