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即将走投无路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一开始,我打算还是从周冰入手调查。资料显示,周冰在三年前回来之前都是在深圳度过的。为了弄清楚她的真实身份,我决定飞一趟深圳。
我在深圳公安局找到了大学同学丁丁,让他帮我调出了周冰的档案。从15岁开始,她在广东深圳落档,接下来三年是空白的,直到18岁,她的档案才出现在了当地人才管理中心。在短短的几年内,她做过餐馆服务员,酒吧服务生,保姆,保洁,以及一家大型服装加工工厂的女工。她在这家服装厂待的时间最长,差不多有两年,随后就因为不明原因被辞退了。之后的几年她的档案就没有再更新过。直到三年前,她离开了深圳,回到了县城,做了公交大巴司机,档案也调回来了。
在丁丁的帮助下,我去到那家服装厂进行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周冰当初被辞退的真实原因,是吸毒。
信息显示,周冰之后的几年基本上是在戒毒所度过的。根据戒毒所的工作人员透露,她前后大约进过戒毒所十余次,戒掉又复吸,复吸又戒掉,如此反复,进出的次数创造了该戒毒所的纪录,因此大家对她印象十分深刻。工作人员还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别人吸毒越吸越瘦,周冰吸毒却越吸越胖,短短几年时间体重竟然增加了数十斤。
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急忙让丁丁帮我去弄到她15岁在深圳落档时的照片,等照片打印出来,缓缓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我顿时震惊得毛发直立、哑口无言。我对着这张打印的照片凝视良久,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我心情十分沉重。
飞机上的乘务员是清一色的漂亮姑娘,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我问其中的一位要了一床毛毯,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然而就在我回头的一刹那,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犹豫了一下,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子,朝他走了过去。
“李博士,在这儿能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李元显然是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冲我一笑,答道:“我先前在候机的时候就看见你了,由于不敢确认,就没上前打招呼,没想真是你,嘿嘿。”
“李博士到深圳有何贵干?”
“哦,过来参加一个学术方面的会议,昨天刚结束。”
“是吗?什么会议?”
“这个嘛,不方便透露,抱歉。”
“那我就不问了。”
“嗯。”说完,他拿起手上的杂志,自顾自地看了起来,算是结束了寒暄。
“你不问问我来这儿做什么?”
“呵呵,你们警察当然是来办案的。”
“李先生真是聪明人,那你猜我是来办什么案子的?”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他收起笑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
“哦。”我回到座位,重新扣好安全带,微微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全神贯注在看杂志了。我努力回想了最开始与他见面时的场景,以及各方信息的佐证,再加上这次莫名其妙的偶遇,愈发觉得他有重大嫌疑。
首先,他与王猛最为亲近,了解后者的一切工作,至少存在所谓动机上的可能;其次,王猛死后,他便称病在家,而就我对他家的印象,奢华程度并非其工资所能承受;其三,周冰去找王猛的那个下午,很可能被他撞见,继而猜测王猛将某样关键的证据交给了周冰,这才发出威胁信,以致最终失去耐心杀了齐天杜鹃,却被周冰逃脱;其四,老陈见过他之后再没有参与案件,结果就溺亡了。
“先生,您的烟掉了。”
我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空姐捡起地上一包香烟,递给李元。是“金华牌”。
李元看了一眼,说:“不是我的,我不抽烟。”
说完,李元继续看杂志,假装事不关己。
撒谎!刚才我和他靠近的时候,明显能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烟味。我突然有了种感觉,李元一直在跟踪我。从第一次被越野车追尾引发暴乱,到网吧遇袭,再到派出所门前被撞,很可能都是他一人所为,他害怕我查出真相,于是一再恐吓,直到想灭口,如此说来,那这次到深圳,他的目的也是为了干掉我!
我在飞机上思想斗争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直到降落在上海机场,仍然心有余悸。在候机大厅等待转机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处于被动位置了,便尾随李元进了卫生间,以迅猛的擒拿动作将他双手反剪、脸颊压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说!为什么要跟踪我?是不是想杀我!快说!”
“简警官,你干什么,你胡说什么,快放开我。”
“操!别跟我来这套!快说!”我使劲按住他扭动的身躯,一时热血涌上了头部,抓住他的头发就往墙壁上撞。一二三四,他的额头撞开了花,鲜血沿着侧脸流了下来。几个正站在小便池边排泄的男子吓得尿到一半,便收紧尿道口,拉上拉链逃了出去。
“求求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他竟然哭了起来,鼻涕、眼泪和血水混作一块,看上去像个小丑,滑稽极了。我见其死不认罪,拉着他的头发进到一个隔间,凶狠地将他的头摁在马桶里,咕噜咕噜,水呛进了他的咽喉,迫使他死命挣扎,我只好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任其窒息,心想反正一分钟内人是死不了的。
“说!快说!你个王八蛋!”
