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仪毕业之后,先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秘,不到两年辞了职。之后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与同事和上司相处总是说不清的别扭。如今在一家小型私企做文案。
许静仪其实是一个很晚熟的人。她很年轻的时候总有一副凡事看遍却讨人嫌的沧桑模样,后来才知道只是太年轻,把一厢情愿的偏激当做参透人事。她工作之后,开始跟着旁人一样,食素、美白、减肥,所有通行的美容办法都会试一遍。但是健身房里通常是轮番着换胖女孩和丑女孩,漂亮的女孩仿佛天生就获得豁免权,吃不胖,不长痘,熬夜也不长黑眼圈和皱纹。她逐渐明白,人生来便是不均等的,天赋、智力、样貌、基因、家世……她的竭尽全力,也没法和高起点去比,有些人天生被上帝选择,而有些人就只能是低谷里抬头仰视。
许静仪想自己经历的其实是一种所谓平庸的磨难,站在人群里面,没法被看见,没法被注意到,说什么想什么,也不重要。她每到一个阶段都会产生一个新见解,但是又都并非来自于自己,都是复刻,都是学舌,都是人云亦云,从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判断。二十九岁的一整年,她都在期待着会发生一些什么,为此做了一张列表,但归根结底,无非恋爱、跟什么样的人约会,去哪里吃饭旅行等,最多加一条两条看起来很出格的事情。但一年下来,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做成。天气渐渐转凉,生日当天,许静仪平平常常加班到七点,走出大楼再坐地铁回到家,已经九点。之前她想过给自己叫一个蛋糕,就怕送的时候凑不拢,到了眼下,才发现想叫都没有人,铺头早就关门。她只能泡桶装方便面吃,披着针织长外套,一边吃面一边用电脑看电视剧,中途看起来的剧情居然能接得上,且为虚假的离乱悲欢动了真情。这天生日一过完,就三十了,许静仪忽然想明白,其实传奇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遇不到传奇并非不走运,只是运气这样灿烂的东西,注定给少数人的。
2016年11月底,许静仪还是请了年假去日本东京旅游,算是迟来的生日鼓励。欧洲游又贵又远,她放不下心也舍不得。她找了一间民宿。银座新富町地铁口转两道弯就到那座灰色小楼,房屋介绍说毗邻筑地市场,但实际走路过去还需要一段时间。她看到网上消息说,这座百年市场快拆迁了,建于江户时期的古老鱼铺会搬到丰洲,变得现代化,从前喧闹的鱼市买卖盛景看不见,什么百年的都留不下。旅游攻略顺带提点,如果过去,要记得吃某家某家的海胆饭和海鲜丼。但是筑底市场五点就开市,每天醒过来,已经九点十点,拉开窗帘,白昼下的街道亮得晃人眼,她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消耗得荡然无存。
前三天她不认识路,午餐晚餐只是一碗荞麦面加天妇罗,或者是松屋牛肉饭就草草果腹。面条贩卖器用不灵活,只能看日本上班族用一次,才怯怯上前。到了第四天,她跟着手机地图才下定决心去看看银座。秋季大厦林立的东京呈现出褪色、磨旧、冷淡的温和感,一个门店转下来又进入下一个,好的东西太多了,她不可能样样拥有,只能一直走到日本桥。明治时期的铜制桥梁全部都发绿,也许是后期涂色的效果。她看见街道上一些路人戴着口罩,以为是一种仪式,跑进便利店买了一包,结果发现原来只是当地人用以说明自己感冒,生人避忌的意思,等于又是一次蹩脚滑稽的模仿和跟风。
她发现浅草寺其实和城隍庙也没太大区别,晴空塔其实和东方明珠也不就身量的高低。旁人能见到细节和历史,看到无数记忆故事的叠加,她的头脑却空无一物。从浅草寺的雷门走出,站在朱红色夫妻桥的甬道下,午后阳光如水银泻地,对岸一个金色现代派雕塑闪烁着光芒,远远望去,不知所以,像……一个巨大的精子。想及此,她噗嗤笑出声,一个黑人找她问路,对于他们来说,大概天底下所有的黄种人都一个长相,她努力用英文解释,发现英语也非对方母语。两人一筹莫展。好在她是中国人,有着微弱的优势,认识那些零星的汉文。再一看船程一小时,去看看也无妨,于是花了1560日元买了一张船票以示范。对方表示了感谢。
