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风暴的女孩·第二章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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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慈之舟

当我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人。

我立马“噌”地跳起来,然后定睛一看,想起她是我的新室友,小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最后我开口。请问,你为什么出现在我房间?

小陆对着我闪了闪眼睛,这是我房间。

我左看右看,忙低头道歉,爬起来收拾收拾,尴尬地穿上鞋。

对不起啊,我来煮早餐吧,我说。

她又眨眨眼睛,现在是中午一点。

啊……那就吃午饭吧。我走出房间。

你昨晚起来看投影了。小陆在我身后说。

什么投影?

我昨晚听见客厅有声音,起床看见你在看我的投影仪,没关系,你可以随便看。小陆耸耸肩。

我看了啥?

广告购物什么的,卖瘦身裤袜的好像。

所以呢?

然后我再醒来你就睡我旁边了。

……

对话就此终结,不一会儿,两个人沉默地在临时餐台上啃着泡面,妈的,这个泡面真的很辣。

有没有吓到你?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她从手机屏幕抬起头。什么?

我有时候可能会梦游,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你要是害怕,睡觉可以把房门锁了……不是,不好意思,你要是不行的话就搬走吧,我把钱退给你。

她这回头也没抬,不用了,我懒得找房子。

你随时可以搬走的,我说,我也会把厨房的刀子叉子什么的放进柜子里……

为什么?小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我哑口,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我不知道能伪装自己“正常”多久。我决定了,要说出一切,然后赶她走。

我……

电话铃声响起,是她的电话,她对我“嘘”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远处接电话。我只好埋头吃凉掉的辣泡面。

挂了电话之后,小陆匆匆走过来问我,你有车吗?

有。我愣愣地说,其实我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最深处,估计现在已经积了两厘米厚的灰了吧。

我有点急事,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一趟西山那边?小陆请求。

西山?

过了望华隧道之后,下立交桥再往山的方向走。

我为难,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个街区了。

拜托啦!她极尽死皮赖脸。

所谓的“地下停车场”,其实曾经是小区里的室内游泳池会所,因为居民们嫌水费贵,没人去所以日渐荒废,最后干脆变成停车场。水池边停着私家车,空空的水池中则放着废弃的单车摩托车,看起来非常庶民,也很后现代。

我的二手丰田车就停在游泳池边,大概有半年没开动,竟然比我想象中状况要好。我拂开车门把手的灰尘,坐上车,假装镇定地开动,油箱里竟然还有油。狠狠一踩油门,小陆整个弹起来。

对不起。我板着脸说。

车子行驶在尚算干净畅通的市区街道上,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速度感,头有些兴奋的晕眩。小陆并没有发现我的笨拙,安安静静地坐着看风景。车子进了望华隧道,出来就是西山区,这里原来真的有座西山。小陆一直在指路,看见前面那座桥了吗?过了桥右转。

桥下有河渠,河水宽阔。我不记得市里什么时候有这条河,河水看起来不太脏,呼吸一下空气,也不臭,河两旁有人工绿化的堤岸,人们带着小孩和狗在河边玩耍。

其实我很想问,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我学校旗下的康复院。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一个慈善基金会里做实习,具体工作也类似社工。小陆一脸认真地说。

实习?还没有毕业吗?

还在弄研究生论文。小陆乖乖回答。

哦,这样,那个,我是一个演员。我尝试自我介绍一下。

我知道,你很漂亮。小陆一本正经地表扬。

你不问我演过什么?

呃……你演过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实在不红到一个程度,演的那些电视剧估计说出来她也没看过。于是自己闭嘴,好在她也没兴趣追问。

今天不是礼拜天吗,干吗要上班?

有个我跟的病人出了院,今天又被家属送回来了,现在家属在医院闹着呢。

病没治好?

