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猴子
开车路过通往西山区的桥时,河道在桥下缓缓流过。
你知道水猴子吗?小陆不经意地问。
听说过。小时候大人怕小孩玩水,编来吓人的。我说。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小陆自言自语。
一种在水底的生物,会一把捉住游泳人的脚,然后拽到水底跟它作伴,类似这样吧。
它是有多无聊啊,不会自己和同类玩吗?非得拉个不认识的人类一起玩?小陆嘟囔。此时的她,实在是很像十万个为什么漫画里面那个扎冲天辫的小屁孩。
我小时候还真的碰到过。我说。
说来听听。小陆托腮侧过身来看着我。
有一次和我妈旅行,去了个郊区的什么瀑布。旅游团吃饭的时候我溜出去玩。结果走到瀑布和江流交汇的地方,觉得好玩就往水里走了几步。然后就发现不对劲,水看起来很浅,但是水流力度很强,一下子就把我冲倒了,我怎么也站不起来,然后就被冲到江里水很深的地方。
然后呢?
以为死定了,叫也叫不出来,鼻子嘴里全是水。就看到眼前全是白花花的浪,然后身子就往下沉。反正一片空白,心里想着我爸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然后呢然后呢?小陆着急地问。
你猜。
你看见水猴子了?
看是没看见,但我感觉到水里有双手托了我一下。然后我一直睁着眼睛,想往水底看,什么也看不到,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最后看到了树。
水里的树?
不是啦!岸上的,我回到岸上了。
哇!小陆夸张地配合着。
我不理她,继续说。
那个岸边,和我下水的地方,是同一处。我就湿淋淋地站起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水不是往低处流吗,我是怎么又被冲回来了。
真的是同一个地方?
真的,那里有一段鹅卵石的小路通往饭店,而且有块一样的广告牌。
真的是一样的吗?小陆再一次确认。
我向她翻了个白眼。
那水猴子干吗要救你?
我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小陆全身倚在副驾驶座位上,双手撑着头,眉头皱成一团。“丁姨也说过水猴子的事。”她突然说。
我假装仔细看着路面,没有对她做出回应。
小陆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继续说着丁姨的事。
我看了丁姨的病历,她在割脸之前是阳性的精神问题,和现在相反。
什么叫阳性精神问题?我忍不住提问。
小陆倒是没打算卖关子,一股脑叽叽喳喳地说着。
阳性就是属于比较躁狂兴奋,甚至可能有攻击性。但丁姨那时候情况不严重,也没有攻击性,只是发病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情绪很亢奋。她的病历里提到,她会不停问“水猴子什么时候来”。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追问下去,否则表现得太过关心,可能会被当做另有图谋,尤其是社工有维护病人隐私的责任。
小陆继续碎碎念着。我也见过很多病人,他们会害怕一些臆想出来的怪物,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说那种怪物来找她们了。可是我真的没见过有病人像丁姨一样,对一种怪物会表现得那么期待,好像在问“圣诞老人什么时候来” 一样。可能她和你一样,曾经被水猴子救过。
可能吧。我尽量淡漠地说。
小陆把头转向窗外,语气有种刻意的随意。对了,你妈是叫苏美娟?
我一愣,点点头。
早上你不在家,你妈打电话来找你来着。
有什么事吗?
她说打不通你电话,叫你今晚回家收拾一下东西。
哦。
小陆瞟了我一眼。昨晚去哪了?
朋友生日派对,玩得晚了点。
生日派对会穿拖鞋出门?
睡衣派对不行吗?
小陆板起脸。辜心洁小姐,我手上很多梦游症的病人,我之前帮过家属深夜满大街找人,你想不想我也打给社工求助,然后半夜满大街找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我的行踪。
出门前不能说一声?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小陆完全是一副训病人的模样。
我把车停下。
怎么了?