下午三点一刻发船,船只通体米白,座椅是装饰皮垫。从浅草到台场,走水路,中途会在日出停下来。日出原来是地名,但到达时候恰逢已经日落,一个小小长水台伸进海水里面,长满绿苔的石板被铺了一层金光,几个日本女生高跟鞋踩着光上船,原来是当作通勤用。问路的人和几个朋友,开始用手机拍全景照,许静仪唯恐拍到自己,贸然闯入别人镜头,连忙挡住了自己的脸,但是对方极为热情,非拉入她不可。为了不拂别人的好意,许静仪露出笑容配合。经过彩虹大桥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从船上看去,每一座高楼都是一座璀璨剔透的水晶之城,海水中的倒影也是,镜子之城,又或者蜃景之城,如此相映生辉,美艳绝伦。是的,直到这一刻,她才被打动。
从台场回来,船早就没有了,只能坐海鸥线再转地铁。许静仪跑到公寓的时候,电梯门正准备关上,她叫出来,等等,情不自禁地说出国语,狭窄的电梯挤满了人,却都听懂了,门被一个人扶住。她挤了进去,有人开始轻微地说国语。真叫人羞愧。到了二楼,下去了一波,到了三楼,又下去了一波。原来那座住宅都是租给来旅游的中国人。到处都是她这样的人。她上到四楼,打开房门,把围巾和外套挂进衣橱,趴在床上,感到沮丧,只能用房东提供的WiFi上网,看看国内发生了什么。没人跟她打招呼,也没人问候她,她一直都被忽视。旁人的生活,就算日常吃饭都比自己显得多姿多彩,而她坐了三个小时飞机,到了异邦,只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还不如耽溺于空想。
她在便签纸上写自己的旅行排期,改了又改。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编排计划,还不如跟团,至少可以不费脑子跟着走。她想好了,明天去镰仓,当天回来,后天去箱根,找个民宿待两天然后就回国。她翻了几家网站,找了一家箱根评分高的餐厅,评论说提供晚餐和早餐,才安心下来。
定完民宿,已经十一点一刻,她辗转一小时才算进入深睡眠。没多久,她便被一种绵延的来源不明的震荡惊醒。但她判断不出,眼下到底是清醒抑或做梦,似乎经历着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睡前她吃了几粒助眠用的褪黑素,也许只是药物带来的晕眩。她一动没动,闭着眼睛。隔了一会儿,震荡和眩晕消失了,她还是判断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情。急切的敲门声响起来,她终于确定自己是清醒着,而不是在梦境里面,是有人在拼命敲门。她爬起来,打开门,一个穿着T恤短裤,套着一件毛领大衣,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站在门口,他说,你知道刚才地震了吗。
日本地震多她知道,但是没想过自己还会遇见。她一脸惊魂甫定的神色,看到陌生男孩,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男生说,真的,微博上到处都是,吓得我赶紧下载了一个地震情报APP。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起来,大概为自己惊慌失措下的敏捷反应,以及劫后余生的侥幸好笑:真是,吓死我了。那时候你感觉到了吧,我们这楼摇得算很厉害了,他指着手机屏幕,说,你看,神田川5.4级地震,东京有强烈震感。
许静仪说,你怎么知道。
那男孩说话有轻微口音,她听出来了,许静仪忍不住问到,你是广东人么?他说哎呀,一听就听出来口音。不过我不是广东人,我是海南的。他说,我就是问问而已,想知道旁边感受到没。
许静仪说,那你还得一个一个敲门去问吗。男生说,不,你靠得近,其他人算了,管不了了。按照这里的建造标准,其实这样大小的地震不会怎样的,只是我们国内刚刚过来,还是觉得挺害怕。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待在屋子里面就好,别忘了。
