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 第三章 · 2005(下)


文/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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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静仪又等了五分钟,见那边毫无动静,想学长估计是睡着了。她头脑中有一些模糊的影像、声音和情绪,但却难以捕捉。她闭着眼睛,试图复刻他在选修课上刚刚进门的模样,但是发现细节全无,和那次在西餐厅的见面一样,是一些动作和心境的集合,而非一种确定的实体。

眼下这人就在边上,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许静仪却觉得头脑里那个模糊的面容和形象反倒更为真切一些,她得借助一点想象和被压抑的痛苦,才能接近愿望的本质。她这样想着,困意慢慢袭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学长忽然说话了,他轻轻道,天太冷了,要么我们睡一张床吧。

许静仪没作声,她听见了,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学长爬下自己的床,躺在了许静仪身边。许静仪这才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是真的,理应是她期待的一幕,但却莫名觉得胆怯,一昧用被子裹紧自己,往床的边缘瑟缩躲避。

学长叹了口气,说,这样丁点大的地方,你怎么睡?我这样也会冻坏的,好不好。说着揭开被子,将许静仪整个人拉了过来,拉进自己怀里。许静仪被侧抱着,闻见了学长身上散发出来的小旅店廉价沐浴乳的气息,很难形容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但是人工合成的塑胶感分外显著,忽然哭了起来,说,不行,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呢。这样不行。

学长呆了片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毕竟也没做什么,许静仪这样剧烈的反应着实大出他意外。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尝试安抚,但是这会儿许静仪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营造的情绪里面无法自拔,啜泣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加厉害了。她说,我真是第一次,求求你了,我不想这样。

学长心想,我可没打算怎样。关于这种事情,他介于可与不可之间,许静仪不愿意他自然不会勉强,没必要弄那么大动静。万一许静仪缠上自己,岂不是很麻烦。大学的女生如山如海,他不想耗费太大力气在一个不漂亮的女生身上。眼下许静仪失控大哭,学长更是觉得兴味索然。他站起身,躺回自己的床上,道,别哭了,我不会怎样的。

许静仪的啜泣已经近于嚎啕,之前画得破绽百出、还没来得及卸下的妆容,尤其是睫毛膏和珠光眼影,早已糊成一片。学长拉上被子,装作没听见。许静仪的哭声没有得到回应,渐渐的,只能把嚎啕变成了哀哀、小声的抽泣。过了一会儿,鼾声传来,她才发现学长早就睡着了。

许静仪无话可说。她进洗手间,把脸擦洗干净,看了看自己红肿的鼻头和眼睛,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她的痛苦或许是伪装,只不过想在这样寒怆简陋的环境里面,能够获取一点尊重和仪式感,想被慎重以待,想获取一点可怜的温存。毕竟是第一次,就算再不好看的女孩,在这个时候也应该有一星点尊重。她想起米薇薇以及她不在计划、但仍然矜贵的第一次,悲哀地想,至于她许静仪,并没有这样的福分。

早上回校时候,大家都有些表情恹恹。吴思超并没有能够争取到第二次睡觉的机会,两人相安无事一整晚,而米薇薇只是想给困苦止步于暗恋的许静仪多争取机遇罢了,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和冒险。到了25号的晚上,许静仪发消息给学长,先例行事项一般,祝他圣诞快乐,然后又为晚上的事情道了歉,说明自己的失控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大概因为时间太晚所致,“人到晚上总是会变得怪里怪气的”。这次学长同样过了两小时才回过来,语气波澜不惊,但也不乏礼貌,说,没事啊,早就忘了。许静仪心想,才一天,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但颇为不甘,忍不住腆起脸面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出去散散步。十分钟后,学长冷淡地回过来,说,算了吧,最近都很忙,忙着论文呢。

许静仪对于自己的被拒绝痛心疾首,她总是输在最后一步。这大概得怪罪于她的懦弱和运气不佳。联想起她历年的失败经历,仿佛总有机会高悬在前,但都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倾然崩塌。如果她当时不是那么做作,那她很可能已经大举迈入女性的行列,可以和其他先行者们讨论男性在床上的习惯动作,他们的吞咽与呼吸,行动以及节奏,高潮与贤者时间;讨论她的体验,她的形成,她的范式,但如今她依然游离在群体之外。她不明白为什么女性通过男性才能获得实质性的成长,像是经过一道窄门,但是男性始终是男性,是否经历窄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他们对许多的事情兴趣远胜于他们对于女性和恋爱的兴趣。

