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准备好了,人们都去餐厅用餐。长桌上是小碟的煎鲷鱼,玉子烧,芝士虾,刺身,茶碗蒸,茶泡饭,和晚饭规格无异。吃完早餐,已过十点,众人陆续准备返程。但山路陡峭,一辆出租车也没,还得仰仗房东一趟一趟送出。
东北女人一行决定坐车去富士山。他俩没有计划,被遗留在箱根强罗车站。告别的话早在上一幕说完,但却因为时间过度抻长,显得格外尴尬,白茫茫的空旷和沉默中,两人僵持了一会。顾睿主动道,这次在机场临时租来的移动WiFi不好,一到山里就没信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许静仪说,嗯。
顾睿又说,回新宿的车还得一会儿。你在箱根还有什么别的旅行计划吗?
许静仪手里抓着从民宿带过来的地图,房东贴心用红笔把重要景点圈出来,眼下被她捏得皱巴巴,红圈周围也模糊了。她说,网上讲小王子博物馆和琉璃之森都不错,想挑一个看看。毕竟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正说着话,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列车员跑过来,双手交叉三次,然后又晃了晃红色小旗子,吹了一下口哨,又跑开,到另一些等待的人群面前做了同样动作。
许静仪说,怎么了,是有什么变故吗?
顾睿说,是啊,你去不了。看这情况,是上山的电缆车都停了。挺神奇的,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在东京碰到地震,到了箱根,又碰到了百年一遇的大雪。才11月,以往箱根下雪得到12月底。
但许静仪不觉神奇,只觉倒霉,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都会被一点一点消磨。遇到地震和大雪算好事吗?
顾睿瞧见她一脸憾然,宽慰说,总有机会的。我看过地图,附近有个强罗公园和强罗美术馆,要不然去那边走走。
眼下是旺季,哪里都是人,中国人被形形色色的旅游杂志、资讯和优惠信息裹挟着,怂恿着,只差包下这个城市。上海话四川话东北话台湾话粤语,没人愿意交流,只相互以耳分辨各自成色。强罗公园本来应该是赏枫胜地,但是忽如其来的大雪打落下许多枫叶,即便有少数留在枝头上的多数也蜷曲,一副行近末路,苟延残喘的凄怆模样,颜色多是黑红而非照片里面的血红。倒是地上的一连片的枫叶,嵌在雪地里,两厢映衬,像无数红彤彤的小手。许静仪看见顾睿蹲在地上,脸颊和鼻梁冻得发红,低头拍白雪红枫,于是揉了一把雪球砸他。他竖起帽子把雪抖落掉。
她大笑。顾睿揉起一个更大的雪球,捶得硬梆梆,直接砸向她肋下。许静仪一阵生疼,情不自禁认真生起气,还有些微失望,背着他一路走到喷泉处。
顾睿顿感无趣。两人还在闲逛,但是没谁先开口。公园比想象里大不少。时间晚了,计划里的美术馆也没能去成,只能回到汤本车站。走到楼下,顾睿忽然说,其实这就是EVA第三世界所在地。许静仪没听懂,顾睿伸手一指,一个卖动漫周边的小商店,五六十方大小,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的地方,那天她刚下车的时候只顾着去找房东,下面到底有些什么一点也没注意。顾睿又说了一遍:这里是第三世界开始的地方。
许静仪有些为自己的无知觉得羞赧,“第三世界”于她是一个新鲜且陈旧的名词,既有政治和阶层的意义,又有其他的意味。许静仪想听到更多,但是顾睿没再说下去了。他到纪念品商店买了一盒带绫波丽图像的温泉蛋,递了一只给许静仪。两人坐在椅子上,斯里慢条磕着黑色的蛋壳,融化的积雪从古朴的车站木顶上落下,连成雨线。她的懊丧终于平复了一些。
