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胡婷婷身体坐在教室里,眼睛看着黑板,心却向着窗外。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高大身影,正顶着烈日,在篮球场上苦练着罚球。罚球,想到他一本正经地屈膝、抬肘、抖腕,将球准确无误地投进篮筐,她脸上便不由浮上了笑容。
“胡婷婷。”教语文的班主任齐天叫道。
坐在前排的周冰用后背顶了顶她的课桌。金属文具盒掉在了地上,笔尺橡皮撒了一地,她像被顽童投掷的石块惊吓的小猫一样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上来把这首唐诗的下句默写出来。”
“哦。”她低垂着头,在周围几声微弱但刺耳的嘲笑声中,缓缓走向了讲台。
“先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我来我来。”周冰没获批准便离开自己的座位,俯下身收拾地上的残局。胡婷婷白色的皮鞋从她低垂的视线中缓缓划过,就像两朵洁白的云。
晚自习后,胡婷婷依旧和周冰结伴而行。因为快临近初中毕业会考,每天的课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导致回家的时间时常接近夜晚九点。
“婷婷,你听说了吗?”
“什么?”
“就是那个……”
“什么呀,说。”
“他们说,”周冰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最近这附近不太安全。”
“他们?哪个他们啊?”
“就王猛他们。”
“他们话你也信啊,吓唬你呢。”
走了几步,胡婷婷突然站住了。“怎么不安全了?”
“你不是不相信他们么?”
“你说说看嘛。”
“他们说啊,”周冰清了清嗓子,“最近这边有个淫癫子出没。”
“淫癫子……”
“嗯,据说他穿件风衣,看到女学生就跳出来,当面把衣服这么一掀……”周冰边说边用左右手将外套朝两侧猛然拉开,然后癫子般狂笑不止。
胡婷婷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从周冰的笑声中体味出了意思,脸一红。
“有这么好笑么,你个疯婆娘……”胡婷婷试着去挠周冰的胳肢窝,“放心吧,就算真有这么个癫子,遇到你算他倒霉。”
“你什么意思嘛!”
两人嘻哈打闹朝家走去。
第二天,周冰便成了整个校园乃至县城的风云人物。大家都在传诵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初三的女生赤手空拳瞬间摆平了一个祸害已久的暴露狂。他们描述道:当时那癫子猛地一下冲出来,横在她面前,淫笑着撕开自己的风衣,再将下身朝前一挺;只见周女侠面无惧色,冷静异常,抬起球鞋,照准了癫子的要害就是一脚,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划破了夜空。
后来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据周冰本人叙述,与坊间流传的版本大差不离。不过,其中较为关键的一点变成了,猥琐男是暴露在胡婷婷而不是她面前。她与胡婷婷同路,先回的家,总觉得不放心就追了出来,正好看见那不堪的一幕,才奋起踢出了那华丽的一脚。
“那色魔可看不上我。我估计他早盯上婷婷了,跟了我们一路。”周冰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半口饭,左手拿着一个咬剩的鸡腿,右手捏着一个直径在五厘米大小的圆形铝勺,脸颊上还沾着几颗饭粒。
周冰身高一米六五,体重接近八十公斤,而她却仅仅只有十五岁。她头发自然卷曲,棋盘似的脸上戴着一副酒瓶底般厚度的黑框近视眼镜;皮肤很白,由于长期挤压粉刺的缘故,明显能看到上面遗留的坑坑洼洼。
她长在一个单亲家庭,父亲是个农民,在一次去河里炸鱼时,被自己研制的土炸药炸开了胸腔,在病床上拖了两年才去世。母亲用夜宵摊上别人吃剩的饭菜拌在一起煮菜饭喂给她吃,直接导致了她现在的体形模样。
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这世上有自知之明的人并不太多,她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便索性放开了性子玩,甚至都做好了毕业后去帮母亲摆夜宵摊的准备,虽然她最大的愿望是当一名公交车司机。在她看来,每天驾着车带着一群人绕着小县城游览一圈,便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
她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跟胡婷婷在一起。每每看到胡婷婷那娇小柔弱的样子,周冰就有一种全力保护她的冲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换成是其他女孩,周冰可能就不会拥有那么大的勇气和能量了。
胡婷婷完美得让人有些嫉妒。虽然个子不高,但娇小可爱,成绩优异,能歌善舞,无论走到校园的哪个角落,都能引来热切的目光。而且,她的家庭背景深厚,大的不说,至少在这个县城,算得上有些头脸。
胡婷婷最早是被班主任指派过来辅导周冰的。一个成绩好的学生帮助一个成绩差的学生,这样一对一的私下交流学习,在老师看来不失为一种良好的教育方式。但实际情况是,周冰更多时候不是作为一个学习问题的询问者,而是情感问题的倾听者。
胡婷婷对周冰毫无戒备,什么都跟她说,包括暗恋的事情。而周冰则喜欢听她讲这些,偶尔还帮着出一些主意,虽然多数相当拙劣、滑稽而不可行。比如,周冰曾建议她送给他一个篮球,然后在篮球里面塞满自己亲手折叠的千纸鹤,让他在球场上拍打着篮球的同时会时刻想起她来。这项方案最终因为无法将剖开的篮球再次缝合而宣告流产。
“你呢?敢不敢为你的那位疯狂一把?”
