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 第八章 · 谷燕青


文/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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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燕青见杜吉英第一面,是在他刚进邮局第一年,三月周二的下午。中专毕业之后,他在家休息了半年。到了年底,做赤脚医生的父亲急起来,每天割一块两斤重上好五花给局长送过去。送了一个月,局长说,刚走了一个人,要么节后来报导吧。已经是1982年的春天。谷燕青去邮局做了一个文书,开始在各类材料文书里打转。

谷燕青之前本想考大学,读书很用功,但临考前,家里一核算学费,说得几百块,实在读不起,报中专算了,于是读了徐州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按理应该去学校教书,也有分配名额,但是他学了师范,却不想做老师,因为觉得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他一直是一个性格很沉闷的人,这样的人还不如写,但是显然也写不出什么名堂。进了邮局之后,谷燕青很快发现中规中矩的公文写作更适合自己,有章可循,有例可依。

谷燕青有时候会为自己做屠夫的母亲感到羞耻,他在母亲身上经常闻见油花花的生肉味,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洁感。物资匮乏年代,猪肉不容易吃到,他母亲会带一些猪肉猪下水回来,但他从小到大都不吃肉,连肉刀也不碰,这点和他妹妹谷月红正好相反。他同学朋友父母都是农民,他觉得泥土味比猪肉好闻,他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就成了镇上唯一的女屠夫。

谷燕青这年25岁,人虽瘦弱,但清俊秀气,单位一些女人开始展露出对他的好感,比如比他早去一段时间、却小他两岁的杨学惠。杨学惠是局长的侄女。众人都看出来杨学惠对他有意思,只要谷燕青写的东西,必然读一遍,但其他人则觉得也没什么好读的,文采再风流,公文上能看出什么?但杨学惠不觉得,早上八点就给他泡菊花茶送报纸。但是谷燕青一直没什么表示。杨学惠主动找他说了几次话,连同一个科室的吴旭萍都看不下去了,明示暗示好几回,但谷燕青写公文报告的热情都比和杨学惠聊天高涨。

谷医生此刻急起来,找人将镇上的适婚女青年都问了一遍。谷燕青不抗拒相亲,但是大家约在家里见面,女方低头,谷燕青也低头,全程只有介绍人说话,说到唇干舌燥,谷燕青还没开腔。事后,介绍人跟谷医生抱怨自己实在受不了了,说没见过这么闷的,他不是学师范吗,不是应该去做老师吗,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不管好坏,说两句总可以吧。

谷医生决定自己去问。谷医生当天打了一些啤酒,打算和儿子好好捋捋。半瓶酒喝完,谷燕青不发一言,谷医生只能主动问说,上个礼拜五见的在纺织厂做车间工的女人,到底行不行,不管行不行,最好还是回个话。没个消息不算回事情。谷燕青不作声,喝了几口啤酒,见父亲还在眼巴巴等答案,便说,不算好看,左脸上有个硬币大小的痦子。谷医生火了,说,要什么好看,天上的仙女吗,左脸有痦子怎么了,差不多得了。谷燕青见父亲生气,懦弱起来,说,不,不是要多好看,看起来干净点儿就行。那个女人长得不算干净。身上的线头都没摘干净。我知道她是做纺织的,但出了车间,好歹也得收拾一下。

谷医生心想,什么干净不干净,他刚想说,你母亲还是杀猪的呢,几时见到她回来时候不穿那件蓝围裙了?但话没说出口,一口酒哽在嗓子,忽然理解了儿子,却说,你懂个屁。谷燕青长得像父亲,他们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傍依着这些壮健强悍的女人,其实活不下去的,他再了解不过,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扛过生活的重量,如果谷燕青要找一个跟他们类似的女人,这辈子都好不了。

谷医生毕竟是过来人,他预见到了谷燕青必将因为自己执拗的选择经历种种磨难,只是没能亲眼看见罢了。

当时杜吉英是去邮局给弟弟寄钱。她比弟弟大五岁,弟弟快要结婚了,娶的是当地一个19岁的女孩。而她还没有结婚。她花的不多,打工攒下的钱都给弟弟寄过去。她弟弟也不说钱花在哪里,一笔一笔汇款经过千山万水,就成了她老家的一块瓦砾,一片砖墙,也许就成了一瓶酒。

