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世界一片空白。
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阳光通透的房间,看起来像是病房的空间。
在恢复手脚知觉的刹那,我立马跳下床冲到窗边,拉开白色窗帘,看见外面绿荫婆娑。顿时松了口气,我还在这世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天一睁眼,我都会害怕“风暴”曾来临而不自知,害怕这世界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黑白色。好在,现在没有。
在窗前抱着头。为什么总感觉忘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努力搜索一片混沌的脑袋,而眼前只有色彩艳丽得过分的阳光和树影。
醒了?身后传来声音。
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回想了一下,想起是我见过一次的高医生。于是我意识到,这里不是病房,是她的会面室。
挂着职业化笑容的脸,高医生照旧在我面前放了杯水。
是昨晚休息不好吗?她柔声问。
我恍惚地看了看窗外,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
我扶着自己的脑袋坐回床上,由内到外的疲惫。
不舒服?高医生眼镜背后的眼睛,敏锐如蛇信般观察着我。
总觉好像忘了些什么。我如实回答。
这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晚……现在是几号?
27号,礼拜三。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是的,是昨晚。
昨晚睡得不好?
好像没睡。
有时候睡眠不足会导致记忆力暂时变差,不用紧张,慢慢来,会记起来的。
我站起来,从桌子上找到我的手机,看见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来自我经理人岑姐。我皱皱眉,懒得回拨。她应该是来质问我上午自己跑去试镜的事,但这事她管不着,认识了小陆以后,我明白了凡事要靠自己,要等她给我接工作,我还不得饿死。
我一口气喝光了高医生递给我的水。
医生,能再帮我开点安眠的吗?
高医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谁打电话来呢?
经理人啊。
岑姐?
这又是小陆跟你说的吧。我问高医生。
高医生只是笑笑。能给我说说为什么要开安眠药?
我就是想一闭眼就能睡着,睡不着太难受了,我头好痛。
高医生微笑着坐下来。可我听说,你半夜一个人坐在海堤上……有这回事吗?
我扬了扬电话。那是以前,现在不会了,你知道我是演员,我现在有个工作了。你看就是想睡好一点,这样整个人也漂亮点,真的。
高医生想了想。
这样吧,我每次给你开一个礼拜的分量,如果你再需要,你就得每个礼拜过来找我,这样可以吗?
当然!谢谢!
走出高医生的房间,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回头,霎时见到了那张沟壑重重的脸。丁姨终于还是看到了我。
当时的我,把自己藏在楼下院子的一根栏杆后面,但丁姨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自动的磁场,总是能找到我藏身位置。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丁思辰。
曾经如花似玉,现在脸上沟壑纵横的丁思辰,我朝着她挥手,她果然从正在放下午茶的病人群中走出来,顺利找到了我。
我知道我赌对了,刚刚在高医生那里,我早就服了安眠药,故意拖到现在才醒来,因为我知道,在病人们下午“放风”的时间,我才最有可能接触到丁姨。
丁姨,我们认识吗?我试探地问她。
丁姨没有说话。
我们认识,对不对?我尽量表现得和善。
丁姨突然拉过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颗橘子。然后,她握住我的手包裹住橘子,生怕别人发现似的,冲我眨了眨眼睛。没等我开口,她惊慌地转身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我。
我冲上去拉住她的手。丁姨,你别害怕。我让我妈不要再骚扰你。
丁姨却只是木木地盯着我,然后突然笑了笑,抬头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天上什么也没有。她再看看我,然后把食指放在唇边,仿佛在告诉我,不要说出去。
到底是什么,不能被说出去?我凑近丁姨,我们说过什么秘密吗?
丁姨只是一直把手指放在唇边。
丁姨,你说啊,我是洁洁啊。
这时有护士走过来,她发现了丁姨,并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走。丁姨走到楼梯口,仍回头望我一眼,露出一个纯真喜悦的笑容。
我感觉到她在表达一种欣喜,为何她今日情绪如此亢奋,今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明明还没到三十岁,我的记性怎么糟成这样了。
这时,四下无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护士走上前来。
小陆,你先回去。
你说什么?