车终于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各找了一个位置。毕竟跑了一天,都有些疲累。顾睿戴上耳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似乎不想再和她说一句话。许静仪靠车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不断抛掷在后的深蓝天空,像是余晖下的海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粼粼跃动的珊瑚色波光。她哈了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玻璃,说不清自己是在眺望不断远去的景色,还是窗户映出来的那张男性面容。那张脸在这迅疾流动的暮景、房屋、树木和灯光中一会消融,一会儿闪现。瞬间的掠过和倒退,形成柔弱和令人心碎之感。天越来越暗,直到变成最深重的墨蓝,男性的脸变得一动不动。许静仪回过头,才发现他早就歪头靠着车厢壁睡着了,连耳机也没取出来。
有几下她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从顾睿表现态来看,也许单身,也许不是。但似乎并不那么重要。最终什么也没发生。一个在上海,一个海南,物理空间相去甚远。大家都是成年人,悬崖勒马总是对的。
许静仪也睡着了,等被到站的提示声惊醒,回头一看,顾睿早醒了,见她回头,冲她笑了笑。两人知道,并且清楚,不知道何时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宽恕和谅解。她的行李寄存在新宿中央通的地下柜子里面,但忘了具体位置,绕了半天才找到。等取出行李,她在热烘烘的暖气里出了一身汗,再一看,顾睿早就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人流来来往往,许静仪提着箱子,顿时有些失望。
行李箱往外走,却看见身边递来一只牛角酥皮面包和一瓶白桃汽水。是顾睿。啊,原来他是去便利店,而不是扔下她。
顾睿说,我自己想了想,这样,要是你没男朋友的话,不如考虑一下我。就算异地恋不算靠谱,就算没什么结果,我还是想试试。
比起之前那种平静,他眼下的口气像个不甚自信、初出茅庐的求职者。许静仪心想,这些话如果你不说,我也会说的。
许静仪在东京的每一天都恨不得早点回去,到了最后却依依不舍起来。回国之后,两人约在上海见了一面。毕竟还在热恋的情侣,飞来飞去都不算什么事情,恨不得顷刻再见对方。才几天的功夫,两人居然就发展到这一步。
他后来告诉她,地震开门的时候没看上她,去往强罗民宿的车上,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吃晚餐的时候倒看了一眼,那会儿她正好去添饭,又添了玄米茶。如果非要确立一个明确的有好感的时间点,只能是他们两个隔着木板沐浴聊天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因为看不见所以遐想联翩——也不是,是她慌张辩解自己,又悻然放弃的时候,是她像个古老的打字机,复刻出他不熟悉的名字的时候。
像一个笨拙认真的谜题。
顾睿说,唉,说到底,男的不都那么回事情。后来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更早之前遇到过她。电梯里的时候,她是不是冒失闯进来过?
许静仪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确实想不起来了。不过顾睿在池子里面为什么提前离开,也不继续说下去,大概也并不如他描述的那么心醉神迷。顾睿笑起来,说,那会儿要赖着不走,不知道你会怎么想,还不觉得我是登徒浪子吗。
两人坐在思南路一座19世纪老建筑的台阶上。正是初春,晚风吹拂,还没全然暖起来,但是空气充满洁白馥郁的气息,月色如白莲子般明净。顾睿盯着她说,唉,说真的,你不算好看,仔细一看,五官都挑不出优点。许静仪说,你不也是,鼻子嘴巴眼睛,每一样都普普通通。顾睿说,那我们怎么就看对眼了呢。许静仪笑而不言。知道他的疑问并非一种真困惑,不过是想说明饶是敝帚,亦会自珍,隔着镜片她也能看见他眼里的柔情似水。
