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月红再婚不过半年,和新婚丈夫陈建飞刚刚分到一套三十多平方米的公屋。屋子建于九十年代初期,位于虹口区海伦路24号,总共五层。两人还算年轻,选房次序排得相对靠后,拿到一层102室。楼是筒子楼结构,与龙蛇混杂的亭子间相比,至少整洁安静,但也好不了多少,格局一通到底,除了卫生间和厨房,客厅和卧室只能依靠五斗柜和衣橱勉强划出功能分区。谷雪过来后,陈建飞又找来纸板箱,为她在客厅隔出一个两肘大小的单人间。因为清洁不及时,屋子总不可避免地弥漫着一股雨季和灰尘混生出的霉味。
刚刚安顿了一个月,谷月红忽然接到监狱电话。电话打来时,她在厨房淘米,第一个没能接到,第二个打来,她没来得及擦干手,匆匆接起,那头声音冰冷,道,谷燕青在狱中尝试自杀,被举报发现,家属最好去看看。
谷月红没作声,挂完电话,开始厌烦起来。她精神崩溃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畏惧社交和出远门,对于探望哥哥谷燕青也很难有什么热情,再一想还需带上半大不小的谷雪,更加厌烦。
几经挣扎后,谷月红还是决定去苏北探监,但计划无论如何,都得当天往返。两人买了早上六点的车,起得太早,在车上两人都睡着了,迷糊中听见有人下车,才惊醒过来。
谷月红找汽车站报刊亭的老头大厅,知道去大丰监狱还需辗转两次公交,走一段五公里长、尘沙漫天的小路,才能到达谷燕青服刑所在的大丰监狱。等到做完登记和检查,已经下午两点了,谷月红焦急起来,唯恐赶不上回城大巴,恨不能顷刻起身走人,正在此时,谷燕青穿着水泥灰色的囚服,跟在两名狱警后面出来。
入狱时间不长,谷燕青的面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剃光,人也消瘦不少,小时候因摔跤不慎被石头割破的长疤痕露了出来,头骨轮廓清晰可辨,左小臂布满紫红色斑痂。
谷雪被父亲吓了一跳,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谷燕青的事发来自于一个室友的举报。那室友老家在宿迁,过年跟人打牌输了钱,发现对方出老千,一时怒从心起,将对方打到硬脑膜下腔出血。对方抬回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他也坐了牢,就此落下失眠毛病,一闭眼总能看见有人张口要咬他右耳朵,只能每天夜晚和这些幻象搏斗。他听见谷燕青动静,告到狱警那边,说二床犯人喜欢半夜起来小便,滴拉一整夜,影响别人睡觉。狱警听后,觉得小便时间长倒不是问题,但疑心谷燕青搞小动作,查了半天床铺,被褥床单翻开,没任何发现,但等到把他囚服袖子往上一推,才看见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监狱给当地服装厂做廉价代工,犯人通过做服装来赚取工分,争取表现和减刑机会。谷燕青在邮政局的时候,写文稿报告颇有一手,但对于这几根细细的竹针却无能为力,一件女式毛衣也织不好。羞愤加懊恼,一心求死,起先想用地上的水泥地磨尖自己的牙刷,刺穿自己的颈动脉,但是发现自己下不了手,改成用磨尖的竹针割腕。被举报后,谷燕青接受教育,但不言不语,态度散漫阴郁。
这是谷月红来之前的事情。
谷月红坐在蓝色塑料椅子上,跟过去一样,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包。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其实割脉死不了人的。你这样的,怎么割都死不了。
谷燕青没说话。
谷月红道,这根粗的,绿色的才是动脉,你割那些都是静脉,没什么用。出不了几滴血,风一吹伤口就好。
谷燕青依旧没有作声。
谷月红又道,你伤口都不深,最大那道也不宽。加一起也就割了十几道。你是觉得太疼,割不下去,半道收手。所以你不舍得死。既然舍不得死,那就不要丢人,能活一天算一天,真不想活,谁都拦不住。
谷月红站起身,拉起谷雪的手,背上皮包,说,我劝你不是心疼你,我是觉得你孬,死也死不了。要真想寻死,怎么都行,上吊、吃药……什么都比割脉干脆。
狱警打断:怎么说话呢?
