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而言,没有比怀孕更糟糕的事情了。
在走出内科室的途中,她就开始思考堕胎这回事了。想象着躺在手术台上,鲜红的死胎从自己的下体拖拽出来,她顿时感觉双腿发软。
医生让她去重新挂个妇科号,再做个更为详细的检查,她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要这个孩子。为齐天生育后代?这种事情也太荒唐了。
妇科在五楼,为了避免再撞到杜鹃,她选择坐直升电梯。医院的电梯似乎也像得了重病一般,上升下降得非常缓慢,五层楼停停走走,开开关关,上上下下,明明走了一分来钟,却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偌大的一部电梯里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病人有护士,却没人发出一点声音,一律抬着头看着电梯门上方的楼层数字变化,仿佛一群丧尸。
五楼一到,她便捂着嘴巴冲了出来,爬在走廊口的垃圾桶上一阵干呕,由于早上未进半粒粮食,只吐出几摊又苦又涩且黏稠不堪的黄胆水。
拿到B超图之后,她仔细看了看。图片上有一幅子宫内部的图像,椭圆形的框架中有一小团黑色的的阴影。已经六周了。
她突然感觉有些难过。这样一个生命如果真被自己的一个决定就扼杀毁灭掉,会不会太过残忍?可问题是,自己有得选择吗?唉,要怪只能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她计划过两天休息好了再来做手术,以免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
当她吭哧吭哧地爬上六楼、立于家门前的时候,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上贴着一张她的正面打印照片,她的脸上被人用鲜红的颜料涂划了个大叉!
她感觉头皮发麻,奋力将纸片撕下来,手哆嗦地从包里摸出了钥匙,打开门,迅速闪了进去。
她先将门反锁,然后将沙发挪过来抵住门板。歇了口气后,她走到厨房,打开放刀具的抽屉,拿出一把一尺长的水果刀,又找出平时包饺子用的擀面棍。就这样,她一手持刀,一手握棍,背对着门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身体刚沾沙发,电话就响了,惊得她像坐在了一个仙人球上似的弹了起来。
她朝电话机的位置缓慢走去,每一声铃响都好像锤子敲打钢锭一般刺激着她的神经。直到响了十余下,对方仍没有放弃的打算,为了不再受这样的煎熬,她最终还是选择接听这个电话。
等等。
她将擀面杖放下,水果刀仍然拿在手中,手放在听筒上,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不!绝对不可能!
电话线昨天晚上睡觉前被自己拔掉了,一直到早上出门也没重新装上,怎么可能打得进电话?!
她低头看了一眼电话线的接口——没错,是接好的!那么,也就是说,在她早上出门的这段时间里,有人进来过!!
电话铃声还在响着。她感觉手心里全是汗。
她拿起水果刀,缓缓对准电话线割了下去。她左手按住线,右手来来回回用力拉动着刀柄,牙齿绷得老紧,看上去就像在宰杀一头力气巨大的生猪。说实在话,她只是想让它停止凄厉的叫唤,但并不确定自己这种割喉的方式能起到效果。
说不定有鬼呢。她脑子里胡乱思考着,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还好,电话线割断了,铃声也停止了,她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内心仍旧恐慌不已。家里门一直反锁的,那人是怎么进来的?会不会他就躲在这个屋子里?
这样一思考,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她想起自己已经将门反锁,门口还堵了个沙发,如果杀手现在就出现在她面前,自己岂不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她重新拿起刀和棍,壮起胆子开始在屋里子搜索起来。从卧室到厨房,从储物间到衣橱,能藏人的地方都被她翻遍了,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踪迹。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上楼脚步声。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单腿跪于沙发,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她感觉那人停在了门口,然后将听起来像是纸张的东西插在了铁门上。她猛地站了起来,迅速将左眼贴上了猫眼。
一个背影匆匆下楼去了!
她迅速将沙发挪开,然后一层层将之前反扣的门锁打开,拉开门一看,铁门上插着一张比萨店的彩印宣传广告。
她松了一口气,将广告纸拿下,正打算关门,楼下又有人匆忙跑了上来。
“冰!”