许静仪反复思忖之后,决定最后一博。她在课堂上发消息给学长,说周五下午没课,自己有不少时间,学校附近有一个酒店,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做一些事情。编完短信,许静仪又看了一遍,觉得实在太露骨、太不知廉耻了,并且也毫无美感可言。于是删改掉,改写成,听说周五要下雪,可以一起开个房间,一起看看雪。诗情画意的表象,叵测暧昧的内在。但意图好像又太隐蔽。许静仪删删改改,始终不知道什么才是准确的表述,能够传达意思,但也不用过于直接——她还是选择了之前的表述。

学长这次倒回得很快,说,其实,自己心仪的是米薇薇,如果不是看到吴思超追逐得很痛苦,自己作为兄弟,又有着一条明确的道德分界线,他应该很早就会开启追求了。之所以愿意四人游,其实完全因为她的缘故。许静仪大可不必费心,他对她从来没有过心动感。

学长说完,仿佛是为了偿还上次遭受的被拒绝的羞辱似的,补充道,你那天完全没必要那么紧张,我根本不会碰你。

看到米薇薇名字的时候,许静仪忽然醒悟过来,三个字的顶部,一下子变成了三尾蜂针。这痛苦实在难以言喻,又不可理喻。她不能怪米薇薇,她是爱着她的,比所有人都要爱一些,甚至超越普通的女性友谊,她们曾在寝室里面赤着上半身,相互替对方调整过胸衣肩带,也曾经在女生公共浴室里面,偷偷观察过成年女性的身体,以及她们和她们那些细微的区别。甚至玩笑般地接吻过,虽则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但也足够了,足证她们一度这样亲密无间。而她这样平庸的女生,拥有这样一个光彩夺目的女友多么难得可贵,好像穿着灰布裙子,却拥有一件无法与之登对媲美的皇冠,除了感激之外,不应该有任何别的想法。学长的话等于在她和米薇薇之间划了一道隐形的口子。许静仪不得不意识到,和米薇薇所在的统一战线,看起来坚不可摧,实际只需一丁点猜度,就能够轻松瓦解。许静仪躺在宿舍的床上,将自己的宝蓝色TCL翻盖手机放在胸口,紧紧抱住它,听着动静却不做任何反应,像一只在洞穴里独自舔伤的幼兽,感觉自己悲惨凄凉过任何一个小说的女主角,于是连米薇薇打来的三个电话,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接。她明白有些东西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变化,但是具体在哪里她却说不出,大概是一种细如发丝的断裂与虹吸,将她的气力和快乐,一丝一缕,全部抽取。


四人游的故事告一段落,米薇薇和许静仪看过去还是朋友,毕竟是女生,涂一层指甲油,就可以粉饰太平。

吴思超因为被拒绝,和许静仪两厢慰藉,这段时间两人吃饭的次数反比许静仪和米薇薇在一起多多了。周四九点,两人在清真烧烤店吃夜宵,和其他学生一样,烟熏火燎中,一边吃着烧烤,一边盯着餐厅中那台悬挂在半空的唯一一台电视屏幕看中超球赛。看到对方球员犯规,大家不约而同响起嘘声——吴思超忽然说,你头发留长一些后,好看多了,比短发时候好看不少。许静仪知道是一种勉强的恭维,但是还是很高兴,不知不觉喝掉半杯百威啤酒。吃完夜宵已经十一点,两人走到学校的湖泊边,许静仪酒精上头,走不动了,大口喘息,说,停一停,吃不消了,看看灯光倒影吧。吴思超停了下来,说,你要是酒量不好就别喝了,非得和我拼。

许静仪跌坐在草地上,草地冰凉,被人踩过,一些泥土裸露出来,一坐下来裙子上也沾了些。但是她也不在意。吴思超也在其身后坐下。两人沉默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喊,XXX,下来啊!怎么还不下来!名字无法听清,但是显然是一个男生在等待另一个男生,过于强烈的语气,使之充满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神秘奥义。整栋公寓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也笑了。笑声停下来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气氛变得微妙与凝结。吴思超伸手搭住了许静仪的肩头。许静仪转过身,忽然觉得,灯光和湖水在不断后退,而他在靠前,夜晚的星辰颤巍巍落在湖边香樟茂密的树枝上,却无法站稳,像是起步振翅的鸟雀。她感到一阵迷离晕眩,并不能确定那就是爱情,也许只是酒精的作用罢了,她想。吴思超说,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也是含混的,一切事物的边界、所有的风物都像颜料一样被打碎了,搅在一起,两人靠得愈加近,而后吻在了一起,牙齿轻微地打着仗。许静仪如此笨拙慌张,以舌尖抵触着他的攻势,却软弱无力,两人越贴越紧,吴思超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其摁进自己的裤子里面,哀求道,帮帮我,帮帮我。

