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宋毅问道。
“哦,没事,迷路了,摔了一跤。”周冰的泪腺已经彻底止住了。
“咦,你是不是……”
“我们认识吗?”理智告诉她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可能我认错人了。”
“麻烦扶我一下。”
“咳,你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记把你扶起来了,哈。”
宋毅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在站立起来的那一刻,周冰感觉到脚踝疼痛难当,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怎么?脚崴了?”
“可能是吧。”
宋毅蹲下去,用手捏了捏她的脚踝。
“都肿起来了,得找个医院看看。”
“不用了。”
“可是你这样……”
“真不用。你能送我出这个地方吗?我找了半天出口,都没找到。”她瞅见了宋毅身后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路虎越野车。
“既然这样,那我就送你到家吧,反正现在也有空。”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车就在那边,我扶你过去。”
在宋毅的搀扶下,周冰坐上了汽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周冰心想,看来这位置长期有女人坐在上面。宋毅将她这侧的门关上,再绕到另外一侧。
“这一片啊,别说你了,就连我这种家在本地的人也常搞不清方向。”
“是么?”
“是啊,你看看这路窄的,这房子都一个模样,不是‘老南城’谁认识?我在上海呆十几年,今年刚一回来就犯迷糊,好几次连家门都找不到。”
“哦。”她若有所思地听着,并不说话。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宋毅。你呢?”
“我……我叫周冰。”
“周冰……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只不过……”
“前面路口左拐。”
“哦,不好意思。”他关上了话匣,专心开起车来。
她用余光偷偷瞄了瞄他的脸。没错,是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太多变化。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阵慌乱。
汽车进小区的时候,他忙着从保安那里拿临时通行证。周冰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个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弓着背,似乎在刻意掩饰着自己的面容。在他稍微抬头的一刹那,她觉得那张脸似乎有点眼熟。
这时,车已经重新起动,并进入了小区。她回过头来,看着那个身影,直至他消失在路口。宋毅觉得好奇,问,“看见谁了?”
“没有。”她将视线收回到前方,然后给他指路。
来到家楼下,男宋毅将车熄火,并下车转到副驾驶将她扶下。
“就到这儿吧。”她说。
“几楼?我扶你上去。”
“不用了,我感觉好一点了,自己能上。谢谢你了。”
“那……好吧。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没有手机……”周冰接过写有手机号码的字条。
“没事,理解。”
周冰朝宋毅挥了挥手,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心里却感到一阵苦涩。她转身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了眼,发现宋毅并没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慌,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进了楼道。
宋毅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亲切友善。这些年他去哪儿了?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莫非是天意?
她脑子越来越混乱,于是便索性不想,手扶楼梯扶手,开始攀爬起来。随着每一级台阶的上升,她脚部的疼感逐渐加剧,爬到三楼的时候,居然汗如雨下,坐地不起。
休息了一会儿后,她又鼓起勇气站了起来,继续往上爬。她一边爬,嘴里一边埋怨着齐天。当初,齐天在结婚前买下这套二手房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和她商量,直到拿到房产证才带她过来的,要不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住在任何楼房的最顶层的。
爬到五楼的时候,她又坐在了楼梯台阶上。虽然脚依然疼痛,但自己的神经也逐渐在习惯这样的强度。
终于,她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了门口。她喘了会儿气,本想按响门铃,却还是选择从包里掏出钥匙,低头准确插入锁孔。这时,一样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个牛皮纸信封被塞在门缝下面,露出来一个角。
她弯下腰,将信封从门缝里抽出来,凑近了一看,上面贴了张白色纸片,纸上打印着“周冰亲启”四个字。
她刚打算撕开信封,门“哗”地被拉开了。她随手将信封塞进了上衣口袋。
“你回来啦。”齐天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的脚怎么啦?”