她看见齐天满头大汗地扶着栏杆,手里提着离家出走时的那个行李箱。
“冰,我回来了。家里电话也打不通,急死我了。”
她理都不理,低头打算关门。齐天一个箭步冲上来,将脚塞进门之间的缝隙。
“你想干吗?”
“没想干吗,我就想……回家住。”齐天嬉皮笑脸地对她说。
“回家?我们不是说好三个月吗?这才几天你就要回家。”
“事出有因嘛,我们进去再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这是我的家,我有权进去。啊,这是什么?”
齐天这才发现鞋柜上那张带有恐吓性质的图纸。他撕下一张,万分惊讶地问她:“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觉得没必要再闹下去了,便把门打开,侧过身,让出一条道。
进了屋,齐天见到屋内狼藉的模样,不禁面露疑惑。他放下行李便开始收拾屋子,包括沙发、水果刀、擀面杖在内的一切东西,统统归到了原处。
“说吧,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要杀我。”
“杀你?”齐天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理解。
她便从那天收到恐吓信件和电话说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当然,关于宋毅以及怀孕的事情都隐去了。
“他让你交什么?”
“我哪儿知道,我怀疑这人根本就是个神经病。”
“不像。你真没拿人东西?”
“你也怀疑我?”
“怎么会……你报警了吗?”
“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叫简耀的警察。
“为什么??你这样不就助长了这些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吗?不行,现在就报。”说完,他就拿起电话准备拨打。“咦?电话怎么没声?”
“线被我切断了。”
他又从自己的包中翻出手机,开始按键。
“先别打。”
“我觉得暂时不用惊动警方。”
“什么叫惊动啊,保护我们老百姓的生命难道不是他们这些人民警察的职责么?不行,我现在就打。”齐天又准备拨电话。
“我说了不要打就不要打!!”她突然大吼一声,吓得齐天一哆嗦。
“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还问你怎么了?别以为我让你进来,你就可以怎么样!”
“别这样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给我说清楚,这次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要玩?不管你玩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说什么呐,我这还不是知道你……怀孕了,才赶回来的。”
她呆了一下。
“你听谁说的?”
“杜鹃啊,她给我打电话,说看见你在医院做化验,就去同事那儿问了一下,才得知你怀孕了,就立马给我打了电话。”
“这个臭三八!”
“你别这样说,人家也是为了我们好……好啦好啦,既然这样,我们也别再闹下去了,好好保养,争取明年年初生个大宝宝。”
“我会打掉他。”
“你敢!”齐天突然目露凶光,让她不寒而栗。她意识到在这件事上没必要和齐天纠缠。
另外,今天已经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了,那个声称要自己性命的男人会兑现自己的死亡威胁吗?他要求自己交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齐天还是报了警。
不过他没有直接到派出所,而是给青年警官简耀打去了电话,并且要求后者暂时别正式立案。“可能是场误会。”他解释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她进行的。
所以,当她开门见到简耀的脸时惊讶极了,不过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他让进了屋。齐天今天也请了假在家陪她。
她给简耀倒了杯茶,便坐在了他的对面。齐天给简耀递了根烟,后者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齐天便自己点上了。
“你现在烟瘾还挺大的。”她略带嘲讽地说道。
“噢,我差点忘了!”齐天赶忙把烟掐灭,并在烟缸里浇了点水,“我老婆怀孕了。”
简耀扫了眼她的肚子,然后迅速把视线转开了。按照习惯,他拿出智能手机和录音笔,摆放在茶几上。
“我们开始吧。我会问你一些问题,请如实回答,否则我没办法帮到你们。”
“一定一定。”齐天抢着回答道。
“那就好。周小姐,你是什么时候收到威胁信件的?”
“大概三天前吧。”
“请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你说的是三天前,对吗?”