怎么帮?用手吗?许静仪意识到自己碰到了——碰到了她影像里、话语里、文本里、想象里的东西,却跟她所见的全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她大骇之余,如被烈油灼伤一般飞快抽出手,而后将其推开,没等完全站起身,便俯身呕吐了起来:喝过的酒,吃过的羊肉串,千叶豆腐、金针菇,没来及消化,便合着胃酸全部翻了出来,中午在食堂的排骨年糕和炒青菜,也连带一起,还有喝过的可乐,下午解馋的苹果。全部吐了出来。黏糊糊的一团。她吐得站不起身,吐到腰都快要折断,胃都要从里面翻出来。她从小就这样,一丁点刺激就容易呕吐,大约有个过度敏感的胃,像是一种天生的排异反应。但这会儿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并非全然来自于生理性的反应。她压根什么都不会,对于动作细节根本一无所知,却愚蠢天真地以为自己了解一切,

吴思超在边上尴尬地看着,心想自己到底应该自觉且不动声色溜走,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应该站在边上,像个绅士那样,拍着她的肩膀,等她吐完,送上纸巾再送她回寝室。浪漫的幻象俱已消失,眼下两个人在湖边干站着,处在一个明明开放却不知为何感觉半隔绝的空间里,被呕吐物的气息与唾液声音充满。吴思超开腔道,你没事吧,许静仪满嘴都是呼之欲出的呕吐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大力晃着手臂,叫他走开,吴思超犹犹豫豫,她没忍住,又只能弯下腰,开始了重复的干呕。

吴思超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离开了。

许静仪的第二次性尝试,不,距离性还早得很,依然失败。她的一小步,怎么能比女性解放还艰难。她想实在没有道理。如果非要归结原因,只能归结于她不够漂亮。漂亮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要简单容易多了,不是吗。也许她太把性和身体当一回事情——太过郑重地对待一件事情,多半会以失败而告终,譬如爱,譬如学业,不必总是勒紧自己的喉头,逼迫地那么紧,像百米赛跑一样,非得赢过什么人。她应该再处之泰然与自如一些,或者轻率放纵一些,反而可能会收获一些意外的反馈。但那人也不会是吴思超。他们之间能算什么?两个备选与副手,仿佛能够各自将就,其实明明心里清醒,不过是别无选择的短期替代,深层里的轻视与不安全感从来就没消失过。

她依然壮业未竞,一切还早。


大四这一年,许静仪开始在学校有意识地寻找交流学习的帖子。她在的大学有不少日韩美留学生,对于中文的使用就和中国人对叉子的使用一样,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实际上还相去甚远。词义词性语感标点,随便什么都够他们头疼。所以很多人会在网上贴帖寻找学习结队,教中文的同时,自己也可以学习附带外语。许静仪和韩国留学生姜泰秀正是因此在网络上相识。四月中旬的一天,两人约在他的宿舍见面。前两次见面,无话可说还要掰出话,为了交流,两人一半中文一半英文,对话只要迎面碰上,便只能讪讪绕道走,无法偏僻入里,一堂课半小时就草草结束,而后剩下的半小时,两人对着书本面面相觑。偶尔住在隔壁的日本男生稻恒信野会过来聊天,

第三次见面是周四下午,许静仪上完比较文学课,已经四点半,打算缓步走到留学生宿舍上课,抬头看见一大片乌云,将远处的浓景淡景笼在身下。她唯恐要下大雨,只能加快了步伐。果然刚刚走到宿舍楼里面,雨彻底地下起来,整个天幕毫无纰漏。大雨将光线剥夺了,楼底还没来得及开灯,室内顿然陷入一种暗哑沉郁的灰绸。她上到四楼,发现姜泰秀的房门紧锁,显然人还没回来,只能站在门口等着。稻恒信野在,听见声响,探出头跟她打了声招呼,又很快闪身缩回去,她抱着书本,仿佛是被遗弃在门外的小孩。