下个街口就到家了,你先下车,我去找我妈。
见我的表情不好看,小陆瘪着嘴,一声不吭下了车,关车门不轻不重,但绝对没好气。我也没打算示软,红灯一转绿,我就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一路往家里开,那个家,其实是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在市中心旧区的老房子。去年我妈苏美娟用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市郊买了套新房,前段时间交了楼,一直在折腾新房子的家具。想想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估计她准备搬家,这才想起让我回去收拾东西。
家里没人,拍了半天门没人应。掏锁匙开了门,打开灯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尖叫起来。
家中的境况完全可以用“洗劫一空”来形容,我压抑住报警的冲动,确认应该不是遭到盗窃之后,坐在乱成垃圾回收站的客厅里,深吸一口气。
对于眼前废墟般的场景,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妈已经背着我搬了家。我可能是方圆一百里,唯一一个回到家才发现家已经被搬了的女儿。
把刚刚深吸的气全部吐出来之后,我看了看时间,七点半,很好,我知道苏美娟现在在哪。
礼拜三夜晚,苏美娟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只有南岭大学的公开课堂。
她是要去听那个“南岭李察吉尔”的文学公开课。我知道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偶像,当我从后门走进演讲厅看见台上那个风度翩翩的“李察吉尔”时,也算是理解了我妈的少女心。
从后门环视坐着满满妇女的课室,我很快找到我妈的全自动轮椅,此时她正一脸认真地做着笔记。那副皱眉凝神的样子,还以为正在参与什么联合国反核会议。我过五关斩六将地坐到她身边,还是引起周围一些大妈不满的啧声。我妈用余光瞟了我一眼,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我只好尴尬地靠近她,企图得到她的注意。
嘘。非常严厉的回应。
耐着性子听台上的白教授讲香江旧时的某个女明星,大概是些什么文学大师的风流史。放眼望见整个演讲厅,所有女大学生和妇女们都一脸陶醉地专心听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专注的能力。小时候上课总走神,做着功课也会发呆。为这,被母亲骂过不知多少次。不止骂,还有打,用气球下面那根塑胶小棍,抽起人来简直不输鞭子。
那些被恨不成钢的日子,我是受够了。
轮椅发动的嗡嗡声打断了思维,下课了。母亲已经飞速地快要漂移出门口。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追上去。全自动轮椅真的风驰电掣,我必须小跑才能和她保持相对静止。
在我终于追上母亲时,她瞟了我一眼。
又发呆,从小就这样,叫你读点书比什么都难。
我哪里没有读书,《演员的自我修养》我看了八遍!
看了八遍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闲人一个!早叫你转行,再不转行三十好几了。
我有要你养我吗?
那我买房子你出了一分钱吗?
那你搬家了有通知我一声吗?
通知你你帮得上忙吗?
我的东西,我整个房间现在跟被洗劫了似的!
你的东西,我帮你打包好了,现在在新房里,你自己去整理。剩下那些是垃圾。
垃圾?我说过那些是垃圾吗?
我妈停了下来,我一个刹不及脚,往前冲了几步。我妈看着我,眼神是一种熟悉的冷漠。
我以为你不想回家。
谁说的,我去拍戏……
撒谎。
我妈看着我,目光直而锐利,就像小时候发现我把空白的寒假作业藏起来一样。
你要是认真演戏,我也没话说。你破坏别人家庭,那就不行。
我一愣。
我的腿脚如果灵活,信不信现在就打你。她说。
你听谁瞎说的!我死皮赖脸狡辩。
立刻跟他断了,现在就断,以后不许见!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还在嘴硬。听不懂你说什么。
那你昨晚去哪了?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室友跟你说的吗?