谷月红没顶撞,但呼吸急促,目光炯炯,面色潮红,精神大振,与谷燕青丧气模样成鲜明对比。谷月红没有再看谷燕青一眼,拖着谷雪的手匆匆离开房间。她想赶最晚一班车赶紧回到上海,一分钟也不要停留。
1998年4月27日,谷月红失了踪,出事前没有征兆。整个四月,她对谷雪表现出罕见的温情,拿出自己的衣服让谷雪试穿,没两分钟,又叫谷雪脱下来。即便如此,仍然是她少见的温存时刻。
当天五点,谷月红说去买菜,但到九点,人也没有回来,连一个消息也无。陈建飞不擅家务,硬着头皮蒸了一碗鸡蛋。水放多了,金黄色的鸡蛋羹浮在水面,像是一团破败枯萎的芦花,说,小雪,你饿了就先吃饭,不用等你小姑了。
谷雪点头,知道一次新变故将到来。吃完饭,陈建飞带着一个手电筒出门找人。为了省电,谷月红家客厅常年用一盏布顶台灯,台灯下面缝着一排碎珠子。谷雪在台灯下面做作业,光源能够照亮的地方极为有限,照不见的地方都是黑黢黢的不同质地的暗。台灯放大了人的身形,打在墙上,一旦有风吹过,珠链便带动整个屋子的光线和影子微微颤抖,人像是置身于在黑暗的海面上。谷雪想谷月红大概死了,否则不会见到这样骇人的景象。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开所有的电灯,但是就很快后悔了——她的斜后方是一个带双面镜子的橱柜,开灯后屋内所有森冷边角无所遁形,好像随时都会有人从身后扑出。谷雪关掉电灯,闭上眼睛,祈祷着姑父尽早回来。
陈建飞旷工找了整整四天了。他工作多年,极少缺勤,众人即便不明说,也知道他家里出了事情。到了那天,上海下起大雨,雨水停后,四谷一条五百米长的断头河飘起来一具女尸。那条断头河污秽腥臭,连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也都绕道而行。也正是因为人迹稀少,由此成了附近一个高中物理老师和学生下午幽会的地方。热恋中的男女只知道对方的甜与怡人,闻不见别的味道。女学生吻到一半,蓦然记起同学说,接吻时闭眼的男人才可靠,于是睁眼偷看,发现老师双眼紧闭,安了心。但越过老师肩头,她看见河道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物体,乍见以为谁家淹死一只鹅。
女生拍了拍老师的肩头,老师误以为她撒娇,板正她肩膀,还想继续。女学生避开,老师困惑转身,看见一个人仰躺在深绿色的水面上,头发被水流揭开,腹部似乎高高隆起,这才意识到撞见了溺死的尸体,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女学生一边捂嘴尖叫,一边后退,直退到岸边的一棵柳树边才蹲下,抱着双膝痛哭不止。
老师怕东窗事发,想让浮尸事件随之而去,但是女学生受了惊吓,要求老师报警,希望来人尽快把尸体清走。老师只能照办,却多个心眼,用了匿名。没多久,警察还是找到学校这边,问报案者当时为什么会在河道,老师支支吾吾,无从解释。
负责审讯的警察四十五六年纪,姓房,年轻时受过腿伤,走路高低脚,审案却颇有一套。工作多年,不上不下,又正好跟老婆闹分居,所以精力全放在工作。但当时他管辖的片区,风平浪静,无非邻里窃取,小打小闹,又或者男女私情,谈情跳舞。忽然出现的尸体,也许就成了他人生和婚姻的临门一脚。
房警官说,知道吧,从前犯人要骑扫把。人一骑扫把,就什么都愿意讲。看到那边窗户没有。以前要把犯人绑在窗户上悬空。但现在我们不一样,一定文明办案。最多叫你不要动。你不要动。
老师身下椅子被撤,却被要求始终保持半屈姿势,不到一分钟,两腿打颤,不比骑扫把轻松。明明遭罪,却偏又看不出皮外伤。老师血往上涌,暗责自己趟了污脏水,不应该起怜悯心,虽然起先为了女生,但从某种意义而言,他更主要是存有道义,不希望那个死去的女人继续孤零零漂浮,但是世间的事情往往很奇怪,善意也会导向恶的结果。
老师只能说,当时在和班上一个女学生谈心,可以找她作证。房警官冷笑,去那么臭的地方谈心,谈什么?放到从前,你这种人算流氓罪,不被弄死也要坐牢。
老师哑口无言。
话虽如此,房警官还是公事公办,找来女学生问话。女学生还有少女的意气,以为自己会义无反顾,却还是低估了怯弱程度,到了警局,恋爱的甜美消失了,全部成了不堪。房警官道,你自己判断轻重,出现问题要担责。你撒谎就是帮凶,以后人生都会留有污点,抹都抹不去。
女学生害怕起来,踌躇片刻,便否认了所有。