“对。”
“请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
“我当时刚回家,看见门缝下面塞了一封信,就捡起来看,信封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交,或死’三个字。”
“信呢?”
“被我扔马桶里冲走了。”
“哦。”简耀若有所思,“上面的字是手写的,还是打印的?什么字体?”
“打印的。字体?我说不上来,方方正正的。”
“你认为对方是让你交什么?”
“不知道。”
“嗯。当时就你一个人在家?”
“我也在家。”齐天趁机插嘴道。
简耀没有搭理他。
“当时为什么没跟丈夫说这个情况?”
“当时我急着出门,没顾得上。”齐天连忙解释说。
“我问周冰问题的时候,希望你别插嘴。”
“明白,明白。”齐天尴尬地回应。
“那么,”简耀接着问道,“你说的电话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时,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和之前的威胁信大差不差,只是限定了三天的期限。”
“三天?你的意思是截止到今天为止吗?”
“不,应该是到昨天。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哦,这样……在这三天内,对方还打过电话来吗?”
“打过。”
“几次?”
“我只接到一次。后来我就把电话线给拔了。但昨天我回到家,发现电话线的接头竟然是连上的,我一害怕,就把电话线割断了。”
“你是怀疑对方进了这个屋子,然后将电话线接上了?”
“有这种可能。”
“当时门窗都锁好的?”
“是的。”
简耀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里的各个门窗处都看了看,然后一脸严肃地坐回到了沙发。
“还遇到其他什么怪异的事吗?”
“我昨天回来的时候,门上贴了一张我的照片,上面划了把大红叉。”
“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我能说句话吗?”齐天微微举了举手。
“说。”
“那张照片昨晚被我撕了扔掉了,因为我担心冰看了心里会不踏实……”
简耀看了看齐天,又看了看她。
“你丈夫刚刚说你怀孕了?”
“是的。”
“多长时间了?”
“六周。这事与案件有关系吗?”
“不确定。”简耀拿起桌上的IPHONE手机,打开照相功能,对准她就是“喀嚓”一张。
“你干什么?”
“哦,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习惯,做完笔录都要给对方留影一张。”
“你问完了?”
“关于你的案子我问完了,如果你还有兴致的话,想请你再谈谈王猛的案子。”
“不,我累了。”
“那,好吧,下次再说。至于你这个案子,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建议你立即到所里立案,到时候我们可以派专人保护你,并监控来电,以便抓住罪犯。”
“好啊……”
“不必了!”她冷酷地制止了齐天,“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其他的事情我们会自己处理的。”
“那我先走了。有事再打电话。”走到门口,简耀突然回过头来,对送他出门的齐天说:“方便和你单独聊聊吗?”
齐天为难地说:“下次吧。”
简耀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下楼之前,他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楼道的构造。
接下来的一天,整个家里都洋溢着一种怪异的气氛。
无论齐天如何讨好安慰她,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电视,新闻、综艺、访谈、电视剧什么都看,有时候还会被画面里的某个情节逗乐,但就是不说话也不理人;齐天又是做饭,又是削水果,甚至还故意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傻笑。
她有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当齐天在身边的时候,她尽量装作自然,不管不顾的样子,而一旦身旁无人之时,她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的往电话机上瞄(电话线已经被齐天接好了),与其说她害怕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在电话那头,不如说自己在等一个能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信息——虽然大家没说,但她仍能感觉大家(包括齐天)并不信任自己。
因为找不出一个被人追杀的理由。
可她也同样找不出为什么要让别人相信自己的理由。相信怎样?不相信又怎样?傻瓜都看得出,齐天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哄着自己的,她对他那套假仁假义故作真诚的模样早已了然于心。至于那个警察,他关心的只是像王猛被杀那样轰动一时的凶杀大案,立功戴花,表彰升级,诸如此类罢了。
何况,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去警察局立案。立案需要身份证,而自己的证件全是伪造的。
她也不能离开这里,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所有一切都会结束的,十五年都过来,总不至于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提前缴械吧。
她只是担心自己会撑不住。近一个多月来连续出现的状况让她心力交瘁,但想想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很难不说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报应。想到这两个字她又绝望了,如果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一定要让自己为死去的朋友偿命,那就来吧。
冲我来吧!全都冲我来吧!
