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 第四章 · 1985-1998


文/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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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月红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只身去的上海。她高中毕业时,正值谷燕青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镇邮局,成了家族骄傲,而她成绩普通,除了嫁人和做女工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但她天生胆大,估算一番,从苏北带了一批纯棉床品到上海贩卖,原以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却结果发现床品压根卖不出去。不知道是营销办法的失策,还是那时候床品本身就是个耐用品,她从闵行走到南汇,对她感兴趣的人始终少得可怜。她发现郊区上海的风物人情和江苏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大家的日子也没有特别大的差异。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掉了带来的存货。卖完东西之后,她两手空空,去南京东路和人民广场走了一圈,一直走上外滩。她已经在这边好几年,却从没时间与心情真正去江边看一看。清晨五点钟的黄埔江上笼罩着一层浅灰色的云雾,建筑都很高,当然只是相对她出生的小镇而言,刺破了云雾,高楼就剩下了线条和轮廓,像是铁皮盒上的手绘画。

1985年,股票重新盛行,松懈了许久的市场忽然变得很热,人人忙着打新股。股票成了谷月红的最后赌注。谷月红拿着卖床品余下的钱,凌晨冒着零度以下的低温排队,却就此认识了第一任丈夫梁兆明。因为气温过低、等待时间太久,谷月红差点虚脱。在她快倒下去的时候,身后的梁兆明扶住了她,并倒了一瓶盖热水。热水灌下去,谷月红缓了过来。梁兆明看到她的脸,虽然因为冷风而变得发青,但与他手里宝路水壶上的邓丽君有着奇特的相似,尤其是饱满的额头和脸部。

他见过她几次,在买股票赌博人群中显得最积极。他来自于广东南面,而她来自江苏北部,队伍里面除了他们都是上海市民。那只水壶他从广东带到上海,他没有想过会因此遇见。

股票一开市就涨,从两百块涨到八百块,两人在交易所外面相拥欢呼,为新世界的降临而雀跃不止。两人恋爱,结婚,栖身于乔家路弄堂里面。租给他们房子的是上海老太太,对他们的要求是尽量干净,不要吵架。两人正值热恋,笑意盈盈,连连声称绝对不会。谷月红想着攒够钱回江苏盖楼,他想着回佛山,当然在上海也并无不可,但两人对未来都充满期望,虚拟数字的增加则进一步刺激了各自遐想的欲望。

但是没等攒够钱,1992年就来了。对于炒股者来说,1992无疑是大限之年。两人幸福蜜月期还没过上三四个月,却因为经济困窘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争执。这时候谷月红也怀孕了,才四个月,肚子已经变得很大,也许是孕期浮肿肥胖的结果。弄堂的法国梧桐和香樟树落满知了,蝉鸣和炎热让夏季变得躁郁,令人无法忍受。因为没有风扇,也不能涂太多清凉油,她生了痦子,恳求他去给自己买个西瓜消暑。但是他还不相信自己会落得满盘皆输,一直想拿回筹码,结果可想而知。他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只西瓜,谷月红剖开,发现里面青黄不接,瓜瓤都是白色的,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季节,还能够挑到这样的西瓜。谷月红理解为是一种过分的疏忽和怠慢,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将西瓜砸在了他的脚上,粉白色的瓜瓤裂开,西瓜汁流了一地。他怒不可遏,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推开他,又打了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穿越了一千多公里之后,会和这样一个脾气暴烈的女人在一起。1992年的中国南方正在发生关于春日的一切故事,但是在上海,在处暑之中,他们却在经历着空前的寒意。他不敢相信命运会残酷至此,在任何一张赌桌上面,都输得异常惨淡。

他用方言诅咒了一番,谷月红没有听懂。之前他们一直用普通话交流,普通话成了一层纱帐,揭开帷幕之后,两人穷形恶相,原形毕露。谷月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没有站稳,一下摔倒在那一堆西瓜皮上。梁兆明没有意识到潜伏的危机,依然继续打着她,直到西瓜汁浸透了她身上的睡裙,染得一地血红。房东老太太听到声响,前来劝阻:哦哟,好了呀,要打死特人的,死人了哪能办。再打日子都不要过了,统统帮我搬出去。