当我把李元的头再次从马桶里拽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他这一哭一笑让我毛骨悚然,狠狠给了他肚子一拳。他缓缓坐在了地上,脸上带着因痛苦而扭曲的笑意。
“你他妈笑什么?”
“笑你啊。”
“笑我?”
“对啊,就笑你,笑你太蠢了。”
“所以你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我承不承认你又能怎样,你没任何证据。说实话,你比那个老家伙差远了。”
“你是说……老陈?”
“那个老不死的,居然跑来说有我把柄,问我要钱,太可笑了。”
“不,不可能,老陈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不是。他身上藏了针孔摄像头,想来诈我,被我一眼就识破了。”
“于是你就杀了他?”
“弄死他就跟弄死一条老狗一样简单。”
“为什么要移尸红旗水库?”我强压内心的怒火,听他说出真相。
“因为那是个死了人也没人关心的地方。”
“没人关心?”
“十五年前,那里淹死了个人,根本没人关心,最后不了了之。这种事红旗水库多得是,一个老头,喝多了掉水库里,淹死了,太正常不过了。”
“等等,十五年前,你说的是……那具男尸?”
“你也知道这事?真是邪门,那个淫癫子去的时候明明生龙活虎,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淹死……”
“别扯远了,我们还是来谈谈现在的事情吧。王猛也是你杀的吧。”
“他该死。不识相的下场。”
“所以躲在周冰家楼上、给她写恐吓信的也是你咯?”
“我以为她拿了王猛的检举材料。”
“什么检举材料?”
“怎么?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李元又开始大笑起来,不再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什么?你快说啊!齐天杜鹃是不是你杀的?你到底在笑什么?快说!不说我动手了!”
我举起拳头又准备揍李元,突然,我被人从身后拉开了,就着这股拽力,我顺势抬脚给了李元一下,他瞬间表演出了害怕的表情。我还想上前去蹿上两脚,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左右两胳膊分别被两个穿制服的家伙锁死了。前面的那个警察见我还闹腾,冲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火冒三丈。
“妈逼的,看清楚了,老子也是警察,你凭什么打老子?”话一出口,我才想起今早出门已经把警服换成了便装,便连忙解释,“口袋,我的上衣口袋里有警官证。”
那个警察狐疑地将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掏出了证件,看了看,示意控制着我的两名警察松手,然后把证件合上,递给我。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凶手,杀了很多人,现在还想杀我。”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语无伦次。
“他要杀你?我怎么感觉是你想杀他?”
这时,机场广播里响起了催促乘客登机的通知,我担心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向警察提出要带李元走,结果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不行,事情没搞清楚我不能放你们走。”
“兄弟,不和你开玩笑,我有重大案子在身,而这个人又是这个案子的重大嫌疑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必须得带他走。”
令我意外的是,李元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将口袋里的登机牌递给了警察。
“警察同志,我不认识这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看,我并不坐这趟飞机,我是在这里转机去加拿大的。我的国际机票很早就预订好的,绝对不能耽搁。”
“加拿大?我操,你想跑路?”我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想上前去揍他,但那位正义的警察横在了我们中间。
“简耀同志是吧?你知道我们警察办案是有程序的,如果你现在有逮捕令,我立即让他跟你走,甚至还派人护送你们上飞机,但如果没有,那么抱歉,根据相关法律,你不能限制李先生的自由,更不能对其实施暴力手段。”
眼看着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我知道,这次恐怕是没法将李元带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元在警察的护送下离开。当玻璃自动门关闭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认识到,可能这一辈子也别想再抓到他了。
当我心灰意懒地回到那座微小的县城,回到那个是非不明的派出所,我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杰明化工厂被查了。
北京信访部门一个月前收到一封附有许多材料的实名举报信,举报对象是本县的杰明化工厂。省里下来的专案组经过调查与核实,最终确认本县郊外的小河受到了重度污染,水质中重金属严重超标,附近的一些居民饮用河水过后,轻则不孕不育,重则导致癌症,甚至遗毒下一代。而污染源,正是河水上游的杰明化工厂。多年来,该厂不断往水中倾倒铬渣,祸害百姓,故相关职能部门对其强行查封,负责人古某与其秘书刘某目前已携款潜逃,现全国范围内通缉。相关部门负责人由于监督失职,遭受严厉处分。此外,政府发言人接受电视新闻采访时表示,今后将花大力整治被污染河道,力图尽快让当地老百姓过上健康、无害的生活。最后,他表示,感谢那位写举报信的人,是他拯救了全县的人民,人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他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个实名举办的好市民正是王猛,他经过多方搜集证据和锲而不舍的上访举报,终于凭一己之力扳倒了这个毒害乡民的企业,自己却因此丢掉了性命。半个月后,古杰明和刘俊在云南边境被抓获。当时他们行为鬼祟,企图越境,边防警察以为是毒贩,一搜查,才发现他们身上携带着大量现金,上网一核对,确认他们为通缉逃犯,便拘留起来,不隔几日便与本地公安进行了转移交接。