老师妻子那年36岁,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他们在师专里面即开始恋爱,均是对方初恋。结婚生子之后,她把更多精力放在女儿和家庭上,懈怠了工作与自己。老师和女学生的事情,她从来都知道。这样的女学生从来不会是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他不能控制自己被年轻温热的身体吸引,也不能回避女学生们对他的追逐与倾慕。所有恋情的当事人都觉得独一无二、天崩地裂,只有她是隐身的、被忽略的匿名者,他们是轻轻擦碰的火柴,火光嫣然的一瞬间,光芒和热烈是他们的,只有剩下的余烬黑烟是自己的。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和她毫无关系。
放学的时候,她把女生叫出来,两人站在学校操场的树荫下,落日余晖照在少女的脸上,女孩的肌肤和眼睛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彩,这种美纯净无暇,橘黄色的夕阳让其更加明艳璀璨,妻子几乎要羞惭自己的衰老色驰。36岁,跟女学生的17岁比起来,过往容貌不过徒具残骸,像一艘沉船,海水和时间腐蚀了精致的油漆和装饰,只留下布满铁锈的结构。
她也有过这样梦幻的时刻,只是岁月给她的馈赠又一一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她看着那女生,不自禁想笑——他的喜好从来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他不是在寻找新鲜,只是不断回到过去罢了。
她和几个亲密的女友抱怨过,女学生对他并不好,他们之间,只是最为表层的肉体吸引,比起他们之间,精神上和生活中从大学开始的种种同舟共济,他们经历的、大小无数的惊涛骇浪和重峦险滩,出轨也许不算什么——他在她难产的时候清理她失禁在床的大小便,他父亲去世的时候是她帮忙擦拭那具没有生命的身体,他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朋友,只有他们停留在这里。他们本来应该携手共度余生的,但是他却向那些女生——17岁,太小,甚至不能称之为女人——一再举手投诚。
尽管他们必被现实折堕落:女孩换了一个又一个,依然没有结果。他偷情一次,她便苍老一次,却天真坚信,他是纯良的好人,出轨折损不了他的全部,并且意识到,真正的绝望不是希望的消失,而是不可避免的还是保有期望。
老师对你很好,你也是喜欢他的。她说,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温吞,而不那么咄咄逼人,唯恐她受惊而产生敌意,他也是喜欢你的,你应该帮他。
女学生没作声。
说真话对你,对他都好,你们在一起过,妻子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如果老师有事情,对你也不好。
女学生一言不发,她说很多女学生始终不说一句。夕阳缓缓下坠,世界很快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并吞,猛然之间,无数悲哀涌入心底,她知道在失去他,一直都是,但不会比这一次更彻底。她无法自控,跪了下来,是的,她不是单单恳求,还带有一层胁迫——说暗示对方自己已经空手赤身,连带最后一点尊严都双手交奉,姿态越低越是可怖,已经近于无赖了。准备踢球男孩们走过来,好奇往这边看,女学生说,你先起来,让我想一想再说。
女学生做了证,老师无罪开释,工作也丢了。这是格外的一段故事,谷月红失踪之后的一段不甚重要的逸事。谷月红活着的时候,人生都在前一段失败的婚姻漩涡中打转,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她或许很难预料,离开之后,围绕自己还会衍生出新的故事。她的故事终止了,其他人的故事还在继续。只要时间不停止,故事就不会停止。
出现浮尸的断头河距离小区差不多三四公里左右,河水常年充斥着胡乱排放的工业污水、枯枝败叶、果皮塑料,偶尔有淹死的禽类老鼠尸体。但是这附近并没有农田或者养殖场,这使得禽类来源显得尤为蹊跷可疑。成年之后,谷雪因为上下班的缘故经常会经过这里。上海市政府自2014年开始,费巨资分批进行河道整治。断头河也连带恢复清澈,沿边建起一座占地三亩左右的市区公园,以及科技创业中心。过去荒草业已凋零,新鲜树木和建筑将其覆盖,极大改变了原来的样貌,很难让人和从前的荒夷破败对等起来。
因为浸泡太久,又是夏季,被发现的时候,女尸的腐败程度很高,加之尸体全裸,衣物和物品全被流水带走,又缺乏一些鲜明的印记,警察只能贴出认尸告示。谷月红出门前,所有的个人对象:身份证、包、银行卡等等,全部都没有带出去,宛如只是一次普通不过的日常出行,连从不离手的手提包也没带上。她一贯不大令人瞩目,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却发现她更像是一团烟雾,最后见她的一些人,包括和她有过几句对谈的老太太,都不记得她当时穿了什么。301的女人说看见谷月红穿了一件黑底碎花的连衣裙和一双黑色胶底皮鞋,即刻被403的老太太反驳说,她穿的是一件紫黄相间、普通不过的翻领短袖,和一件晴纶材质的裤子,走起路因为静电原因摩擦而不断劈里啪啦作响。这时候301便嘲笑道,夏季哪里来的静电,帮帮忙好吧,瞎讲八讲。