谷月红流产后,没有再能怀孕。1993年,两人耗尽所有心力之后离婚,他后来从东莞到珠海,自珠海再到广州,一直漂泊无定,却没再回上海,两人人生不曾再交集,最后他和一个做仓库管理员的女人同居,过了二十年。也许为了赌气,梁兆明离开后,谷月红没有留下他任何的痕迹。因为结婚时的仓促和粗陋,两人只是在一家照相馆拍摄了一张时兴的七寸婚纱照,谷月红穿着白绸大摆裙,拿着粉色与红色的塑料玫瑰花,坐在深紫色的天鹅绒椅子上,梁兆明站在她身后。照相馆提供的灰卡其垫肩西装显然过大了,两人的妆容都有些过犹不及。这样丧气的开始似乎给他们不幸的婚姻提前做好了注脚。

在剪照片的时候,谷月红重温了一次到他们游历过的所有地方:动物园,朱家角,佘山……两人在照片上姿势雷同,都是他扶住她的肩膀,她坐在石头或者桥墩上,绿色的树枝垂落下来。哪里都能找到这样的枝丫,相似的,还有憧憬与喜悦。这些记忆鲜活无比,娓娓道来,纵然被剪得七零八落也是一样,而他遗忘下来的一件棉毛衫发出萦绕不去的气味,让她想起所有亲密无间、同床共枕的时光。他们有过太过快乐的时刻了,正因为有了猛烈的狂喜,也让悲痛更为痛苦。为了更彻底忘记跟他相关的一切,谷月红将碎纸和衣物扔进结婚时买下的鸳鸯红底盆,放火烧尽了所有。在银粒相纸和涤纶燃烧的刺鼻气味里,谷月红嚎啕而泣。

谷月红一直努力遏止自己想找他的愿望。所有的征兆、此前相处的种种,都说明两人并不适合,更不愿意承认的是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在那座曾经同居的屋子里面,谷月红努力拖延,住了许久,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她投递出去的信件又因为对方不断变化的地址而最终消失在了一个又一个绿色的邮箱之内。她不是想获取什么,或者妄想两人还有复合的可能,只是想确认他们中间还存有一种联系,而这种联系不会随着婚姻契约的消失而终止。但夜籁之下,一切都静默如谜,她的困惑从来得不到任何回答。

1996年,在失去他整整三年之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坐着长途汽车到了广州。她希望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够见他一面,丧失了所有的自尊也没有关系,她可以不惜代价只为了挽回他,哪怕再重蹈一次这样的覆辙。她可以倾尽所有,只为了换取再见一次的机会。

经历了15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从广州客运站刚刚下来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向着人群深刻且焦灼地望去,在这种茫然四顾中,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此刻他正好乘坐一辆去珠海的汽车离开。这是他们一生中最为接近的错过。剩下的三天,她在西关天河一带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所有钱都用完,才回到上海。


这些故事是她和谷雪在大巴停顿的间隙说的。她讲述自己的故事仿佛旁观者,观察自己的生命轨迹而不动声色。如果不是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谷雪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谷雪不明白她为何选择那个时间跟自己讲述,也许小姑谷月红无处言说太久,急于找到一个宣泄口,词语在其胸口累积多时,她又绝不可能像那位晕车的呕吐者一样,将所有积蓄的残骸一泄而出。所以她选择了谷雪作为一个重负的替代者。也许她觉得两人处于同样孤独糟糕的处境,失去爱与被爱,失去所有的亲密关系,这使得她觉得应该对谷雪保有战友般的信任。


1997年1月,谷月红再婚,却选择了一个寒冷的冬天。股灾事件发生之后,她在虹口区的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一份做会计的工作。她很少谈及自己失败的婚姻以及过去,当时如同邓丽君一样饱满的面容也变得削瘦,终日带着失意寡欢的神色。抑制带来了特殊效果,一旦粲然一笑便无比珍贵动人。这使得另一个经常来办业务的公务员注意到了她。他注意到她每天早晨到中午都会泡一杯麦乳精而不去吃午餐,想当然地猜测她嗜甜,甚至为了甜不惜耗损牙齿和健康,却弄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却从不发胖。他托人买来高价的进口巧克力和糖果,她没有多加推辞便收了下来。甜食确实带来了一种罕见的安慰,提供了彻骨寒冷中的一种暖源。她同意和他约会。一天傍晚,陈建飞带她去复兴公园散步,走进公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夜间的灯光从树叶缝隙里面交错泄露下来,游乐园的碰碰车和旋转木马都正在上锁中,但是谷月红坚持要坐一次。陈建飞只能跟管理员打招呼请求放行。管理员开始说不是钱的问题,但陈建飞同意多加钱,管理员还是同意了。金色的灯光开启,木马缓缓移动,谷月红想自己的人生仿佛走了一个圆圈,一无所有,一无所获,只是一个悲哀的零。但她还是因这一刻的浪漫而动容。她说,陈建飞,你是好人,我们不用约会,也是可以结婚的。