是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结果家属可能嫌麻烦,宁愿让他呆医院里吧,很多这种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小一只的小陆认真地说着工作的事,就很像一个中学生在做课业报告,我很怀疑病人家属是不是真的会听她的话。

最后,车在小陆的指示下,开到山脚下一栋建筑边。这三层建筑颇有些历史了,涂着浅蓝色的墙料,因为年代久远,所以看起来像是被雾霾遮盖的天空。白色的窗框倒像是新刷的,总之让人感觉很平静。这异常的平静色调令我猜到七七八八,这是一所精神病康复院。

小陆下车后,像一颗小小的灰色子弹一般冲了进去。我坐在车里,不知所措,只好开始等待。

其实我很擅长等待。

很多次很多次,我这样等着老方,在他工作的地方附近,先是一个街区之外,然后再是两个街区、三个、四个街区。我熟悉光影如何在车窗上变幻,倒映出路人的脸。

车里总是放着棒棒糖,我会一根接一根地吃棒棒糖,以棒棒糖消耗的速度来计算时间。我翻找了一下,竟然还有以前遗留的棒棒糖,那糖早已融化得不成样子,褐色一坨黏糊糊,从中间挤出一颗黑色的东西,我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发现那坨黑色的东西,是棒棒糖里的蜜饯话梅。

我以前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车子,小陆还没出来,我决定出车子走走。一关上车窗,便看见车窗上倒映的一张脸。

有人在三楼的窗口看着我。

她的脸在树叶和阴影下非常模糊,我只能感受到那强烈的目光。那是一种平静的强烈,不会有什么可以形容的激烈情绪,就是空无,但空无到了一定程度,会浓缩成一种激烈。大概就像人在含浓氧的空气下会头晕那种感觉吧。

那目光一直紧紧相随,像当空烈日,让我不得不寻找遮蔽的场地。四处张望,只有走入大楼才能躲避她的目光。

我走进“博慈之舟”的大堂。

钢琴曲小声地铺垫在空气中,大概是为了让人心情平静,可看起来并不管用。大堂一角,小陆正在和几个类似家属的人激烈地交谈着,有个老年妇女一直在哭,她应该不是病人,只是被家里的病人折磨得心力交瘁。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旁尽力装作视而不见。而前台的女孩子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在仔细地辨认着。

我索性走上前去,问她洗手间在哪。前台女孩有些错愕地帮我领路,随后又一直看着我。当她把我领到洗手间,只见门前立了张“正在清洁”的牌子。

不好意思啊,可能要到楼上去。她说。

我道了谢刚要走,她突然问我,请问你是演员吗?

我一愣,只好点点头,对她笑笑。

啊!我说呢!我妈正在看那个剧有个女孩特别像你!你知道吗,之前有个阿姨跟我说,她女儿就是里面的演员!我刚才看到你,就猜到是你!小姑娘一脸喜笑颜开。

阿姨?什么阿姨?难不成是我妈?我疑惑。

不可能,我妈苏美娟退休之后,每天的生活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区别,大概最多就是自己推着轮椅去附近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听讲座什么的。你要带她走远点出去玩,她会指着轮椅翻个白眼,表示自己行动不便,仿佛那个每天开着电动轮椅横穿红绿灯的中老年女子不是她。

我急急忙忙地走到三楼才找到厕所,出来的时候窗外梧桐树影摇曳,走廊虽然经过翻新,但仍颇有年代感。路过一间半掩的房门,我看见了“她”的背影。

她坐在床边,背对门看着窗外,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和树叶。此时我注意到她穿着怪异,那是一套老旧的藏青色西装,布料和剪裁像是电视剧里的农村知青女干部。

这暗沉的身影,和床头那束新鲜娇艳的花束形成明显对比。而她的白发像一支被洗涤过千百次的毛笔,身型保持得不差,虽消瘦却挺拔,但那种挺拔没有生命感,像一株直立的死物。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了那房间。

“我来过这里”,这样的感受源自法文“Deja vu”,被翻译成“既视感”。我想我也许正在体验这样的感受。但,我很快意识到,刚才看着我的那目光,就是她。当我想起那空茫而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她也转身了。

我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在藏青色女干部西装的上方,是一张筋肉模糊的脸,无数刀疤将五官混淆在一起,灰白的新肉肆意胡乱地生长着,伤疤像是蜿蜒的红色蚯蚓,匍匐在地震后的土地上。

沟壑下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个点。

我受到惊吓,踉跄着退后几步,转身跑下楼。

回程车上,小陆坐在一旁一脸烦心地抱怨着病房数量有限啦,什么慈善基金也不是乱用的啦,病人的兄弟姐妹都不管病人啦。

而我猛然停下了车,她诧异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惊魂未定,但不想让小陆看出来我刚刚“偷闯禁地”。所以当意识到小陆在用一种职业化的审视态度望着我,我连忙转移话题。

那个……你们医院播的钢琴曲,很好听,叫什么?