苏美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一字一顿。
不要以为你长大了,我就拿你没办法。我能找到别人老婆,叫别人收拾你。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我从包里拿出一片手帕,甩在她面前。那上面小猫钓鱼的十字绣,是小时候的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绣出来,那是母亲节礼物。而当我再见到它的时候,就是刚刚,在客厅那些杂乱的“垃圾”中,脏兮兮,灰蒙蒙,就像一块年代久远的抹布。
是,你说得对,我是破坏别人家庭。可别人家庭不用我破坏也有别人破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就像你和爸一样,早就烂了。
苏美娟没有出声,伤害了她我很抱歉,可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背影像是一种默认,我多么希望她争辩、抗议或表示我说错了。
可她没有。这才让我心痛。
我们这一家,曾经我以为那是能回忆起最美好的事。如果连童年都不美好,人世间还有什么是美好的?那场车祸,毁掉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家。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内心深处,有些什么碎了。
母亲沉默地停在了学校旁边的公共汽车站,她没有再看我。
我只好苦笑,转身走了。
河边树下十二点
丁思辰对着镜子涂上口红。
必须要和爱的人在一起,这是她的信念。她在心中默念时间地点,河边、树下,十二点。这是约定。
上针灸课的时候,老师示范三棱针放血穴位。丁思辰还在发呆,没有人发现她偷偷私藏的露华浓口红,放在裤子口袋深处,那圆圆的管子,光滑的圆柱体,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她不敢伸手去触碰,生怕那嫣红的丝滑膏体会在期许的热度中融化了。
丁思辰!老师发现她双眼游离。很多老师开始对这个思维混乱的女学生越来越不耐烦,尽管他们有所耳闻她在孤儿院的成长经历,但,拿着学校的津贴,却整日魂不守舍,这个农村户口的女孩毫无后台,他们的确没有理由继续忍耐她。
丁思辰被赶到教室外罚站。
罚站是一种限于小学和中学的惩罚形式,在卫校这群成年学生之间鲜有发生。当她站在走廊上时,经过的学生纷纷侧目,讪笑连连。但这一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关系,脑海中只有那几个字,河边、树下、十二点。这场壮丽的出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她看到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辜清礼和另一个同级女生走在一起。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笑在骨子里,讨好的、小心翼翼的模样。那个女生是谁?她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也许,也许他只是和那个女生探讨功课?或许那女生是班长、小组长,他才会那样殷勤。今晚一定要问清楚,不,不用问,她不能辜负彼此的信任。这信任是一个秘密,即使在学校里目光相对,也不能流露出来的秘密。
丁思辰想到这,又微笑起来。
夜幕降临,终于回到宿舍。为了表现正常,丁思辰罕有地加入了室友们的晚餐聚餐。室友带来了家里做的辣椒酱,分给丁思辰拌面条。她很讶异,不习惯从他人处得到善意,于是忙不迭地接过,大口吃拌着浓厚红油的面条,赞不绝口。其实她根本不能吃辣。
在女生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丁思辰听到了一些关于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学校分配工作的事情,好像农村的就要回到农村工作,而城市户口的女孩子们早就让家里人做好准备,到时候分配到市区的人民医院或是妇幼保健院都是好的。福利、工资、奖金、职称……这些陌生的字眼仿佛在她们之中竖起一道无形的空气墙,将丁思辰远远地阻隔开来。她只能低头用力吃着碗里又咸又辣的面。
终于,强烈的辣味让她忍不住站起来冲到厕所大口呕吐。女生们吓了一跳,站起来扶着她。迷迷糊糊间,她被人安顿到床上。
时间在宿舍沉闷的空间中消逝。
丁思辰再次惊醒时,一看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大呼不妙,立刻下床蹑手蹑脚穿上鞋子,打开宿舍门,矫捷地走入黑暗中。
整个世界在沉睡,只听得见丁思辰那颗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心脏。
路线,已经非常熟悉,早就偷到女老师的自行车钥匙,开锁,推往教学楼操场西北角。那里有一扇在丁香花掩映下常年开放的小铁门。一切顺利,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丁思辰骑上单车,一路狂奔,空气中好像有雨,雨点越来越大,扑在她的脸上,打得生疼。但,这是一种试炼,长路迢迢,她只求和他见上一面。其他的都不重要。
也不知道在国道上骑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乎耗尽了心脏里所有力气,总算来到河边。
那条河在夜雨中泛着蓝色的光,有人在等她,撑一把伞,影影绰绰。
清礼!她对他喊,奔向他,仿佛奔向她的宿命。所有剩下的力气,都用于这个奔跑。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嘴上的口红,是不是被雨水冲掉,她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很苍白。不,不行,她摸向口袋,摸到那只小小的圆柱体。
雷声与闪电同时来临,在雪白光芒照亮对方的一瞬间,她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不是辜清礼。
不!
她想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姑苏街1号
开门后,客厅里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Intouchables。又是这琴声。
抬头见小陆坐在钢琴后板着脸盯着我。
去哪了?
找我妈啊。我用手拨一拨凌乱的头发,镇定地换鞋。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请问你和你妈是去夜店吗?