“扭了。”
“怎么回事?”齐天蹲下看了一眼,“都肿了。来,我扶你。”
“不用了,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她一瘸一拐地在沙发上坐下。齐天拿来红花油,扭开盖,想给她涂抹。
“不用了,我自己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关你事。”
“冰,不要这样……”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下午,她感觉脚已经没那么疼了,于是去了一趟超市。
这个位于县城中心商场地下二层的大型超市是本地始终能保持人气的地方。街道上没人,公园里没人,社区里没人,唯独此地有人。如果作为外来客的你一不小心闯进这里,一定会为超市内外人数的极度反差而感到震惊不已。
可人一多,她的内心又会有所不安。小推车在行进的过程中常常因为过道狭小而产生避让与摩擦,蔬果因为需要过秤打印价签而堵起了长龙,最可怕的是这里只有一个出口,要是此时发生一场地震,因踩踏而亡的人肯定比被房梁压死的人多。
这真的不是恶意假设,最近几年,国内外灾难频发,光死于地震的人类就达数十万,而这个县城虽属内陆,但按照地理学的角度分析,也处于地震带上,并非没有发生灾难的可能。
她就在这种既舒服又焦虑的矛盾心情下挑选着商品。
路过酒水区的时候,她有了想购买一瓶白酒的想法。上次的那瓶红酒已经被她独自一人喝完了,家里已经处于断酒的状态。一些价位高的酒被锁在了玻璃柜中,需要售货员亲手打开才能拿到。就在她看中一瓶包装仿古的精品白酒时,突然,一张相貌凶狠的男人脸出现在玻璃柜的镜面上,死死地盯住了她。她吓得猛一回头,那个高大的身影便一闪不见了。
“小姐,您看上哪瓶酒了?我帮你拿。”
她转过身子,一位长相姣美的售货员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指了指刚看上的那瓶,心脏却跳动得厉害。
售货员用手中的钥匙打开酒柜,从里面拿出了那瓶标价在八百块左右的酒,递给了她。她拿着那瓶酒,翻过来,正想看一下酒瓶侧面的说明,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烈地撞击了一下,顿时手一滑,酒瓶掉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摔碎了。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用手去接,结果溅起的玻璃瓶碴跳到了她的手心,一股钻心的痛感随即传来,殷红的鲜血从划破的口子里流出。
随着一声尖叫从售货员的嘴里迸发而出,整个超市在瞬间陷入死寂。
她用左手握住正在流血的右手手腕,抬头向前方看去。就是那个男人,正拨开人群往前奔去,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短暂的一眼,男人的面孔便像被刻成了钢印,重重打在了她的脑皮表层。就是他,那个不久前在小区门口碰见的鬼祟男子。
很快,超市的保安和救护人员也来了,他们迅速从医疗箱里拿出了纱布和药水给她进行现场处理和包扎,然后将她带到了经理办公室。在她离开之后,保洁人员将地上的玻璃碴扫尽,再用湿布拖干净,但人们在散去之后,仍然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
回到家,齐天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桌的饭菜,正往高脚杯里倾倒红酒。一瓶新的红酒。
“过来,冰,快坐下。”齐天殷勤为她拉开椅子。
她有些犹豫地坐了下去,看了看桌上的菜,有她最爱吃的白切鸡。齐天做菜的手艺一直不错,只是近段时间越来越少下厨。
“有什么事吗?”周冰问。
“来,我们先喝一口,喝完我再说。”
三人轻轻碰了一下酒杯,然后各自泯了一口。
“吃菜,吃菜……嗯,是这样的,本人经过近段时间以来慎重的考虑,现决定与你……分居。”
话音刚落,她筷子刚夹住的白斩鸡便从半空中掉回到了碗里。她试着又夹了起来,却怎么也夹不起来,齐天曾经打趣她错误的握筷手法要在以前是会被父母打骂矫正的。
“这段时间以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让你这样对我,”齐天继续说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原因,最终只能归结为,我们的感情出问题了。
“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误,我是希望你指出来的,大家生活在一起,坦诚最重要,不是吗?你这样不声不响,让我觉得自己好委屈。
“本来我是觉得能够补救的,三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解决的?虽然我比你大十几岁,离过婚,也有个小孩,可这不都是在我们结婚前就存在的问题吗?既然选择在一起,就得学会宽容。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暂时也不会同意离婚,只是想大家分开住一段时间,彼此好好想想,想通了,大家再一起过下去,想不通,就离。时间我看就定为三个月,三个月后,不管如何我们都将作一个最后的决定。”
她终于重新夹起了那块鸡肉,然后将它放入葱花酱油碟里蘸了蘸,再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在咀嚼的过程中,她的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路过脸颊,流进了嘴角。泪水与鸡肉混合的味道,她倒是第一次品尝。
“吃完这顿饭,我就会离开。我在学校旁边租了套房子,暂时就住那儿。”
齐天从纸盒里抽出来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接了过去按在眼角将泪吸干。其实她自己也知道,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可真到了这会儿,她又有点把持不住。
饭后,她将齐天父女俩送出了门。在门口,齐天试图伸出胳膊跟她拥抱一下,她选择了回避。
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她顿时觉得孤独极了。为了防止眼泪再一次掉下来,她将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电视机的声音开大,并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刻意发出些声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如释重负但委屈万分的感受。
洗完澡,她早早地就上了床,靠在床上看《呼兰河传》。在她看来,躺着看书是最好的催眠方式,无论这是一本多么精彩的书籍。
电话突然响了。她下意识地放下书,拿起电话。
“喂?”
只听得见对方喘气的声音。
“喂?找谁?”
“收到信了吗?”
一个陌生的浑厚男声。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
“什么信?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你想干什么?”