谷燕青见到杜吉英第一眼,她正低头贴邮票,扎了一个马尾,额前头发垂下来。他发现旁人贴邮票都是舌头舔一舔,沾湿了摁在信封上就算完,杜吉英却是仔细用了胶水,贴完邮票一圈,也不让多余胶水溢出来,规规矩矩站在红色方框里面。他好奇得很,杜吉英走之后,忍不住拿信封端详,而他一看她写的字,便知道,没读过太多书。字都没发芽,还是私塾里面孩童的字体,撇是撇,捺是捺,笔划之间空旷疏朗,月白风清,总是有些不对劲,但是归根结底,却有股临摹字帖的认真。她落款位置写着的名字,每个笔划都兼顾,一点也不敢怠慢。他多久没看见这样的字了,大家不管会写的不会写的,都是恨不得两笔三笔变成一笔。真叫人动容。

他判断不出她的年纪,二十出头,也许是二十岁的尾梢,他们应该差不多。他起先是被她瘦削美丽的外表吸引,但后来确实被这样幼稚的没发育的字吸引。谷燕青斜靠在柜台上,装作不在意地问道,这是谁啊。负责窗口的小姑娘说,经常来寄钱的,好像外地的吧。她站起来,说,工厂就在那边。这个女人每个月都来。

谷燕青读师范的时候,见过一些女生,知道自己有欲望,但是却一直没能到那一步。他不喜欢放荡的女生,对于严肃端庄的又望而却步,总觉得自惭形秽。1980年代的大学看起来开放,其实还是很闭塞纯真,出去开房得要身份证和介绍信,什么问题都不如男女问题严重。他知道有些同学会在一些奇特的场所与女性交合,但是他并不想这样。

第一次见过之后,谷燕青便在工厂外面等杜吉英下班,说是等,其实也就是看。邮局五点关门,工厂要晚不少。过了六点半,一群女工嘻嘻哈哈走出来,去隔壁小饭店吃晚饭。杜吉英果然有些离群索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寡言沉静的一个人。等了三四天,谷燕青才敢走上前跟她说话。还以为会缓步约会,但他们没几天就睡在了一起。那天她寝室工友不在,他去宿舍里面给她送黄桃罐头。寝室没刀,谷燕青手心打滑,扭了半天瓶盖也没撬动,倒是弄得一身汗,杜吉英把湿毛巾递给他,他擦了擦,把毛巾搭在桌上,对着罐头举手无措,又拿了毛巾生拧,还是打不开,自己倒累得够呛。杜吉英坐在身边,主动拉过他汗津津的手去摸自己的胸部。

欲望突如其来。进入的时候,谷燕青第一次感受到被某种炙热、柔软、湿润以及温存所包裹,他长久以来的焦灼与不稳定,到了这一刻,才真正缓释了下来。但是这种感受转瞬即逝,两分钟,不会更久,他只能停了下来,杜吉英见他不再动作,用眼神问他怎么了,谷燕青表情难堪,杜吉英懂了,没再问下去。

他没什么经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射进去了,也许没有,他到了高潮,最后还有一点理智,也许射在体外。但是他对于自己在杜吉英面前的表现很失望,不知道杜吉英会怎么看待自己,可是还没来得及他去展现,一切便早早结束。杜吉英这一年28岁,他猜她应该不是处女,进入太顺利,不是他想的那样,会遇到阻碍,但其实什么也没碰上。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太多。性事过后,他对于自身的怀疑此刻超过了一切,瞬息颤栗过后的虚无笼罩住了他,谷燕青顺手抓起桌上的一沓卫生纸擦干净身体,还有第二次的机会吗,他想。

他也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交代,自己喜欢上一个来自湖南,几乎没怎么读过书,还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前史几乎渺然不可考,不出意外,还有一个需要常年垫钱的亲人。他们对于自身状况都谈论得很少,谷燕青猜测杜吉英还有一些秘密没有说,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做爱,也来不及说话。每次都说下一次再说,但是到了下一次,其实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迫不及待,需索无度。谷燕青知道杜吉英并不是他理想的那一类,但是他还是体验到什么是沉沦以及无法自持。

