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 第九章 · 杜吉英


文/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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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吉英弟弟刚出生那会儿,她五岁,站在门框外面听母亲一声接一声哀嚎,不知道过去多久,最后接生婆泼出来一盆血污,差点浇淋在她身上。这构成她对于生产的全部印象。事后母亲让她抱弟弟,她便抱着,第一次抱孩子,自己也是孩子,没经验,只能坐在板凳上,襁褓放在大腿,不敢松手,尿急了也不敢,直到她意识到怀里尿布湿了,还是不敢动,只能叫着,娘,娘,却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差点急哭,母亲赶过来,手脚熟练将沾满金黄色粪便的湿尿布拿走,说,以后你得学着,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

弟弟出生那年,饥荒还没过去,她祖母老得不行了,每天坐在番薯袋子边上偷做种的番薯吃,牙齿全掉光,只能用牙床濡湿,慢慢磨碎吞咽,但是还知道要把唯一的干透了的馒头省出来,藏在橱柜最深处,留给弟弟,因为他是唯一的男丁。捂到发霉也留着。弟弟把馒头上面霉变的皮撕掉,用指头抠吃里面的白屑子。后来实在太饿,只能把撕掉的霉皮再捡回来,用以充饥,但杜吉英连馒头皮也没有吃到,只能站在门口面嘬自己手指,嘬得指头像火柴一样细,虽然被母亲看见一次就打一次,还是忍不住。母亲骂完她又骂祖母,怎么还不死。

1972年春,母亲生了食道癌,没等到天热起来就死了,祖母反而拖到了1976年秋,看完了两个领袖的先后落幕才肯离开。

母亲去世之后,剩下父亲带着半大不小的两个人和一个老太太,仿佛随时都可能活不下去。集体经济时期,父亲靠着挑河泥,做劳动,偶尔从泥沙里捡到的小鱼小虾糊口。生存已经变得很困难,但是大家还是相信会像二十年前一样,等到敞开肚皮吃饭的机会。慢慢这些热切的希望都过去了,大家又陷入到为饱腹苦苦挣扎的绝望里。父亲给了她一只碗让出去讨饭,讨来三人分吃。他自己偶尔去给邻里帮工。那天她去送饭,叫了一声父亲,父亲原本在等着一根木横梁,听见她叫,一回头,绳索忽然断裂了,径直掉在父亲头上。

她17岁的时候,忽然变成了烂泥里面的开出的花朵,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的漂亮,寒怆衣服也挡不住。一个在江苏打工的女人过年回老家,跟她说,可以去那边看一看,试试打零工赚钱。她动了心,跑到这边,发现其实是个拐卖骗局。之后一一熬过来,进了工厂,做了女工,每个月钱虽不多,但工厂有食堂,总归吃得饱。她只花少量生活费,其余的全部寄给弟弟,因为她一辈子都记得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以后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

第一个教她写字的人是工厂里面一个记账的会计,从部首教起,写字好看与否不管,唯一要求是字体清楚,她一直保留着这样的习惯。教完字之后,他把她推倒在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木板床上。杜吉英14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没有人教过她女人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该怎么处理。

那个会计在某种意义上奠定了她对男性的审美。或者对于知识分子的迷恋。后来她遇到谷燕青,并不知道为什么谷燕青会看上她。也许是从前人说的因缘,上一辈子种下的核。谷燕青遇到她真是一种宿命般的不幸。

两年前,她爱上了顾老师。顾老师就住楼下,在初中教物理,光学热学第一力学,听不懂也没关系,她喜欢的是他讲课时候的样子,板书上的算式一路算下来好像不需要费他脑子。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物理。说到底,顾老师哪里吸引力了她,是知识还是性呢,她也分不清。他们偷欢时压着的笔记上密密麻麻全是蓝红墨水写下的公式,复杂之内冥冥之中,好像自有一种至高的真理指引。