你先回去吧。护士压低声音。有人来接你。
有人接我?我望了望空荡荡的大门,但视线仍不舍地望着丁姨消失的楼梯口。
快回去吧。护士催促。
好的。我勉强笑笑,转身离开。
回程的路上一直头疼,我尝试着理清现在的思绪。
今天着实很漫长:首先我昨晚没有睡,然后一大早被小陆拉去面试了一个角色,然后我送小陆上班,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在高医生办公室里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午后,然后我顺利见到丁姨……
放在挡风玻璃前的橘子夺目而浑圆,仿佛催眠的小球,正在以微弱的频率左摇右晃。
当我意识到应该踩刹车时,桥栏已经近在眼前。
不行!
不能就这样死掉!我的内心这样喊着,好不容易放弃了轻易结束生命的想法,怎么可以就这样让我死去。
不可以!
车子刹停在栏杆边,眼前的栏杆似乎已经被撞歪。而我,定定地看着周围一切。
心跳声很快,我迅速检查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未损。但毕竟看过太多“车祸后其实已经死了,以为自己没死”的电影桥段。我最后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确认了真的没事。
车窗突然被猛烈敲击,我回头,看见车窗外一张熟悉的脸孔。许家杰。
“有人来接我”,护士刚刚这样说。我顿时意识到,他一直在跟踪我。
我迅速换挡转后退,再踩油门,车子竟然还能动,但在猛烈地退后一米左右时,又骤然停住。
许家杰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拍打我的车门,开门!快出来!我在茫然间按开车门,他立刻将我扯出车子,然后拉着我一直跑。
我现在去报警,你去打给保险公司。他斩钉截铁命令。
你跟踪我?
他没有理我,只是拉着我跑离河边。
当警车、救护车、保险公司职员到齐,我看着恍如拍戏现场般的场面,仍然回不过神来。眼看着拖车就要拖走我的车子,我突然冲上去。
那颗橘子!
我是想拿回那颗丁姨给我的橘子。
许家杰死死抱住了我。冷静!他在我耳边说。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
你不会明白。我哭喊。
今天是你爸的忌日,是很难受,我懂。
我愣住了,狐疑地望向他。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今日是什么日子,就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
许家杰,你到底是谁?
幸福照相馆
这几日苏美娟有些坐立不安。
她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中,上课也没办法集中精神。那焦躁伴随着类似兴奋、怅然若失、愧疚等等情绪,复杂到她也不知如何向身边任何一个朋友表达。
苏美娟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好像谁都愿意和她做朋友。她虽然是单亲家庭,可母亲好歹也算是学校骨干教师之一。而她也从来没有丢母亲的脸,读书成绩好,人长得和善标志,如果说她是卫校的明星学生,谁也不会有异议。
最重要的是,苏美娟乐于助人。
值日生如果那日有私事,她便主动帮忙打扫卫生。教室桌椅坏了,她主动修理。繁复的黑板报绘制工作,放学后只剩她一个人画……更别说借同学一块橡皮擦、拿一下早餐这些琐碎事情了。因此这年学校的“学雷锋奖”, 就没有异议地颁给了苏美娟。
母亲从小叫她要乐于助人,要品学兼优。于是即使来不及吃早餐,也会帮楼下的大爷拿报纸,即使生理期肚子不舒服,也会帮忙打扫宿舍,即使为了帮忙搬桌椅而哮喘病发作,她也没有半句怨言。
当苏美娟在学校大会堂的舞台上从母亲手中接过奖状,戴上红花时,她看到母亲眼中的激动和欣慰,她也笑了,只要母亲开心,她就觉得心安。
所以就算她的成绩能考上大学,还是按母亲的想法入读了这所卫生学校,因为母亲认为这样稳定可控,并且学校一定会包分配到市里的大医院里,从此就有铁饭碗。人生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苏美娟不敢想。只要成为母亲喜欢的样子,她都愿意去做。
大概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种深刻的恐惧。三岁以前的事,她不太记得,她一直以为其他孩子也不会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可是当好朋友秀华和春楠她们说起一岁时被大人抱着洗澡、抱着去逗猫这些琐碎的事情时,她觉得很惊讶,一岁的事情也能记得?
