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杜鹃每天都会给她注射一针药物，而每次注射完毕之后，她就困顿得不行，迅速进入睡眠，一夜乱梦，直到早上醒来却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到了极致，不再对任何事物产生怀疑和倦怠，不再费心思考虑处境，任何事物都吸引不了她长久的注意力，除了大家不断在她耳边念叨的“将孩子生下来”。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杜鹃提出要带她下楼去小区里散散步。就她俩。她没有理由拒绝，也不知道该不该应承，只是毫无想法地跟着杜鹃下了楼。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下旬，傍晚的小区微风徐徐。这个小区虽然建得有些早，绿化却搞得不错，不但种上了观赏性强的花和树，还在楼与楼之间植上了人工草皮，并开辟出了数条曲径通幽的卵石小道，道旁相隔不远就安有木质长椅，供居民歇息。杜鹃带着她走进了这样一条小道，随即坐在一条表层有些斑驳的长椅上。
“这个地方我住了三年，可以说熟透了。”
她没有表达的欲望，对杜鹃的话也毫无兴趣，根本就不在听。
“在你上夜班的那段时间里，我和齐天几乎每天都出来散步，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她感觉有蚊子在咬自己的腿，痒痒的难受，便伸出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胡乱拍了拍，不知是在攻击还是警告。接着，她又发现有更多的蚊子结成团伙盘旋在自己的头顶，便抬手赶了赶。蚊子们被驱赶散开，又迅速集结，散开，集结，如此反复，无济于事。她无聊地放下了手臂。
“有一次，我们碰见了一个认识的邻居。齐天居然说我是他妹妹，哈。”
一阵风吹了过来，砸在了她的脸上，像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望望周围，空空如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逃走的绝佳机会。但很快，她的意图就被察觉了。
“千万别有那样的想法。我调查过，你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你根本无处可去。”
是啊，我能去哪儿呢？这样的问题稍微一闪而过，她便又失去了任何前进的动力。杜鹃似乎对她的控制胸有成竹，她又对我们可怜的主人公说了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话，然后牵引着她回了家。
到了晚上，药物进入自己体内之前，她会变得极端敏感，身体各个器官功能强大到有些夸张。有一次，她躺在床上，房门紧闭，居然能清晰听到客厅里杜鹃和齐天针对该药物会不会对胎儿产生影响进行的激烈讨论，心里一紧，刚想爬起来，却猛然被楼下小区里的动静转移了注意力。她能听见楼下野猫在草丛中穿行的声响，能察觉头顶明月移动的痕迹，以及更远的小区外出租车内自动打印发票的哒哒声。接着，她看见一只黑色的蝙蝠愣头愣脑地飞了进来，晃悠一圈后，倒挂在了窗帘上。
她拿起手边的书（她最近又开始读起了萧红，依然读不进去）朝那只形状怪异的生物掷了过去，很可惜，由于力道过大导致动作变形，书本飞向了另一个方向，丝毫没有惊动到它。只见它不慌不忙地挪动了几步，然后张开了可怖的小嘴，露出锋利的牙尖。突然，它飞了起来，扑闪着翅膀朝她冲了过来，嘴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她吓得往被子里一缩，蜷缩成一团，死死捂住自己的头部，浑身战栗不停。
意外并没有发生。屋子里万籁俱寂，只剩下她轻微喘息的声音，汗水浸湿了床单被套和身上的睡衣，接着，她听见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不止一个，然后是顶灯被打亮的声音。
“冰。”
身上的被褥被慢慢掀开了，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能紧紧闭着。
“简警官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站着齐天和简耀。
“齐太太，你好。”
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试图坐起来。
“你别动了。刚才我听你丈夫说了，因为有了身孕，身子比较虚弱。”
她突然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反应这么迟钝，警察就在面前，这难道不是一次获救的最佳机会吗？但很快，她的思维又飘到了窗帘上那只蝙蝠身上。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十分涣散，就连说话也非常费劲。而齐天一直在旁边用极为冷酷的眼神盯着她。
“我本来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问你，但看你现在这样，还是好好休息。明天我再过来。”简耀说。
“我送送你。”不等她作任何反应，齐天已经将手搭在了简耀的肩膀上，“这么晚了你还工作，做这行真不容易啊。”
齐天边说边揽着简耀往门口走，迅速就走了出去，随手关了灯。机会稍纵即逝。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抓住简耀的手，去争取自由。但很快，这股怨恨也没有了。她发现自己丧失了感觉，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恐惧。恐惧那只藏在屋里的蝙蝠再次从黑暗中飞出来攻击自己。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从床上下来，试图活动活动筋骨。她感觉脚下一滑，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根非常小的铅笔头，外面用皮筋箍着一小张折叠的便条。打开便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如需要帮助，等我走后，用笔写在背面，从窗户上扔下来。”
这一段话就像一枚子弹，瞬间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并爆炸开花。她的思维之盒被打开了，里面不安分的记忆鱼贯而出，焦虑的情绪遍布全身神经。她认识到自己被囚禁的事实，回忆起齐天的打骂，宋毅的误解与离去，杀手冷漠的眼神，以及冰冷的注射针头刺进自己肌肤的痛感……她想起自己肚里的胎儿，那个必须要变成暗红色血块流掉的物体，不，绝对不能生下来，我的历史使命只剩下最后半个月了，新的生命在等着我，决不能生！
她激动地用铅笔头在便条的背后写下：“我被囚禁了，快救救我”。然后将便条重新叠好，攥在手中，下了床，往窗口走去。
走到一半，她犹豫了。
这个名叫简耀的警察我能相信吗？他怎么知道我需要帮助？他为什么要帮我？他真的是警察吗？为什么刚才不直接问我，而要通过这种方式？如果他只是那对狗男女派来试探我的怎么办？