——哪里来那么多的仙人仙女,传奇从来是留给俊男靓女和出色人物的。大多数人都只能遭逢尘世间最平常的情爱。但爱这件事情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一旦降临在身上,个个都会觉得自己是最独特的一个。
他们各自行进,之前的生活,一点也不相干,然后到了这时才终于遇见。似乎有一条潜在轨迹所引,难道并非一种宿命吗。仿佛为了佐证似的,他说,我们聊聊自己吧。聊聊过去,说不定之前有过重合与交集的时刻。
许静仪摊开手掌,试以透露自己生命中的全盘线索,这些小径分叉的花园,这些幽微隐秘之所,她的哭泣与欢愉,他只要愿意,她便可以一一呈现:在他面前,她是一无所蔽的。
顾睿先行说起,说七岁那年,拉着母亲的手去当地山上旅游,不慎摔进一条小溪流,再被湿淋淋地捞上来。他指着手机相册里翻拍下来的一张打着赤膊、穿着白色短裤的男孩照片,说,你看,就是在这里。水不算深,但如果再晚一步,就真的什么都完了。可他母亲那人,一贯乐天派,居然还嘻嘻哈哈拍下照片,照片上的男孩也笑盈盈,全无哀愁的样子。
他告诉她那时候踢球,从来都是替补。二年级第一次当前锋,还没来得及施展,结果被对方前锋绊倒。雨后草皮滑腻泥泞,他摔了一跤,回去之后,不管母亲怎么问,都咬牙不说疼。还想自己洗衣服,结果太矮,够不到水龙头,只能搬来热水壶。倒到一半,热水壶打翻在脚面,他烫掉一大块皮,可是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喊疼。替他清理伤口的医生直夸他勇敢,给了他一只变形金刚。
他说小时候住在税务局大院,二层的建筑,房屋背后有三根圆木拼接着一直接到下面,其他男孩子都顺着圆木滑了下来,避免走楼梯,他虽然害怕,可是也不想被其他人看不起,不想被说成懦弱和缺乏勇气,于是尽管拖到最后一个,他还是咬牙滑了下来。他从圆木上滑下来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自由,却在以为即将接近尾声、迎接胜利的刹那,第二根圆木滚动了一下,他翻了下来,摔得很重。一整个三年级他的左边脸都不得不蒙着一块纱布。他母亲担心他破相,他却很得意,自以为是身为勇士的勋章。
许静仪伸手抚摸他左脸。疤痕早就看不见,一点痕迹也无。顾睿大概夸大其词。他又继续说,有人在税务局的楼下养过蜜蜂,屋檐下面平白多出两只硕大的蜂窝,于是他和大院里面的孩子出于好奇,跑去捅蜂窝,蜜蜂全跑了出来,大家四散逃跑,要多仓皇有多仓皇。跑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左右手里各紧紧捏着一只早就死去的蜜蜂,居然全程都没松手,他大叫一声扔掉,比起被蜜蜂追逐还觉得惊骇。最后当然还是被他母亲打了一顿,非但眼睛被蛰肿,还被打了一顿,实在冤枉至极。母亲女友来探病,都笑个不停,还有人建议把蜜蜂的尸体捣烂来敷伤口,而他一想起死掉的蜜蜂,觉得又可怜又生气,哭得更加没法停。
许静仪总觉得她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似曾相识。他这样乍眼看去循规蹈矩的男孩,从前也会箍着发箍留长发,学做叛逆少年,她也曾经染过如今回想起来觉得羞耻的金发,他们的青春期,都是想变得与众不同,但是实际上叛逆的模样都一样,只有连番的挫败与被轻视,连挫败和轻视都一样。并没有什么新鲜而不同的人生,时间不过将年轻的自以为是消磨侵蚀成自省的平庸。
但她这个时候,已经原谅了此前所有的霉运、挫折。和顾睿在一起之后,许静仪意识到自己蓦然变成了一个好人,不是大慈悲,而是好孩子好学生式的好,是对于世界充满了微小的善意和温存,给沿途的乞丐一些钱,给行动不便的男女让个座。她的私念就是希望他们持续地再久一些,像是小时候做了好事会获得红花一样,希望能够多获得一些犒赏。她对于当下自己的快乐始终存在不安。但并不能够明了这种不安情绪的来源。
顾睿说着,一停顿,瞧见许静仪发呆,道,真是,都是我聊。你什么也没讲。
许静仪笑道,想听我说话?那好啊,你想听哪一段?我故事说不好听,你可别介意。
顾睿说,那不会。想了想又道,对了,1997那年,你在做什么?