苏美娟曾努力去回忆那段幼小的的记忆,只看到一片迷雾,这迷雾带来更深的恐惧,这让她必须更加用力成为母亲骄傲的好孩子。
优秀是一种习惯,因此苏美娟总是在笑。温和地笑,开心地笑,善解人意地笑。她笑起来好看,升学以来一直有很多男生追求她,有人寄情书,也有人大胆地在教室外跟她表白。可是苏美娟牢牢记着母亲说过,毕业后才能谈恋爱,最好在医院里找一位医生丈夫。
于是她一直委婉得体地拒绝了所有男生,因为她知道,卫生学校的所有男生毕业后都不能成为真正的医生,只能成为护士、药剂师、检验员等辅助职业。
直到她认识了赵弈。
“学雷锋”颁奖典礼上,那个站在她身边的单眼皮、高个子男生,特意转头对她说,祝贺你!
也祝贺你!她礼貌回应。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交谈。两个得奖人一起戴着红花,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被挂在公告栏里,被同学打趣说像是结婚照。每次路过公告栏,苏美娟都感到脸上有种炽热从脖子到耳畔,只能低下头,快步走开。
再一次见到赵弈,是苏美娟被指派代表班级帮学校操场的黑板出板报,那个年纪的学生,在周末个个忙着谈恋爱,或是去市区公园玩。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对着空空的黑板。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回头,是赵弈。
原来赵弈也被他们班指派来出板报,苏美娟一下子被耳朵和脖子的炽热燃烧了全身,动也不知道怎么动,手也失去了握住粉笔的力度。赵弈的字写得好,他写完字,回头看一眼苏美娟还在惦着脚尖描黑板顶端的红花图案,于是走上去拿过了她手中的笔。
我来吧,你画下面的。
她猛地缩了手,那被他碰到的手,像是烧了起来似的,不知道该藏到哪里。她扭头偷偷看赵弈,内心掀起千层巨浪。
不能,不能在学校谈恋爱。母亲说的。
更不能找一个当不成医生的男人作为丈夫。母亲说的。
她在心里用力把巨浪压下去,决心用最大的力气让自己和他成为普通的好同学。她一向开朗温顺,这样的事情,她一定可以做到。
对于她自己,乐于助人是一种责任。而赵弈的热心却仿佛是天生的能力,好像全身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是真心想要帮人。怎么会有人做此善举而没有目的?苏美娟暗自惊讶,一心想要找出他的破绽。
他这样做一定有目的的。她以这样的观察作为借口,留在他身边,珍惜每一次和他的交集。
赵弈的时间常常被塞得满满的,有时候下课后还去学校对面的照相馆打零工赚钱。苏美娟以为他家境可能不太好,殊不知拿到奖学金的第二天,赵弈的胸前便挂上了一台暗红色皮革包裹着的“海鸥”相机。之后她才知道,赵弈并不是农村里苦读出来的穷孩子,他家是工人家庭,虽不富裕,但也能允许他“奢侈”地用打工赚来的钱买下一台新相机。
那天下课,他们一起出完新一期板报后,赵弈神秘兮兮地问苏美娟有没有空,他想带她去一个地方。苏美娟犹豫了一会儿,用力点点头。
虽然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冒险。从小到大,她的身边总有着各式各样的“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母亲。从老师到学长姐,从饭堂大婶到门口保安,母亲仿佛织下一整张天罗地网,将她安全地围在其中。
忐忑地跟着赵弈走出学校,一路警觉地左看右看。如果被人看到怎么办?不管了,这一刻她心里突然这样想。因此觉得开心了许多,脚步也轻巧了许多。出了校门过马路,赵弈熟门熟路地走进那间照相馆,苏美娟瞥了瞥门牌,“幸福照相馆”。那个年代其实有无数家“幸福照相馆”,走进去,苏美娟真的感觉到内心一阵温暖幸福。
是啊,照相不就是定格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吗?