一连串的疑问冒了出来，使她不禁对这一切产生了怀疑。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她给自己的理由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她再次抬脚往窗边迈进的时候，灯猛然亮了，吓得她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
“你想干吗？”身后传来的女声不用分辨，就知道是杜鹃。
她身体没有转过来，脑袋迅速作出反应：“刚才看见一只蝙蝠。”
“什么？”
“蝙蝠。好美。”
她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变得呆滞，脸上露出微笑，手心攥得死死的。她看见杜鹃手里托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盘，盘中摆放着注射器和小瓶药水。
“你手里什么东西？”
“没什么啊。”她话这样说，手心却攥得更紧了。
“既然没什么，就打开给我看看。”
“说了没什么。”
“打开。”
她有些不情愿地将左手往前一伸，摊开手掌。空空如也。
“另一只手。”
一样。没东西。
杜鹃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就对嘛，听话，来，坐到床上，该打针了。”
她往床沿一靠，顺势用脚跟把扔在地上的便条团和笔头踢到了床底。当杜鹃将药水吸进注射器以后，她突然问道：“为什么打针？”
杜鹃愣了一下，脸上立即堆上了笑意：“这是安胎针，对宝宝的健康出生有很大帮助。”
“我不打。”
“不行。必须打。”
“不打。”
“这事由不得你。”
“你敢！”
“我不敢？！”杜鹃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将注射剂倒拽在手中，针头朝下，狠狠地朝她的胳膊扎去，“给脸不要脸。”
“去你妈的。”
她用自己强壮的手抓住杜鹃的手腕，下肢用力朝后者的肚子踢去，杜鹃“哎哟”一声坐倒在地上，注射器也摔落下去，针头挫成了S形状。
“齐天！齐天！”杜鹃哭丧着脸，像打败了架的孩子坐在地上高声呼喊着，几声之后却没有得到回应，“你个臭不要脸的母猪，给我等着。”一咕噜从地上爬起后，杜鹃就冲出了房门。
她趁着这个空当，飞快地从床上翻身下来，蹲下，找到那个便条和笔头，扒开窗帘就扔了出去。手刚伸回来，身后就传来了响动。
“怎么回事？”
她回头看见齐天和杜鹃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她踢我。”杜鹃委屈地向齐天控诉，话语之间又透着一股子小人得势的得意劲儿。
“踢你又怎么样？”她故意挑衅地说。
话音刚落，只见齐天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地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她心里一阵发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刚想争辩，齐天三两步已经来到她的跟前，二话不说，抬起手就狠狠地一巴掌劈了下去，顿时她觉得眼冒金星，耳朵里一阵鸣响。
“滚到床上去！”
她一手捂着脸，麻木地回到床上，像个僵尸一样朝天躺着，张大双眼，一动不动。她仿佛听见了满屋子都飘荡着讥笑，有杜鹃的，有齐天的，甚至还有那只蝙蝠的。他们笑得是那样的开心，笑得前俯后仰，嘴都笑歪了，眼角挤出的泪水洒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杜鹃重新端来了药水和针管，给她进行了注射。旋即，她眼前一阵模糊，头脑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那个声音清澈、干净，宛如来自天上，像是天使在召唤自己。
是周冰吗？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身处天堂，却发现仍然深陷黑暗，顿时一阵失望，接着，她感觉到身旁睡着一个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这一场景吓得她被电击了般坐了起来，浑身肌肤一阵发麻。
“谁？”
“婷婷，你醒啦？”声音虚无缥缈。
“你到底是谁？”
“婷婷，是我啊。”
她仔细辨认，却根本辨认不出。她将手伸到床头，打开台灯。
竟然是杜鹃。她吓得浑身发抖。
也许是强光刺眼，杜鹃伸手又将灯关掉了。黑暗中，杜鹃将手臂从她的颈后绕了过去，搂住她胖硕的肩膀。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睡吧，宝贝。”
杜鹃的动作极为轻柔，让她感觉稍微安定了点，身体也不那么抖了。过了一会儿，她心彻底平静了下来，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正睡在母亲的怀抱里，踏实而舒适。接着，她安详地睡着了。
这个温馨的姿势一直保持到天亮。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杜鹃已经不在身边了。她正站在窗前，将窗帘拉开，打结，让新鲜的阳光和空气都渗透进来。
和前几天一样，胡婷婷觉得心情出奇的好，内心的杂念也荡然无存，注意力比较分散，慵懒，内心平静得如同一潭碧绿的湖水。她回想起昨晚的事，觉得如同一场梦，不知是真是假，也不在乎是真是假，眼前只有杜鹃的笑脸最为真实。
忽然，从墙角跳出来一只蝙蝠，跌跌撞撞，找到窗口，飞去来时路。杜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微笑看着她。
“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
“去洗漱一下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嗯，好。”
在卫生间里，她一边洗刷着自己洁白的牙齿，一边回忆着杜鹃说过的话。逃走？我真的有必要逃走吗？我为什么要逃走？我又能逃哪儿去呢？
这些问题刚一抛出，立即就如同烟雾被吹散了。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情拉拽了过去。可能由于用力过猛，她看见自己嘴里吐出来的牙膏泡沫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于是赶紧含入几口冷水，咕噜咕噜冲洗。
等她弄完这一切出来，来到客厅，猛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的味道。
客厅里，电视机打开着，里面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她绕到电视机的侧边，往沙发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看见，沙发上并排坐着齐天和杜鹃。
他们正对着电视机。
他们的头颅不在脖子上，而在各自的怀抱里。
（《最好的朋友》于每周二、四、六、日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