——她真高估了自己。当然是性,这种成瘾的机制,其他的,都是她假想出来的。


许静仪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聊了两个小时。顾老师跟讲课一样,面对一黑板的难题解释不休。杜吉英告诉他自己又怀孕了,两年里面的第三次,再打胎身体吃不消。她上一次打胎,找的那个老军医手术时抖抖索索,加之消炎不力,给她留下了附件炎的毛病。他连连道歉,把罪恶往自己身上揽,足足说了两个半小时。末了,他说还是打掉吧,他年纪大了,也不能给她什么。他经受不住,有些人已经知道他们的事情,风言风语的,实在没办法跟谷燕青或者其他人交代。他老婆也跟着他好多年了,学生时代就跟着,同样没有办法交代。老来得子对他来说不是运气,而是个笑话。他还在不停说抱歉,彬彬有礼,斯文如初。她这时才明白过来,顾老师是不要她,不爱她了,体面从来是给在爱里面率先离场的人的。但她还是得去宽慰他,好像自己做错了事情。在一起的五年时间,她从来不知道出路,她知道人生总该有曙光微明,但她从没有看见过。但这一刻也许是个出口,像是刚刚从某种灾难里侥幸逃脱,除了空洞,还有别的。譬如那一点光亮,可能照在自己身上。她想自己可以放下顾老师,和谷燕青一直过下去。她一直在这样想着,以至于谷雪到家后,跟她说了什么话,问了什么,她都没听见。


在上海的时候谷燕青踌躇了半天,还是花了半个月薪水买了那双红鞋子,好像挥霍能够带来某种征服的满足。他在厨房的时候看她穿不进去,也明白了大概。他不是十多年前,不知道这些水肿和厌食意味着什么。真讽刺,每一次都是买鞋的时候知道消息,早知道应该听杨学惠的话了。送鞋总归是不吉利的。

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说,这次可能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她仰起头,等着他反应。他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或者责备,更想知道到底自己哪里做错了,被这么对待。他们之间交流是少了一些,尤其这些年,但是他除了她,从没有过别人,他怎么能够一次又一次这样被欺骗和侮辱呢。他也几乎从来没有问过她任何事情,她身上那些旧日的痕迹,心碎的秘密,这些挥之不去的谜题,他从来没想勘破过。他从来都是只想以后。


谷燕青说,好的。然后他说,上次检查报告没和你说,我其实有毛病。杜吉英说,怎么了。他说,我的精子穿不透宫颈粘液。杜吉英没说话,谷燕青便自顾自,一路说下去:我知道你听不懂这句话,但是你一定明白意思,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一辈子都生不出。他说得很平静,尽量毫无波澜,周围都是同事,稍有动静,就会被听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明天。

谷燕青其实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假设,假设孩子可以生下来。可是去年他父亲没等到,就死了,如果父亲还在,或者可以,可以假装是自己亲生的。很多不孕不育的夫妻,不是会收养弃婴吗,也不算什么,何况还流着杜吉英的血。但是他还是受不了,想把那些绑在身上多年的困惑和不快乐给撕干净。

但杜吉英没放过他,还在说,和顾老师之间,原原本本,一字不留。他们在一起两年了,两年比他们十多年的婚姻还要情深意长,之前呢,还有那个记账的会计,以及变电站的那个总佝偻背的人。

杀意何时聚集起来的?谷燕青不记得,他一直觉得自己想原谅她,当作一次又一次看不见灯塔导致的错误偏航,但是她说的实在太多,太过清晰了,不,真正激怒谷燕青的其实只是她说的那句话,她说,“已经打过两次胎了。”

他那么多年时间都没能够让她生一个。顾老师却让她怀了三次,血在他太阳穴上突突跳着,但心脏却痛到没什么知觉。谷燕青打了她一个耳光,杜吉英没站稳,跌在地上,他骑跨在杜吉英腰部,扼住了她的脖子。她不反抗,满脸都是一贯的逆来顺受的模样,这表情更加激怒了他。人的脖颈原来比他了解的要软得多,手指陷进皮肉,和面团一样,他摸到了她的颈动脉和血管,比植物还脆弱,掰一颗树枝的力气就够。

杜吉英躺在地上,知道自己早就应该死掉了,那一年很多小女孩刚一出生就死掉了,她没有道理侥幸活下来。她的肠胃也不好,如果能够打开看看,里头一定都生满黄曲霉菌,跟母亲一样,得癌死掉。她父亲替她挨了那一下,她如果不是她叫了那一声,父亲也不会走神,被横梁打中脑袋。

还有被小儿麻痹症的那个男人打的那天,别人都说他没什么力气,但是皮带抽在身上,还是钻心的疼。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跑出门,躲在谷垛里面睡了一个晚上。还有生谷雪那天,大出血,同一个病房的女人吓得半死,她预产期就在三天之后,结果很奇怪,她没事,那个女人却难产死了。