陈建飞也想不起来。他想知道谷月红出走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翻遍她留下的衣柜,发现谷月红居然买过这么多的衣服,价格不高,但数量惊人,许多新衣服还留着标签,没有来得及撕下。不穿的衣物买了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女人和女人的衣物都是混沌的宇宙,终自己一生也无法了解。他放弃了弄清她离开真相的努力。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那些积压的来不及穿完的新衣服,和她常年莫名其妙的哭泣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谷月红失踪的事情传开,大家看陈建飞的眼光里充满同情,却又颇为复杂。电视剧和侦探小说的情节骤然派上了用场。常年在小区门口拿着板凳折元宝的女人说,她见到的谷月红从来都是不快乐的,这是婚姻不幸的象征。她见过许多婚姻不幸的女人脸上都有这样疲累之至的神色。
认尸告示最终贴到了小区外面。在做了一晚上思想斗争之后,五金店老板老郝拿着公安局的黑白贴纸来找陈建飞,贴纸因为黏着胶水,撕下来时候纸张破损,像一个人褴褛的衣衫,他之前特意贴心将尸体照片用蓝色水笔给涂抹掉,以避免过度刺激陈建飞。老郝敲门时,陈建飞正拿着手电筒准备出门,老郝敲门进来,他手心的汗将蓝色油墨晕染,图像被渲得一塌糊涂,涂抹显得多此一举。但陈建飞仍然心怀感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好的,好的,谢谢,我去问问。
溺死者的尸体在被捞起来之后极速腐烂,腐烂程度又因为冷冻被固定。接待陈建飞的警察刚刚到队里没多久,摊上这样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指望事情尽快收场,而不是重复带人来看,却没有结果。
陈建飞看了看,道,不是她。
警察说,你看看清楚,不要着急。
陈建飞道,我老婆肚脐上面有三颗痣,这个没有。
警察说,是吗。
陈建飞说,嗯。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警察没再勉强。
女尸案最终变成了一个无头公案。每天都有人轻渺地死去,河中那具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谷月红失踪之后,陈建飞不得不担起照料谷雪的责任,手忙脚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步找到生活的节奏。这时已经是1999年,谷雪14岁,小学借读完,到了小升初的年纪。在陈建飞四处托关系下,谷雪得以进入虹口五十二初中读书。班上同学多为本地人,课堂上讲普通话,下课讲沪语,仿佛有意识拉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断她进入。那段时间她经常会重复梦见相似的景象:太阳很烫,不知为何,却清楚是冬天,她一个人穿过大片树林,每一棵树木都是一种丝绸的名字。最后她站在一棵开满了洁白花朵的树下,树木的叶子已经掉光,满枝白色更为突出。那花的花瓣比樱花更细密,更柔软,花蕊呈现一种樱草黄。梦境持续的时间足够漫长,她可以仔细看到每一朵花瓣的模样。
这个梦境长久地困扰着谷雪,醒来时候也依然会沉陷在这样奇异妖娆的景象里面。但是她不知道和谁谈论。她还梦见过自己站在一个市集上,急于兜售掉一些衣物,却始终无人闻问。与梦见这些树木或者梦见衣服相比,谷雪梦见亲人的日子少得可怜。一天晚上,谷雪看见母亲坐在一幢朱红色屋子的中堂里面,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黑暗的甬道。她迟疑地伸出手去,意识到红色的不是颜料,而是燃烧着的火。这些梦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从来没能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就像永恒地在这条漆黑的甬道里面跌跌撞撞地来回,却始终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