第七次私会前,谷燕青托同事带回一双皮鞋,他发现杜吉英换来换去一双黑布鞋。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只有一双黑布鞋太不寻常,生活一定拮据节俭。约会的时候他把盒子从背后递给她,看她穿上鞋子,忍不住摇摇头,杜吉英说,是不是不好看。谷燕青只笑不说话,拉她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满心都是异样的欢喜和满足。杜吉英弯下腰,解开搭扣,慢慢说,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红了。谷燕青茫然看着,说,什么意思。杜吉英把鞋子脱下来,摆好,说,嗯,说不定是有了。你还记得吗,第一次,可能第一次就弄上了。杜吉英开始哭起来,说,没关系,都怪我自己,没算好日子。

谷燕青想着怎么和父母开口。出事了,也是好事。在和杜吉英私会的这段时间,他其实还在父亲安排下见了几个相亲对象,却动不了心,他的心全被她。他也陆续打探和听闻一些关于杜吉英的事情。有人说她17岁这一年就被人拐到这边,本来是卖给一个生小儿麻痹症的男人,但是最后没成功,被她逃脱,并去了工厂上班,一做就做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说媒。他父亲还在饭桌上兴致勃勃介绍下一个相亲对象,说小学老师,教语文的,但是其实什么都会,数学历史生物地理都行,以后小孩子上学不用担心。谷父说到这里,注意到谷燕青心不在焉,似乎愁肠百结,停下了阔论,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一脸苦样,谷燕青说,我已经和一个女人好上了。

蓦然一个深水炸弹扔过来,谷医生差点被酒呛到,谷燕青艰难地说,而且那女的怀孕了。

谷医生很生气,尤其听完杜吉英的故事之后。父子俩三天没说话。但到了周五,谷燕青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背对着自己在刨木条,谷医生年轻时候跟着老木匠做过一段时间学徒,后来阴差阳错成了赤脚医生,不碰木工活已经几十年。谷燕青问,干嘛呢?忽然翻出来这些旧东西。谷医生说,做个摇篮,到时候可以晃着让囡囡睡觉。你的那只早烂了。两人站在屋檐下面,谷医生说,家里也没什么钱,造新房不可能了,回头我把屋顶修一修。以后你们结婚,分配房子就好了。不用跟着我们挤。

谷父去世之后,谷燕青总是会想起这一幕,这是父亲婉转的求和方式。谷父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不那么合格的角色,等到他自己做了父亲后,才明白什么叫做力有不逮,只是时光已逝,很多遗憾没法再弥补了。

谷雪出生在12月底,结婚酒席是在7月,从办婚宴开始就众人知道,时间凑不拢,可是既然都结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对外都说早产,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杨学惠在酒桌上一直不高兴,没几个月就嫁给了供销社的一个男人。

二大队的一个女人害痢疾,肚子疼得不行,谷医生给打了一针消炎药,吩咐如果还疼,最好还是去镇上看看,心想,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吧。正在这时,他老婆跑过来,说,快去镇上吧,杜吉英羊水破了。谷医生骑着自己的老凤凰车一路赶,老婆坐在后面,想起来这么冷的天,棉被带少了,两人又只能匆匆赶回去拿。前一天就下雪,雪虽然停了,但人一走就烂了道。没到半路,两人就连人带车滑倒,摔了一跤,但是满心急切,也不觉得疼,车轱辘掉了,绕上去之后才发现骑不动,只能把棉被压在后座上,让谷母扶着被子,两人慢慢推着车子去医院,走了半小时才到。已经十二点,暗夜里婴儿哭声从医院传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的。

老俩口之前算过,孙爻阳支,是男孩没错,但抱在手里的却是女孩。谷燕青见到谷雪难免有些失望,失望的还有谷医生。自己这一辈,比起其他人来说,显然生少了。谷燕青出生时候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都是没几个月就夭折,就是因为谷母营养太匮乏。谷母见丈夫神色怏怏,安慰说,第一胎是女孩没关系,还可以再生,也不会罚款,这是好事,叫我们双全。襁褓里的女婴还没睁开眼睛,啊巴啊巴,声音微弱,嘴角一抹甜笑,谷母说,唉,长得多好啊。长大了,一定会过得特别好吧。