“纸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三天时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等等,你什么意思?喂!喂……”
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四周安静极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声,她吓得用被单盖住了头。她感觉那人就站在门外。过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隐约听到门外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她鼓起勇气,光着脚下了床,慢慢地挪到门口,将左眼贴上猫眼往外看,发现门外过道里声控灯亮着,却空无一人。
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前一天晚上,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被那个电话搅得失眠,可当她手中的书才翻了几页,眼皮就开始打架,随即便滑了下去,连台灯都没有关。这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她反而变得更加嗜睡了,而且,每一次醒来,都感觉浑身乏力,疲惫不堪。
在客厅呆坐了几分钟后,她便有了饥饿感。饥饿让人清醒。这时,她才仔细思考起昨晚的那通电话来。“那个打电话的男人究竟是谁?他说的信是什么?为什么要有三天期限?”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接着,她又想到了齐天。“为什么他与前妻仍有密切来往?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我,而之前对离婚的态度却是那样坚定?为什么王猛会在自己找过他化验蛋糕之后,就离奇死亡……”
无数个“为什么”之后,她怀疑自己极有可能身陷于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恐惧感像黑夜一样笼罩了下来。她甚至有点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从昨晚到现在,我居然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过来了,我应该早害怕才对啊。”越这么想,她越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可疑,眼前这个空荡的房间如同荒野,独自一人,孤身奋战,显然是个糟糕的局面。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跑到衣柜,从前几天换下来的那件外套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她撕开封套,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折叠的A4纸,摊开一看,上面同样用黑体加粗打印着几个字,她轻轻地念了一遍,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上面印着:
“交,或死。”
那天晚上,她开车的时候有一点心不在焉。
出门前,她按着宋毅给她的号码打了一次。或许能早点结束这一切,她想,宋毅的出现也许正是这样一个契机。这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想到这个词,她就泪如泉涌,激动迅速打败了恐惧。
然而无人接听。
晚上,她驾驶着大巴在黄山路与长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等红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扶着一位看起来比她更老的老头波澜不惊地从车前淌过,人行横道上方的绿灯已经开始闪烁,很快就要变换颜色,而老头似乎有些走不动了,停在大巴前手撑着腰,喘着粗气。
她心里惦记着事情,并没有在意这番情景,反而已经松开了刹车,踩离合,换挡,随即右脚放在了油门踏板上,等着一变灯就加速冲出去。
五、四、三、二、一。
就在红灯变绿灯的那一瞬间,她突然看见在右侧的行车道上停着一辆路虎,而驾驶座上坐的正是宋毅。她刚想喊,路虎就冲了出去。一着急,她的脚踩下了油门。
“啊——”
随着一声惨叫,她凭着司机的本能猛地刹住了车,车也熄火了。她急忙下了车。还好,那一对老头老太只是受了些惊吓,特别是那个老太,因为靠近汽车,吓得早已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冰心有余悸地重新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回了总站。
整个过程中,她的脑海都被一个画面占据:在那辆路虎车上,在宋毅的旁边,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她感觉有人在往她心脏上面钉钉子。
她换上衣服,拿上钥匙,冲出了门外。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呆呆,说不定能忘掉一些烦恼。
她来到楼下,打开电动车的车锁,骑上去,发动,瞬间加大了电力,电动车“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冲出了小区,拐过了路口,便来到了宽阔无比的世纪大道。
已经是深夜了。街上一如既往地人车稀少,她不由地又扭紧了把手,时速表朝着电动车80公里/小时的极限奔去。
夏日的午夜有些凉爽。晚风大力吹拂过她的脸庞和手臂,将她松弛的肉体改变了些许形状。
前方有一个十字路口,己方正处于红灯等待时间。汗水从她的额头滴下,掉落在了她蜷缩在座位前方的大腿上,身旁汽车的喇叭声让她稍微冷静了下来。
她试着放松电力加速挡。没用。双手同时握了握前后手刹,也没用。再用脚板用力踩脚刹。依旧没用。
刹车坏了!
电动车依然高速朝前运转。红灯没有变换的迹象,东西方向的车辆飞驰而过。
她开始害怕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飘,于是,在距离十字路口五十米处开始大叫起来。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她叫喊的声音就像一只临死的秃鹫所发出的哀嚎,整条街上的人听见后无不内心发毛。
十米,五米……
就在她接近斑马线的那一瞬间,绿灯亮了,她第一个冲过了界线。
她收住了叫喊声,但风声依然在耳边呼啸。
有那么半秒钟,她想到了死。
在县城的另一边,宋毅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赤身裸体,下身只盖着一块毛毯。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对自己感到万分厌恶。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个胖胖的女孩。她说自己叫周冰,显然是在撒谎。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她的外形也变化很大,但宋毅敢肯定,他绝不会认错人。
他找了她十五年。
没错,她就是胡婷婷。
(《最好的朋友》于每周二、四、六、日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