啊?

没有,我看你搬了个钢琴来家里,我想你应该很懂音乐吧。

Intouchables。

嗯?

Intouchables,那部电影叫《触不可及》。小陆仿佛还在生着刚才那个病人家属的气,冷冷地回应。

看她心情不太好,为了讨她欢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半个小时后,我们出现在城中知名的扒房。这里牛排煎得刚好五成熟,当小陆把一块嫩嫩的粉红色牛肉塞入嘴里,似乎又变回那个初中生,开心得像偷了腥的猫。

这间餐厅很贵耶,一直很想来吃。她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

这间餐厅也是老方带我来过的。我时不时就会发现,对于这座城市的很多认知都是老方带给我的:好吃的餐厅,好听的爵士吧,山顶喝茶的清净小院,按摩手法地道的会所……老方和这座城市一直相处得很好,他擅长花钱得到快乐。

小陆把面前的牛排解决了之后,还顺带帮我解决了半块儿,之后饱得瘫在座位上。

你确定要请我吗?单太贵了我愿意出一部分的哦。她说。

我笑笑,叫了买单,服务生还端上来两大坨香草冰淇淋,小陆欢呼一声,又跳起来风卷残云。

最后买完单,小陆看了一下数字,吐了吐舌头。你再这样请我,我就等于不用交房租了。

不交房租?别做梦了。

这晚睡觉前,我对着专心看《康熙来了》的小陆说。

要不,你锁门睡啦。

可没必要!小陆冲我眨眨眼睛。今晚我要是再看见你爬起来看电视广告,就会录下来威胁你继续请我吃牛排唷!

那晚小陆没有锁房门。为什么我会知道呢,是因为我在半夜醒来,看见她的房门虚掩,台灯亮着。

她坐在电脑前仔细地敲着什么,大概是研究生论文吧。

真是个认真的好孩子,我心想。

18年前的夜晚

2000年前9月底的某一天,是原西山精神病医院(现博慈之舟康复院)病人丁思辰精神状态最后的回光返照,她想起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丁思辰穿上从家里带来的唯一一件衣服——那是一套藏蓝色女式西装,沉闷的布料,保守的剪裁,而上面的每一颗扣子,都是她的女老师用手一颗一颗帮她缝上的。她穿着衣服坐在床边,吃着访客送来的橘子,不停吃,不停吃。

那些最快乐的时光,让她不再年轻的脸上,呈现出青春的欢愉。

那条河。

她无数次在夜晚偷偷溜出来,来到那河边,溯流而上,赤着脚走入河水中,河水冰凉却温柔,冷却她无来由的所有焦躁。然后她脱去衣物,鲜艳的衣服散落河面,像五色莲花。

根据博慈之舟康复院返聘的看护回忆,那一夜,病房里突然爆发出尖叫,等到护士们找到丁思辰,她已经用碎玻璃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

伤深及骨,抢救了两日,她才醒。

病人丁思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像上锁的花园,她所有的秘密,也随之存封。

老方送的车

自从那次开车载了小陆,我又重新开起了车。其实平日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胡乱穿行而已。

毕竟这是老方留给我的唯一物件,所以难免想起他。

那时我们在一起一周年,像所有俗套剧情,我们吃了一餐以价格来说不可能难吃的晚餐,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家。到我家楼下的时候,这辆银色丰田就停在车位里。只是,偶像剧里送给女主角的通常是造型夸张的豪车,而这是一辆低配得不能再低配的二手车。

其实我真的不是对物质要求很高的女人,这辆车我觉得很好,方便当时的我去城市不同角落试镜,我很感谢老方。但后来在等待他下班的那些时光里,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老方只是想要省钱和低调而已。他不是文艺界人士,并不想在他名存实亡的婚姻之外有太多流言蜚语,因此我和我的车必须低调。也许和一个女演员产生一段婚外情,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意外。