“我?免了吧。”周冰谈到自己的感情时,通常都显得很紧张。她暗恋的对象是年轻帅气的班主任齐天,这种事情显然只能存于幻想当中。
“哼,光说不练!”
在即将会考这个紧要关头,胡婷婷却无可救药地爱着那个男孩。宋毅,全校最受瞩目的男生。对于事情的是非对错她其实是有判断的,但多数时候,自己的注意力就是无法集中到课堂中来。她在体味暗恋美好情愫的同时,又清醒意识到升不上重点高中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不由感到困扰至极。
毕业会考后的暑假,显得漫长而无望。
一个午后,已经各自确定前程的胡婷婷和周冰骑上自行车,来到了距离县城十五公里的红旗水库,作离别前最后的狂欢。一路上,坐在后座的胡婷婷紧紧搂着周冰的腰,后者则用自己宽大的身体为其遮挡住了烈日,车子骑得非常缓慢,使得地上的影子像一只踯躅的骆驼。她们尽可能地多说话,毕竟这一别可能是一年、三年,甚至十年,那么,为什么不让今天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去红旗水库得先上一小段非常陡峭的山路,于是两人下了车,并肩步行。一小段沉默之后,胡婷婷又讲起了她的那个男孩。看着她沉浸其中的样子,周冰不免有些担心。
“你这样暗恋下去不是办法,再说,都毕业了,不是吗?”
“其实,我们已经……”
“啊?已经怎么了?”
“大饼,对不起,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胡婷婷通常称呼周冰为“大饼”,取义跟后者的名字和外形都有所关联。
“他在会考前就已经给我递了情书。”
“原来你们……”
“嗯,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和他,接吻了,就在昨天。”
“不会吧……这么重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了。”
“现在不是说了嘛。”
“已经晚了!”
周冰停下脚步,把手中的自行车往旁边一扔,蹲在地上,脸别向一边。
“自行车都被你摔坏了。”胡婷婷吃力地扶起自行车,“你看,龙头都歪了。”
“赔你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是我妈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你赔得了吗?”胡婷婷作势要哭。
周冰回过头来看看胡婷婷,站起来,走到胡婷婷身边,把自行车拿过来,靠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头试着扳正龙头。胡婷婷见状,“扑哧”笑出声来。
“不生气啦?”
“都气饱了,你真是个千金小姐。”
胡婷婷猛然一下把周冰抱住。
“还是大饼最好,我要一辈子和你做朋友。”
“别肉麻了。看,龙头扳正了。”
胡婷婷抢过自行车:“为了表示对我的惩罚,接下去的路都由我骑车带你。”
“你带我?多长两斤肉吧。”
周冰把短袖往肩膀上撸了撸,露出胳膊,做了一个健美运动员的招牌动作,胡婷婷被此举逗得前俯后仰。
红旗水库始建于1958年,主要是作防汛抗旱、农田灌溉以及城镇供水之用,但近年来也渐渐开发了一些旅游项目。游客可以花五块钱雇一条小船(含船夫的费用),泛舟水上,或摆渡到水库尽头的小村子里吃农家菜。当地最具特色的菜肴是将一只现杀的老母鸡去毛后用食材腌制,再用荷叶包裹,外面涂抹上黄泥,扔到柴火堆里猛烧,待烧熟后,敲开泥块便食,取名为“叫花子鸡”。
胡婷婷和周冰来到水库旁,并没有雇船游玩,而是拐到了一处人迹稀少的岸边。她们将自行车放倒在一旁,然后脱下鞋袜,挽起裤管,坐下,用脚丫拨弄着有些发凉的水面。
过了一会儿,胡婷婷提出要下水库游泳,周冰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有些遗憾地提出没有带游泳衣。
“难道会有你穿的游泳衣吗?”