我把锁匙放下,冷冷地说,我想我不用跟你解释,我们只是一起合租的关系,你那么有精力可以多管管你那些病人,而不是我。
小陆看着我,目光非常倔强。她拿起桌面上的一封信对着我扬了扬。是吗?我们是合租关系吗?那为什么会收到房东的信说你两个月没交房租?
我快速拿过信,撕开一看,的确是措辞严厉的房东口吻,还说一个礼拜之内再不交租就会报警云云。我呆滞地坐下,记忆和思维好像变成一锅黏稠的粥,越挖掘,就越找不出东西,好像要找什么,可是那些东西早就煮烂在锅里,再往里面掏,只会闻到烧焦的味道。
半年前我从老方家搬出来,租了这个房子,我明明记得当时老方帮我交了一年房租……我抱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小陆叹口气,去厨房倒了杯黑色液体放在我面前。
味道闻起来,是凉了的姜柠乐。
早给你煲好了,感冒都没好还到处乱跑。钱我可以暂时借给你。但是我真的劝你去医院看看。我可以介绍医生,你现在的状况很混乱,记忆力紊乱,作息又不正常,我真的担心你。
她的手扶住我,我挣脱开。
等一下,你等一下。我看着小陆。你和我妈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陆一愣。
为什么我和老方的事情我妈会知道?还有……我扶着脑袋,努力回想。还有你是怎么出现的?明明我还没有把房子放租的消息挂上中介,为什么你会找上门来?你是我妈派来监视我的,对吧?
小陆只是睁着她那双小孩子一样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缓缓站起来看着她。监视我,是你的兼职吗?她给了你多少钱?
小陆好像听懂我在说什么,她颓然地坐下来,像是在尝试与我沟通。
我知道在这个瞬间,她已经开始把我当成病人。
心洁,你听我说,我那时候在找房子,真的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条招租信息,然后我按照电话打过来,就是你的电话。你真的需要看看医生,你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不对,我摇头。不对,不是我的问题。你来之前,我一直没有问题……麻烦你搬出去。
你赶我走?小陆一愣。
你走。明天就搬走。
小陆叹了口气。那可不可以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时间找房子,一找到就搬出去,好不好?
不行,你明天就搬走。我坚持。
她想了想,然后说。可以,但你要答应我,明天跟我一起去看医生。
有病我自己会去看医生,而且我没有病。
小陆的脸色变得沉重。
你如果不跟我一起去,我就打电话告诉你妈你所有的情况,到时候你妈肯定会拉你去检查,如果确诊了她会把你送进医院住院。你知道的,精神病医院有家属签字就能同意入住。你和我去,至少不用担心被我签字送进医院。
我抬起头看着小陆,明明那么稚嫩的脸,却有着成熟冷静的表情。我不知道从一开始是怎么样让这样一个人进入我的家、我的生活。
而我知道,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我点点头,屈服了。
小陆把那杯姜柠乐递给我,我乖乖喝下,然后感到困意如潮水袭来。
梦里有一双手从河底伸出,我看不见它的身体,只见到一双人类的手。我分不清它想推开我,还是把我拉向更深处。它只是挥舞着,将周遭的黄沙与河水,搅成一片迷雾。
一踩油门,掠过无数灯光炫目的街道,恍然又回到那个地方。
姑苏街1号。那栋灯火通明的住宅,从商场往上数23层,就是老方的家。那盏从落地窗口透出来的水晶吊灯,多么华丽璀璨,又多么脆弱。他曾经跟我说过,那里对他来说从不代表温馨,是真的吗?
但为什么水晶折射出来的灯光,显得那么温柔模糊?
许久才发现,是我哭了。
老方他们一家人,平时几点睡?现在是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知道他妻子最近开始去美容院,办了一张半年的卡,也就是说,不打算回国外陪女儿读书了吗?我也知道他女儿开始上芭蕾舞班,可那只是暑期兴趣班而已吧。
我又拨通了老方的电话。没有人接听。
是的,从来没有什么睡衣派对,昨晚,还有以前的很多晚上,我都在这里度过。我承认这很变态。可我不能就这样失去老方,只要想象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就能让我好受很多。然而通常,我会在车子里睡着。
只要哭累了,就会睡得好。这是我这段时间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