由于此案牵涉甚广,省里派来的专案组对二人进行了秘密审讯,最终只公布出了化工厂排污排毒的确凿证据以及处置方案,对王猛、老陈以及齐天杜鹃三起凶杀案均只字未提。此外,专案组还锁定了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原“鹤舞生物医学研究所”职工李元,只模糊地定性为“从犯”,实施通缉,但有证据表明,他已经逃往了国外,线索中断。警方在他家楼下的停车场,找到了那辆车牌号码为衡C20087的绿色猎豹越野车。
随后,检察院撤销了对周冰和宋毅的控诉,有关领导派人私下与他们见面,说现已查明几起凶杀案均与他们无关,却也没有给出真凶的名单,只是表示希望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可宣扬和声张。王猛的父母对儿子不明不白死去仍悲痛不已,屡次联合亲友去政府门口拉横幅静坐,但最后仍不了了之。
秦所长最终还是升迁到了县局做副局长,春风得意的他离开之前请了所里所有的同事吃了次饭,可惜当时的我已经辞职,没有见到那时的“盛况”。在我递交辞职信的当天,秦所长,哦,不,秦局长履行自己的承诺,送了一幅亲手抄写的《金刚经》给我,而我在出门后第一时间就把它扔进了垃圾堆。
周冰再次消失了。
我找到宋毅的住处,他准备带着未婚妻回上海定居,今后不再回来。关于周冰,他不愿多提,只说自己曾经爱过她,亏欠过她,现在已经还清了。至于她的去向,宋毅表示自己没问,因为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对此,我感到十分失落。对于周冰,我的心里始终纠结着一个谜团,并且随着她的消失,这个谜团在我内心深处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甚至开始压迫起神经来。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口味也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做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均觉索然无味。
我的体重下降得很快,短短半个月时间,便从之前的70公斤降到了58公斤,有时候甚至走起路来都觉得轻飘飘的,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病了,也去医院检查过,但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开了一堆中药让我调理。
于是,母亲开始忙碌起来了。她看各种养生的书籍和电视节目,咨询各类略懂中医的朋友,并且买了一个瓦罐,不间断地熬起药来。从那时起,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中药的味道,即便你把门窗全部打开,也无法让新鲜的空气渗透进来。
我没有任何反对的力量和想法,母亲送来几碗我就喝几碗,开始还厌恶那种苦味,捏着鼻子强行吞咽,多了以后逐渐地也习以为常,有时甚至能从苦涩中喝出香味来。
从派出所辞职后我去报了一个厨师班,主习川菜,也算是继承了父业。说来奇怪,无论我心境有多聒噪,当灶火被点燃的那一刻,总能迅速集中精力,使内心平复如水,就像被那跳跃的火苗催眠了一般。于是我拼命地做菜,一个接一个地做,很多时候,我宁愿看着火焰发愣,也不愿意将它熄灭,直到有一次差点把整个厨房点燃。
不上课的时候,我会上街漫无目的地转悠,表面上安慰自己只是无聊罢了,而内心还是渴望能撞见周冰。每一个体形硕大的女人在我面前出现都会让我激动不已,而看清真相后,又会失望到极致。我时常会觉得周冰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但又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我梦想中的场景是:有一天,我在街头偶遇她,上前询问积压在我心头已久的疑问,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彼此笑笑,从此分道扬镳。
很简单,我想问的问题是:“你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在水库边上向我挥手呼救的姑娘?”如果是,我想对她郑重说一声抱歉,如果不是,至少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我稍稍可以心安理得一点。
此外,我还想知道的是,当时在水库旁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当时明明见到是那位瘦弱的女子沉入水底,而后躺在岸边的却是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在我和堂兄逃离现场之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那个溺水的姑娘最终有没有被人救起?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跟本案有没有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就像一层层迎面扑来的潮水,将徘徊在岸边礁石上的我淋得透湿。我在受尽伤风感冒折磨后的第三天终于醒悟,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搞清真相,迎回自己的新生命。
我再次想起在深圳看见那张照片时的情景。
可以说,那一刻那张照片将我的心完全掏空了。我是被照片中这张美丽却忧郁万分的脸摄取了魂魄,空荡荡的,一击即碎,脆弱不堪。我无意间瞥到了墙上的日历,日期清晰醒目地提醒我,明天,明天就是那个下午的十五周年日,同时也是照片上这个女孩的生日。
她,会去那个地方吗?
(《最好的朋友》于每周二、四、六、日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