她内心在叫嚣的同时,外表则依然强制着冷漠,整个身体就像一只正在剧烈燃烧的大锅炉,轻微的触碰都能烫伤肌肤。她就这么自我牵制着,直到一声门铃将她唤回现实。
“我去开,我去开。”齐天身上挂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边将潮湿的双手在身上擦揩,一边往门口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从门外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硬纸盒,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拿出去!!快!!!”
她如同惊弓之鸟,飞快地朝丈夫挥着手,惊恐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怎么了你这是?”
“没听见吗?快拿走!!炸弹!!!”
“炸、炸、炸弹?!”齐天也惊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回过神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耳朵聋了吧?我让你把它拿走!拿走!!”
“瞧你激动的。”齐天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搂住后者的双肩。“没事,没事,有我在。”
“放开我!”她奋力挣开束缚,固执地往沙发后方缩了去,嘴里喃喃自语。“来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什么呀,这是我在网上订的东西。”
齐天拿过剪刀,动作熟练地剪开了透明胶带粘合的封条,打开盒子。
原来是一套彩色塑料的儿童玩具。
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找个机会摆脱齐天,去医院拿掉肚子里的孩子,然后静待最后期限的到来。
后来,齐天出去买菜了,屋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鼓起勇气去面对。
“三天过去了,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你到底是谁?”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等死吧。”
估摸着对方要挂电话了,她突然灵机一动。
“好吧。我把东西给你。”
“早这样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我怎么给你?”
“今天晚上八点,你把东西放在你家楼下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身回家,我自然会去取。”
“好。”
“记住,别耍花样,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否则你的下场和王猛一样!”
“王猛?”
她非常激动,刚想继续问下去,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情跟王猛的死有关系。王猛拿了对方什么重要东西,被他杀了,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而恰好自己那天去见王猛,对方以为王猛把东西给我了,所以一直在要挟我交出来。
这个分析让她兴奋,急忙找出简耀的电话号码,刚想打,又放了下来。
打电话太冒险,对方一直在监视自己,容易打草惊蛇。而直接去报警的话,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十五年处心积虑的隐藏将毁于一旦。
想来想去,最终,她作出了一个决定:逃。
她打开行李箱,开始往里装衣服,装到一半突然觉得这样目标太明显。干脆连衣服都不换。她带上现金和银行卡,穿着拖鞋,头发散乱着就打算出门。当她打开门时,齐天正好从外面回来。
“你这是去哪儿?”
“出去散步。”
“你怀着孩子,最好不要出门。”
齐天拉住了她的胳膊。
“放手!”
“冰,别这样。”
“你给我放手!”
她用力试图甩开齐天,齐天没站住,在门上撞了一下。
啪!齐天一抬手打了过来,顿时她感到脸颊上火辣辣的,蒙住了。
“给我进去!没收拾你是吧?”
齐天趁她还处在发蒙的阶段,一把将她推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把孩子打掉。”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开始回过点劲来了。
“必须生!”
“我就不生!”
她挥舞起了拳头,开始连续击打自己的腹部。
“我不生!就不生!就不生!”
齐天见状气急败坏,冲过来用手臂卡住她的脖子,然后奋力将她往卧室里拽。她想喊喊不出来,使劲拍打齐天也无济于事,只能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挪动。
她感觉呼吸困难,双目昏黑。
“不生我就杀了你!”齐天面目狰狞,像头饿狼。
她感到既不解又绝望,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齐天会突然变得如此残暴。
接着,她想起了那个致命的交易约定。
此刻,她突然有一种恶毒的想法:她希望那个杀手正在暗中看着这一切,了解自己不能赴约的身不由己,同时,如果有可能,她和这个杀手见上一面,一定恳求他将齐天杀死,不管对方要求任何代价她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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