夫妻和美,儿孙满堂,青春正好。看着那些相框里的一颦一笑,苏美娟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刚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她突然发现,真正开心的笑,原来是不会露齿,只是微微的,淡淡的,不用时刻把喜悦表现给别人看。
这个钟点照相馆已经准备打烊了,赵弈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苏美娟穿过一道门帘,进了里屋。里屋很大,陈设着拍照场景。其实也不过是一块红的幕布,后面还有些备用的鲜花画、岛屿风景画一类的背景板,前面摆着几把椅子。摄影器材都收好了,只有一部被布遮起来的相机幽幽地对着那些空椅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有谁在那儿坐着准备拍照。
每一年苏美娟的生日,母亲都会带着她去拍一张合影。每到这一天,母亲都会要她穿上最可爱的裙子,甚至给她的嘴上涂上一点口红。露华浓,她记得这个牌子。
站在镜头前,在最后一刻,母亲总是微微低下头,在她的女儿耳边轻声说“要笑,露齿笑”。很多年以后,苏美娟每次拍照时,耳边还是仿佛有着这一阵夹带着微微唇脂味道的这一句话,使她条件反射地露齿努力笑出来。
年年都有合影,从四岁开始,但三岁以前,却什么也没有,为什么没有?是她太小了吗?还是她们根本没有办法合影?
赵弈喊她,过来这边!
打断了苏美娟的胡思乱想,这才将目光移开,循着赵弈的方向走进一角的小房间。
房间暗红色的灯光下,浅浅的药水池,那些墙上用来晾晒照片的绳子,上面还挂着一些陌生的笑脸。当然,最真实的生动的,还有赵弈的笑脸,她看见他的牙齿,白色的,在红色灯光下,像一些不真实的精灵。窄小的空间里,她的心跳得很快。
赵弈兴高采烈地从口袋里拿出胶卷,然后手势熟练地放进加温了的显影液,用力摇晃罐子。
这是我的第一卷胶卷呢!
苏美娟不太懂,为什么赵弈会向她展示冲洗第一卷胶卷,但看见他很开心,她也就很开心。
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药水浸泡的时间。空气是静的,凝固的,让她有点不敢呼吸。
诶。她想开口。
其实我有话告诉你。赵弈却先开了腔。
你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这一瞬间已经决定背叛母亲,和他在一起。
其实我下学期就不来上课了,我打算退学。赵弈说。
苏美娟分析着这话中的情绪,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感受不到沮丧或是消极。我知道啊。她只能淡淡地说。
我想去高考。
苏美娟一愣,这是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就这么被赵弈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好像是一件随口说说的小事。
她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问我为什么?赵弈说。
苏美娟摇摇头笑笑。她哪里需要问,她早已在心里幻想过同样的事情。
那你想考哪里?许久,她问。
所以我今天专门找你来,问问你的意见。我觉得你很有想法,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建议。
学医吧。她脱口而出。
他闻言,摸摸头发。她发现他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脑头发,仿佛这动作能帮他想得快一点似的。
其实我想学文科。她的心里沉了一下。
很好啊,你字写得好看,以后很多工作适合你。她勉强笑着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嫌弃现在读的专业?
不会啊,我知道你有更大的抱负。其实只要对这个社会有贡献,无论在什么岗位都可以。从苏美娟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这么得体。
那就好,既然你也鼓励我,我就更有信心!要是发挥得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你有空来北京的话,我带你去转转!
他的笑灿若星辰,小小的暗房,也挡不住那双眼睛中透出来的光。
嗯。她笑着点点头。
两人的视线对接上了,都是真诚而年轻的目光,时间如果停在这一瞬间多好,苏美娟心想。这小小的暗房,仿佛不属于世界的任何一处,仿佛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藏匿在这里的他和她。
即使这只是友情,也好,也值得。
尽管她的心在流血,她也开心。
啊!赵弈突然看了看手表,连忙从罐子里取出胶卷,忙着换药剂。
那……我得回家吃饭了,明天见。苏美娟必须得走,要不然眼里的泪水就会滴下来。
好吧,今天谢谢你的建议,等我冲好了把照片给你看。赵弈把罐子密封好。
可以开门了。他说。
苏美娟连忙打开门,闪了出去,又立马关上门,好像怕光线污染了里面的胶卷。
关门的那一刻,啪,只有她听到,那是一滴眼泪掉落下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