还有和顾老师,和其他人,在一次次的性高潮里面,她都觉得快要死掉了,没有道理这么极致的快乐,每一次快乐都像是窃取来的。每一次和顾老师老婆照面的时候,在自我审判和道德困境里挣扎的时候,她都羞愧得要死。她被自己的漩涡推着往前,她说不清自己罪恶的来源,像一种根深蒂固、日久年深的热病和幻觉,为什么不能和正常人一样。她早就在内部被击垮了。根本不是今天。

她知道顾老师迟早不要她,想过跳楼,喝乐果,但是总是在最后关头放弃。眼下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最好的死法,弥留时分的窒息带来近于性高潮的快乐。她感谢谷燕青,把她从泥沼里解救出来过一小段时间。但她依旧不爱谷燕青,过去是,现在也是,谷燕青从头到尾都没真正了解过她。也不是,是因为谷燕青没让她觉得真正快乐过。她不清楚那种快乐该怎么合算。她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想的却是自己饥荒时期,看到的一个老乞丐,趴在地上,两条腿全部烂光,还没死,但腿上爬满了白色的蛆,她和弟弟,和蛆虫一起,等着他断气。

她生命里的人,像枯草一样,寂寂地生,寂寂地死,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就换过一茬又一茬。如今她也将归位于其中。那么多可怖的人间酷景她都经历了。她下一个看到的世界会不会好些呢。


顾柏泉能坚持多久?谷燕青看着他。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半?不可能,谷燕青心里先否认了自己。他快五十了吧,少说也有四十七八。杜吉英为什么选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头?但外观看起来还不算老,胳膊肌肉算结实,甚至比他还结实一些,头发也很浓密,只有鬓角少量发白,却更显儒雅。额头上他这几年都开始陆续担心起发量问题。可能还早,但是未雨绸缪总是对的,洗头的时候都小心起来。

他知道自己会老也会死,时间就在前面等着他,但从前有杜吉英,有谷雪,他还不敢那么快。他想拖得久一些。

他应该早些来和他对峙,在听过那些风言风语之后,像两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恩怨两断。后来他明白了,以自己的性格,所谓意气决斗,只能存于想象,却永远无法实现。

晚上他始终没睡着,谷雪在自己床上,没什么动静,大概早就睡了,不知道大床下就躺着杜吉英的尸体。应该还没来得及尸僵,毕竟这么热的天,但迟早气味会散出来,开着风扇也管不了多久。谷雪迟早会闻到。想到这里,他就睡不着,谁都没法睡得安稳。他只能走到楼下去敲顾老师的门。已经十二点了,也许更晚,他没看手表。现在去敲门这样很风险,但他实在受不了。生肉的味道一直在鼻腔里面,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关于屠夫母亲的梦魇里。

顾老师居然也没睡着,门敲了没几下就开了。看到谷燕青,他的表情很不自然。谷燕青说,走吧,聊聊吧。他们走到楼梯处聊天。谷燕青说,杜吉英死了。我弄的。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她都跟我说了。顾老师肩头抖动,谷燕青说,别怕,没事。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其实这次叫你出来,只是想你帮我一起把尸体搬下去。

顾老师说,人都死了,迟早会查出来的,移尸也没用。谷燕青说,对,但是放在屋里吃不消,我怕臭了。主要不能让谷雪知道她母亲死在那边,到时候睡都睡不好。走一步算一步吧,抓到我头上也是迟早的事情。

顾老师说,也该。都我欠你的。谷燕青说,这些话不要说了,说了也没意思。他仔细端详着顾老师的脸,心想怎么看,顾老师都是一个很有教养、作风正派的男人,真想不出会做那样恬不知耻的事情。

谷燕青带着顾老师上楼,两人脚步很轻,两人从床底下将尸体拖出来,谷雪也没醒。谷燕青说,先别走,等一下。换上我的鞋子。他拿出一双雨鞋,让顾老师换上。谷燕青又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情,事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把门口的红鞋给杜吉英套上了。