1月21日,大寒之后的第一天,谷月红嫁给了公务员陈建飞。她依然没有什么朋友,他也是。陈建飞的父母从嘉定赶回来,还有几个同事聚在老酒楼里面吃了一顿饭。谷月红的第一次婚姻和第二次婚姻都在一种极为潦草的方式中完成,宾客们都看见新娘穿着一件暗红色绣着织锦团花的中式裙子,披着雪白的狐狸毛披肩,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人工仿制,不甚美观,陈父陈母始终有种怏怏不悦的神色。

结完婚之后他们分得了虹口区的一套房子。两人赶上了最后分房的尾巴,这个政策在他们之后已经不再延续。她开始怀疑之前陈建飞的种种不过是他为了分房而做出的努力。陈建飞的父母敦促尽快生子,为此两人增加了做爱的频率,但是毫无成效。小区有人来传教,她翻到《圣经》中的一章,读到哈拿因为无法生子而哭泣,丈夫以利迦拿说,你有我,岂不比拥有十个儿子更快活?

陈建飞说,你拥有我,岂不是比拥有子女更加快乐?

看着陈建飞满怀期待的脸,谷月红说不出一句话。陈建飞开始明白,她日夜劳作、祷告,试图获取的,绝非是子女,她怀缅的是过去的所有,她在一个人身上寻找上一场恋爱的影子,在岁月里悲哀地刻舟求剑,即便徒劳。他呢,也许他把她当作了分房政策结束前的一记加注,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代价是均衡的,她将他当作一根稻草——在溺水者眼中,什么都可以是稻草。

她大可不必如此,将情感全部倾注在一个毫无责任的赌徒身上。陈建飞意识到,他的竞争者,是一个没有死去但不会再出现的鬼魂。鬼魂必将存在于他们之间。整个夏季两人对着空调莫衷一是,这是当时盛行的婚姻必备品,却因为耗电,甚少打开。多数时间,两人只开着风扇抵御热浪。两人刚刚结束一场潦草乏味的性事,汗水浸透蔺草编织的凉席,无人知晓这一次的结果,但是仿佛已经预言了又一次的失败。在难捱的暑热里面,她对生活充满倦怠绝望,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够日复一日熬过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冬天过去,春天降临,时节轮转,却从来没有听闻任何一个好的消息。她努力说服自己说一切会好起来,努力振作,但是每天清晨醒过来,她都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再好了。当下一次灾难侵袭过来的时候,远比这一次要严重得多。而她过去的断壁残垣迟早全部都会压在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对于重负还能承担多少。

她是在一种过度的幸福里面耽溺太久了,前半生都仿佛在庄周之梦的幻象里面,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地过下去,而她却仿佛赤脚踩在滚烫火热的石头之上,背负着命运沉重的镣铐,透不过气,感到一种深刻的羞耻,这种羞耻来自于对人生极端的不自信,来自于贫困必将如影随形,来自于她对于种种劫难毫无反手的余地,来自于苦苦求索之后的没有答案。

在人世间的一切都仿若在烈火上煎熬。就算自杀注定得下地狱,她也愿意接受不被宽恕,来换取人间的不被煎熬。

她记得自己少女时期远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可以熬上一整夜,一整天,就为了买到刚出的股票。她怀念自己少女时代的一切,精力充沛,一往无前,谁知道就这么快消耗光了所有的气力。

陈建飞并没有想到精神的疾患从上一任已经传递了下来,他理解为一种现实情感的消亡。他对于此种变化和消亡毫无办法,对于自己挑选女性的眼光也产生了质疑。他开始怀念起当初在身边另外的两个年轻女孩,如果他能够被她们吸引就更好了,她们蓬勃新鲜,而他却被一个暮气沉沉的女人吸引,却又匮乏拯救的能力。

1996年,上海街道布满了扭成紫金花形状的石楠花、黄杨木,人人似乎预备着躬逢一个大时代的降临,市井人生也有了光彩照人的意味。只有谷月红,行动迟缓,永远落后于时代一拍。

他们差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节日过去,光彩消失,预备的盛世只是在交接的瞬间。1998年四月初,她忽然出现了逐步好转的征兆,开始进行适度的户外活动,并且不会买菜的时候忘记拿回找下的零钱。她定时上下班,主动与人攀谈,睡眠也正常,两人的性事又重新开始。四月底,纯白色的木绣球花开满了职工宿舍的外延,粉色的蔷薇结满深绿色枝头,好像一道天然的花墙,一切都提示了夏天的无尽降临。24日傍晚,她在楼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绣球,独自走出了小区。

没人再见过她。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嫉妒》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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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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