老方也算仁至义尽,至少会尽量用很多时间陪伴我。虽然我知道,那是一种越来越无法控制的陪伴——他总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埋头在我的怀里哭泣。夜里他会紧紧抱住我,像是怕我逃脱,很多次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惊醒,他的双腿也像藤蔓一般缠绕着我。我抚摸他的头发,感觉身体的汁液被一个贪婪的孩子吸吮干净。

思绪肆意,心脏在揪着,似乎是痛感。

车停了,抬头看见高大的法国梧桐,不知不觉,怎么又来到博慈之舟精神康复医院。

想起那张脸,我不由自主地向上望,却并没有感受到树叶阴影中她的目光。我走进大堂,隔着窗户看见咨询室里熟悉的身影,小陆。我对她招招手。

小陆很惊讶我的出现。

反正今天没事,来接你下班。我说。

小陆把眼睛瞪得圆溜溜。我不是每天都在这里上班啊,只是今天刚好而已!

那当我运气好咯,走不走?

小陆歪着头看了看我,很快又恢复了她那中学生做课业报告的表情。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坐一下。说完又像一颗小子弹一样冲进了房间。

我扭头看见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挥手,于是对她笑了笑,她喜笑颜开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们在吃茶点,还有多,要不要吃?

他们?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喏。

窗外是后院,那是一片能看见巨大山峦的绿地。病人们围坐在草地上,在护士的看顾下吃着下午茶点,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专心咀嚼,看起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我辨认了很久,因为所有的病人都穿着一样的病号服,直到“她”转身。

又一次看见那充满沟壑的脸,在日光下竟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好莱坞大片里被画了特效妆的演员,她没有碰眼前的糕点,甚至看也没有看一眼,她只是望着远山。而远山什么也没有,只有雾。

我指了指她,那个阿姨,她的脸怎么了?

小姑娘一下子明白了我所指。有点可怕是不是?

她倒没有打算保密,一股脑说着:她是丁姨,我第一次见也吓到了,后来发现她是最乖的那个,不吵不闹的,生活也能自理,也不会伤害人,就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能住家里?

听说她小时候就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亲人的,年纪轻轻就得了病,本来只是偶尔发作,后来好像被诱导出来,整个人就乱了。你看她那么安静,医生说她脑子里东西可多了。

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风暴。

风暴?什么风暴?

小姑娘蹙眉摇头,好像想尝试着和我形容,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不对。

喂!

小陆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看着小陆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只好尴尬地站起身,乖乖地尾随着这个初中生一样的社工小姐姐。

一坐进车里,初中生就板起脸。

虽然很感谢你来接我下班,可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很难吗?我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呢。

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你是大明星,我怎么好意思叫你等我。

我失笑,你这么逗我开心,我也不会今天再请你吃牛排的。

你不是吗?她们那些护士都开心坏了,还密谋下班之后找你合照呢。

我一阵大笑,笑得小陆不明所以。笑完之后我问她,那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都在放假,不用拍戏吗?

我清清喉咙,故作认真地看着小陆。其实我下一个角色是一个情绪病患者,所以我郑重要求来接你下班,顺带做生活体验。

小陆盯着我两秒,然后认真说。好吧,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我也认真地提问。小陆啊,我们学表演的时候,有体验派和方法派,体验派要求我们去经历类似的情感,引发真实的情绪,而方法派呢,要学会情绪转化,眼前要从无到有,要有画面。

小陆一副快睡着的样子。

我就是想问你,什么叫“看见”风暴?

小陆睁开了眼睛。

听说你们医院,有个病人能看见风暴。

小陆侧着头想了想,你说丁姨?

她叫丁姨?

我以为你们认识。

啊?我糊涂了。

护士说丁姨没有亲人,但你妈好像经常来看她。

我妈?真是我妈?

小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们说有个女人经常来,她说她女儿是演员。

不可能,我妈不喜欢我做演员,怎么会到处跟人说。

小陆低头想了想,好像叫苏什么什么?是你妈吗?

我一愣。

我妈叫苏美娟。我说。

小陆看着我,不经意似的说着。其实我看过丁姨的病例,十九年前她本来可以出院,但就在那一天下午,你妈妈刚好来过。

哪一天?

“她”变成现在那样的那一天。小陆看着我,圆圆的眼睛里,藏着幽深。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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