1986年到1992年,长达七年的时间,谷燕青都在为再生一个儿子做努力。努力到后来自己开始怀疑是不是所有子女运都在第一次的时候就用完了。到了1992年,谷医生得了肺癌。谷雪出生的时候,他老婆天天给谷雪洗尿布,大冬天洗到双手冻疮开裂,血肉模糊。这个女人跟他一辈子,没抱怨什么,头三胎都死了也没怪他,但两个人怎么会没有遗憾呢。她没说出来,是不想逼媳妇,但谷医生可以做这个恶人,没有关系。

谷医生有肝病,不抽烟,酒也很少喝,但最后肝没事,肺却莫名奇妙出了问题。但是他年纪也大了,新陈代谢慢,癌细胞生长速度也慢,吃吃药,还能熬一段时间,只是谁都不知道能熬多久,毕竟现在一走路都喘不上气,都得扶着自行车休息半天。不能再到处打针了,但他还是想抱孙子,眼见着自己看过的几个毛头都变成了大小伙子,杜吉英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谷医生怕自己等不及,怕到了下面没法交代。于是跟谷燕青夫妇介绍了自己一个朋友,在城里面当医生,姓曹的,先看了杜吉英的子宫和卵巢,说没什么问题,建议谷燕青也查下。


谷燕青是自己去的医院。一个人坐在市医院的小隔间里面,需要对着一只塑料小杯自渎,为了加快速度,他可以看一些画册上的裸女图片。他发现自己确实不那么有欲望,性欲早在时间里消磨殆尽,焦渴早被治愈,不知不觉中已经获得平静。他抬起头,盯着白炽灯想了一会儿,想自己第一次和杜吉英,人生里面最好也是最狼狈的经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医院的灯都不刺眼,白而灰,从塑料吊顶上面惨然照下来,他只能想刚刚给自己递纸杯的小护士,圆脸,身材丰腴,见多了他们这样无用的男人,没什么笑容,但他就是觉得她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这让他不自禁欢愉。

成因很复杂,曹医生头发花白,看在谷医生的份上,努力解释着,你的精浆可以在体内产生对抗自身精子的抗体,射出的精子发生凝集,不能穿透宫颈黏液。谷燕青愣了下,连接的术语掩盖了真实,他问,什么意思,抗体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吗。曹医生想了想,说,保护过度也不是好事。但其实简单来说,这样的情况,我们都称之为死精。

曹医生有意等了一会儿时间,看他反应。谷燕青说,有没有可能性是,之前不是这样,这几年才这样呢。曹医生说,不大会吧,你这个情况,应该是不会。他踌躇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病历本上的信息,已婚,于是慢慢说,虽然不大可能,但是也不是绝对。医学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好的。总有一些意外。

谷燕青听出来了,曹医生在安慰他。

出了之后,在医院公园坐了一会儿,看见住院的病人被家人搀扶着慢慢行走,走了一圈又一圈,跟他脑子里的事情一样周而复始,理不出头绪。他想不出答案,已经四点了。他还得坐着公交车回镇上。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买票上车的。司机开得很急,一个老太太背着一大篓花生站在他身边,抓着后窗的扶手,摇摇晃晃,差点摔倒,换做从前,他一定会让座,但今天他不想,他得闭着眼睛,好好想一想。过去到今天,这么久时间,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在过去之前,他对自己一切都还算满意,回来之后,什么都变了。

车停下来了,售票员撵着众人下车。五点二十,他睁开眼睛,车开了四十五分钟,从车窗望出去,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因为刚睡醒的缘故,意识混蒙而迷离,时间那么快,还没真正想完,就到镇上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谷雪,襁褓里面一张皱巴巴的粉白色的小脸,即便现在要算下来,也是他生命里面最重要也是最好的一刻。

他终于想好了,什么都不说,把一切都埋进深井里面,封好水泥盖子,再用泥土掩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太软弱了,与其说宽容,还不如说,自己只是没准备也没勇气面对污秽不堪的真相罢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嫉妒》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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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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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
在那个年代,谷母真算得一个有涵养的女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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