两人推铁门。大院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偶尔听见一两声野猫的叫声。两人在黑暗里面,发现道路早就消失,无法辨别方向,只能按照直觉,不一会儿身上就被汗水浸透,到了土坡那边,大家都走不动了,想放在土坡下面,但是又唯恐野猫老鼠咬到她的脸,两人只能拼命往上驮。离开时候,顾老师看着天,说,后半夜估计雨会停。谷燕青没说什么,再次走了一遍,让自己的鞋印再深一些,并刻意覆盖了顾老师的鞋印。顾老师叹道,你这是何必呢。谷燕青看着尸体,忽然明白,那鞋是自己,弃之如敝履。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说,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他也确实做到了。一直到最后,都什么也没说。


邵家杰压根不相信谷燕青这样孱弱的人,能够走下那么高台阶,再拖着尸体一直爬上一米多还算陡峭的土坡,他劝过小胡,但是他从来没能说服自己,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引发的意外凶案。他看着谷燕青的时候,便知道他怀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但局长已经给做了定论,刑侦大队那边也认为,尸体与垃圾接触部分的痕迹,以及颈项上的指纹淤青,都无一不指向谷燕青。从现场足印来看,也许还有神秘的第三人,也许没有,足印很多,他找到了两双染泥的雨鞋什么意义呢。谷燕青也解释了,后半夜又去看了一次。确实也合情合理。

前一年,邵家杰的女朋友跑了,他还以为女孩会跟着自己留在乡下,显然过度天真,女孩很快嫁给了一个在船舶厂工作的人,后来也就定居在城市。和个人生活的塌陷相比,有时候他那一丁点正义的坚持,其实多数时候显得不那么坚固。这么多年办案下来,邵家杰开始越来越明白,没有真相一回事情,有时候到这一步,也就这一步了,隐隐约约好像碰到了一些深潭,但一恍神的功夫就丧失无踪,谷燕青不愿意说出来,那就算,他会为自己做出的事情承担后果,也就够了。

邵家杰最后一次见谷燕青,是他入狱前。谷燕青在笔录上签完字,按下指纹,邵家杰说,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谷燕青说,没了,就到这里为止吧。邵家杰把纸笔收起来,谷燕青忽然道,能不能给我一根烟。邵家杰说,你不是不抽烟吗。谷燕青道,忽然想了,真没办法。还是给一根吧。邵家杰从上衣口袋里面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红梅,白底点点红花,大雪上的血迹。他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了,又给谷燕青点上。谷燕青手上戴着镣铐,放在桌上,抽起来不算方便,得微微低下头才能够到。为了不把桌子弄脏,谷燕青将烟灰全部弹进自己手心,也不怕烫。邵家杰意外发现他拿烟模样很自然,像是练过千次百次,纤长的食指和中指架着白色的烟,微微蜷曲成优美下倾的流线型,一看就是写字的,而不像一个凶徒。

两人谁都没说话,跟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在心里默默计数,163,164,165,两分四十五秒,抽到烟蒂的时候两人同时停了下来,邵家杰问,你还抽吗。谷燕青捏着烟蒂,用拇指和食指碾灭最后一点烟丝上橘红色的微光,好像也不怕疼似的。他说,不了,够了。谢谢你。说起来真惭愧,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攒下什么钱,也没能留下什么东西给小雪。这么久时间,他一直没哭,但说到谷雪的时候,他终于不可遏止地哭了起来。

邵家杰把烟蒂也按灭了,说,嗯。是啊。他不想看男人哭,也不想听他说无用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忍不住想,虽然还不知道审判结果如何,但下一次如果再听到谷燕青的名字,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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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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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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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另外,小说还有三章连载结束。感谢追看的朋友的耐心。小说不是线性时间,涉及人物也较多,但是它有它的重心。大结局时候我届时做一个小说明。
染°
说实话,看完杜吉英的故事,挺失望的,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残破不堪的回忆,没有苦涩惨淡的理由,只是简单的,性?这样一个人物设计,是不是显得太过苍白,缺乏让人信服的理由
你恐怕没有理解。对知识分子(更高层)的歆羡,对物质的压抑和反弹(童年饥饿),从未得到重视的卑微(将一切归罪于自己,又不相信自己有改变的力量)。这一切都导致了她的未来——她未拒绝谷燕青 因为仅有的想要的都达到了;她选择了顾柏良,因为终于见识到性 让她感受到抽离和快乐。她从未感受过快乐。这样的人,太容易被诱惑,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只是被经历,被从前阴影推着走。这样庸常随波逐流的人,是无法负担你想要的荡气回肠的过往。她只是一出平庸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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