许静仪说,那会上小学吧。
顾睿说,是啊。总觉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其他人。不过我记忆不好,很细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又开始,谈天再次成了他一个人滔滔不绝的演说,仿佛身心皆都去向了一个辽阔深厚的所在。他身上总是有种热情洋溢的近于自负的气息,这点对于羞怯惯了的许静仪来说,其实是很迷人的。
许静仪沉默听着,凝望灯火糜集的远处,霓虹将城市墨染成氤氲美丽的迷宫,而过往二十年,仿佛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她想,是啊,1997,快二十年了,那年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吉光片羽,记忆仿佛是跟在火车后面的一团碎纸屑,风一吹就散落无踪,只留下单调空旷的一条逶迤长路。她记得她经历的在江苏的那些夏天,每到傍晚,都会有黑灰色柔软的蠓虫不停扑过来,夕阳照耀下,蠓虫带有黄金一般通透的光致,扑在脸上、身上,与汗水黏在一起,甜津津湿漉漉。她记得自己拔过一种茅草,同学说根茎可以吃,抽出来毛茸茸一束,但吃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味道。
1997年的夏天。她记得她和母亲一起看交接仪式,母亲跟她说了一些话,但是具体是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她母亲年纪大了之后,话越来越多,她也依然听不见,不记得。母亲前段时间跟她打电话,说自己摔了一跤,把门牙摔断了,需要去补牙,得费一大笔钱。她给母亲打了八千块钱过去,但是也知道,母亲要的并不是钱,只是变着办法要她关心。她父母跟所有相处了一辈子的夫妻那样,虽然在一起不快乐,但分开也不会使他们更快乐。负气吵架再所难免,注意力转嫁给子女。她不是不明白,可她能给的也就如此。
她记起来了。那次虱灾,害她差点剪掉了从小蓄起来的一把长发,好不容易才保住。她记得少女时期的一个好友,有一度时间她那么想成为她,但愿望一定落空。她记得自己想要一件演出用的白裙子,怎么也得不到,后来作为替补上场,得到裙子却沾染一身血污,意识到自己应该安心做观众,不应该有太多妄想,就算有一天忽然站到舞台上,也会狼狈出丑,跌跌撞撞翻下台去。
哦,不是,要早一些。早得多。那些秘密和错误,得退到她们友情的开始。故事的最开始,所有不堪和惨痛之前。她见她的第一眼,命运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她跟很多人也许并没有那么多不同。那种惊叹之后的嫉羡,但是从不能展露,直到那女孩被人推倒,她扶起来,递过那只代表友谊的手帕,以最可笑的方式证明友谊的存在,这中间有卑躬屈膝的讨好,也有永难超越的绝望。
可是这些事情,最终成了旁人的故事、遥远的故事。她在那个晚上,以孩童的方式说了一些话,预判了后果,只是为了得到那件裙子。或者更多。最终女友去了别的地方,再也没有消息,跟一切沙堡般的记忆也差不多。她选择一一遗忘,一一隐藏——她不都一直这样过来的吗,从来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并非那种终身愚鲁的笨蛋,还是学会了与生命里种种的不如意和困扰相处,再永恒地守住一些秘密,直到长日将尽,与最深的黑暗一起埋葬。
有一天他们大概会谈谈将来,谈谈实质,堕入到烟火和世俗里面,争论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她的恋情也许依然没结果。她也猜不透顾睿到底想些什么,她明白情感终有变化,消退为其常态,却也明白始终无法获悉变化根源,何以发生。
——但都无妨。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遇不到比当下更好的一刻。任何事情都不能破坏当下的美。
她抬起头,看着顾睿,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