姜泰秀冲到的时候,虽然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但是灰T恤的肩头已被雨水浸湿,成了重黑色,好在他穿的是七分裤和拖鞋。他连连道歉,打开门,第一件事便旋开台灯。一蚕灯火照得室内黄亮,驱走了雨天的寒意。已经是五月,姜泰秀为期一年的短期学习差不多就要告一段落。也许是灯光过于柔和宽慰的原因,许静仪忽然生出来短暂怅惘的幻想。姜泰秀将门关上,又道了一次歉,许静仪微微颔首,并没有说什么。

两人坐在床沿上打开书本,依然是最浅显的发音阶段。他们还太浅层,他对中文,尤其如此,P和F永远发不清楚,“吃饭”总是读成“吃叛”,温情煮酒的饮食男女就变成了金戈铁马式的疮痍叛乱,意义从语言里面逃遁、游离,无从捕捉。许静仪努力教着,P,F,P,唇轻撞一次,气流送出,F,牙齿压下唇,气流锁紧,明白吗,她指着自己的嘴唇,P,送气流,F,不送,下齿抵住下唇,一种有意识的节制和拘谨,中式旗袍泄露大腿一点春光,再用盘扣与织锦滚边含蓄兜住。她伸出手,在他的唇上示范,指尖点着他的下唇,别那么鲁莽,不是每次都得送气,她说,她将手指放回自己的唇,你看,得锁紧。

这简直是一种有意识的勾引,如果能够回想的话,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无意的预谋,她不漂亮,但仍然有种动态且认真的美,她正以来自中国的古老发音为饵,耐心悬钓,等待一次短暂而不用长期投入、却又激情四溢的异国之恋,对于他们而言,语言迷人超越其他,劝导的引诱,书卷里的缱绻留连,假装不动声色,其实早已门户洞开,彻底交付。或者躲在各自的误解里面,撑着象形的伞,经由神秘的发音,坐船从此岸泅渡到彼岸。

爆破音于他是个巨大的难题。他涨红脸,鼓起嘴,始终吐不出那个音。他终于放弃了,两人同时发出大笑。姜泰秀不再说什么,他捉住了许静仪的手,吻住了她。太奇妙,她想,忽然通晓了接吻,在姜泰秀温柔引导下,他亲吻她好像亲吻一件易碎的瓷器——中国的本称,娇弱精致、脆薄如翼的古董。他们缚结在一起。无需解释,张口欲辩两具肉身中间的一个言。

这才是她认为的美。


姜泰秀说不,不,我们不做爱,我们不需要。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只有一个月。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认识彼此。他们接吻,仿佛恋爱,但是没有性。简直没有道理。她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男性,对方仿佛一个圣人,等于遇见一个没有性别的人。又或者,情欲只存在于发音里面,发音一消散,情欲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瞬间也就是一瞬间,她赋予了一个时间的意义,然后就没有了。也许只是她着实太没有吸引力而已,她想不出别的更合法的理由。

他还有一个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已经大四,还驻留在门坎之外徘徊,反复践习着那些文本里影像里的桥段,从来没有能够真正参与其中——只能看见过男性的脊背在女性身上起起伏伏,却不知道水下的真相是什么。许静仪论文答辩时,看着导师温慈的笑容,想着自己刚刚进门的青涩都没褪得特别干净,但不知道怎么就磕磕碰碰到了这一天,校园生活的结束已经倏然而至。五月底,众人拍完集体照,又兴高采烈地将黑色的学士帽纷纷往上抛,好像无边无际的自由正像海洋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学士袍下面都是年轻蓬勃的身体,有些成形了有些没有。

许静仪是不成形的之一。她始终停滞不前。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嫉妒》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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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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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中二老少女阿州
太过郑重地对待一件事情,多半会以失败而告终。 心理学说,难度大的问题,反而只需要较少的动机Q_Q 所以不用每件事情都严阵以待。
_在时光里相遇
把女主写的这么廉价与随波逐流,是为了以后跟女二形成鲜明的反差把,跟题目听接近,嫉妒,不停的酝酿,终将爆发。
conniebabywen
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一个女孩急于要交出自己,好像交给谁都可以,但是又要被对方尊重,都什么和什么啊?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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