“再说我把你推下去。”
“来啊,怕你呀。”
两人手掌对手掌,嬉笑着相互推搡,突然,周冰觉得手上一空,不到四十公斤的胡婷婷面朝天跌了下去,“扑”的一声激起了千层水花。但见胡婷婷在水中奋力扑腾了几下,便沉了下去,很快,水面平静如新。
周冰看傻了,隔了十几秒后意识到要喊出声来。
“婷婷!婷婷!……快出来,婷婷,别吓我……来人呐!救命!”
对面传来了自己的回声。除此之外,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云飘动的声音。
周冰绝望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闭上眼睛,捏住鼻子,正打算往下跳,耳边忽然响起了胡婷婷悦耳的笑声。周冰睁开眼,看见胡婷婷浮游于三米外的水面上,满脸水珠冲着她大笑。她黝黑的头发已经打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亮眼极了。
“你个臭婷婷,给我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下来啊,我好怕怕哦。”
“我就在这儿等着,就不信你今天不上来!”
周冰说着,发现胡婷婷眼睛刻意嘲弄地朝自己身上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胸衣和内裤。
“哟,大饼,没想到你还挺风情万种的嘛。”
周冰羞红了脸,赶紧拿过一旁的衣服和裤子套上,嘴上嘀咕着:“说,我让你继续说,待会儿你上来有你好看。”
“在那儿嘀咕什么呢?”胡婷婷喊道。
“没什么!”
“快下来吧,水里很舒服。”
“不去!”
“还在生气啊……噢,我知道了,你不会游泳!”
“我不想学而已。”
“你是怕自己的身材穿泳衣被人笑而不敢去学吧,哈哈。”
“游你的吧,哪儿这么多废话。”
胡婷婷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后,游到了周冰旁边。她在水中将自己身上的衣物除下,抛到了岸上。
“你帮我把衣服摊开晒晒,一会儿我上去穿干的。”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周冰摆弄着胡婷婷的衣服,猛然想起一件事,回头说:“你没穿衣服了?”
“怕什么,又没人。”
说完,胡婷婷就游开了。她游泳的姿势非常舒展,身体与天水一色,在周冰的眼里,她简直就是一条高贵无瑕的美人鱼。看了一会儿,周冰觉得有些疲倦,便躺在岸边小憩了一下。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阴沉,天边似乎有雨水要落下。她坐起身,用视线搜索了一下水面,很快便发现了胡婷婷。
胡婷婷正以仰泳的姿势朝她游来。她洁白的身躯熠熠生辉,半个乳球时而高出水面,青春的美好透亮而深刻。她挥舞着的两条细长的手臂,像一对干净的滑水板,在波澜中平稳前行。
突然,周冰察觉侧前方的树丛有人影晃动。
她急忙站起来,刚想喊叫。就在这一瞬间,水上的那对滑水板像折断了般失去了控制。胡婷婷整个身体曲成了一团,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右腿,在水中奋力翻滚。水浪被击打得混乱不堪,美人鱼像被鱼叉刺中了背脊一般痛苦挣扎,并且很快耗尽了自己的能量,稳稳地朝水底沉去。
岸上的周冰目睹着整个溺水的经过,完全被吓傻了。她不断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胡婷婷另一次手段高明的小小把戏。
后来,河滩上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大家议论纷纷,猜测淹死的人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在他们的脚下,在平静的水边,在闪亮的鹅卵石上,摆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赤裸、干净、年轻的男性尸体。
(《最好的朋友》于每周二、四、六、日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