男生走了。她关上门,爬回床上,翻了一会儿前男友的微信,想跟他说自己刚刚遭遇了一次地震,但是这个时间点他一定还在熟睡。他最后一条朋友圈消息还是四天前,转发了一条行业讯息。他们是同事,分了手还得天天见面,简直是办公室恋爱失败后可预见的最不济的一类结果。
许静仪一晚上没睡好,被地震中止的睡眠一直没续上,再一睁眼,居然十点了。许静仪一路赶车,挤了半天,才勉强镰仓的电车。车子有芥绿,金蓝等各个颜色,她本来想给自己挑一辆画着卡通图片的电车上去,结果发现每一辆车上都挤满了人,毫无浪漫可言,只能匆匆上了一辆。车子叮铃铃响起来,跑进古老的轨道,她没抢到位置,只能扶着把手。电车在江之岛停了下来。众人走出车厢,一直走到海边和小岛上面。沿途可见一些冬季的花卉被栽在木质花盆里面,在凛冽的海风里瑟瑟发抖。秋冬了。海边冷得厉害。半坡立着鸟居,众人经过红色立柱,慢慢爬上山顶,俯瞰苍茫的水面。海水还算干净,或许因为天空能见度不高的缘故,并不是海报里近于透明的蓝色,而是一种令人感伤的黯然失色的灰蓝。风很大,站一会儿人就吃不消。许静仪和大家一样,买了一些女夫馒头,咬着沾着酱汁的丸子。到了镰仓,景色和她想的全不一样。她回程踌躇着要不要去箱根,但剩不下几天日子。再有这样的闲暇时光,还得等一年。
哪里想到去箱根比自己预计的还辗转。新宿中央通坐小田急特快专列只到汤本,到那边还需要换一趟车才到她酒店的所在地强罗。过去的时候许静仪注意到窗外开始飘起雪花。到了汤本,是六点,等了两个小时,车子还是没来。她实在坐不住,跑到电子屏那边看发生了什么,坐在她身边的旁边老先生大概是泰国人,看她一直没动,忍不住道,走吧,大雪天,所有去强罗的车都停了。
许静仪这才意识到红色标志意味着什么。更糟糕的是,回去的车辆也没有了。网站上留着房东的号码,许静仪打了电话,她不清楚拨号规则如何,电话响起来,但没人接。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得取消酒店,然后在汤本随意找个酒店住下。不管从任何层面来看,她的这次旅行都糟糕透顶。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忽然回了过来,她在走路,一下子没听到,再拨回去,电话又没人接。她继续打,又是忙音,大概对方在回拨。她不敢动了,乖乖站在车站电梯一直等着。房东打了过来,终于接到,他英语不大好,日英夹杂,两人交流半天,都是鸡同鸭讲,一个女人忽然接过了电话,是普通话:我们在强罗车站的停车场呢,你走出车站向右拐,有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牌号是XXXX。
她连忙跑了出去。果然。一个高颧骨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和服式棉衣,宁愿站在寒冷里沉默等着,也不愿意揿喇叭。拉开门,一辆丰田越野位置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因为寒冷,多出来相依取暖的意思。她从后视镜里面看到后座还有三个大人,其中一个就是跟她打电话的那个东北女人,膝头上伏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刚刚睡着没多久。东北女人说,你们运气真好,再晚一分钟都不行,我们正准备开走。许静仪告谢不迭,庆幸万分。余光所见,副驾驶也有人,一个男生,穿毛领大衣,分辨不清颜色是藏蓝还是黑,围着一条针织围巾,盖过脸下半部,帽子又盖住了上半部,并没有参与到众人的讨论里面,仿佛在假寐。他的椅背放太后,抵到许静仪的膝盖,她退了退,总觉得那毛领有些眼熟。
山路很漫长,大家聊起逸事,那个女人说,自己长居在日本白光——东京边上的一个旅游名市——待了快十年了,说话时日语流利,但总拖着尾音,一直在讲和丈夫如何白手起家的故事,以及遭遇的无穷困境,这次弟弟和弟媳过来,她带着女儿陪同。只有许静仪寡淡到什么也说不出。到了住处,一个日本老阿姨开始上菜,饿了一天,她忍不住又多添了一碗饭。男生把帽子摘下来用餐,围巾也摘去了,她看见那张脸,忍不住惊呆了,可不是上次住她隔壁的人。也太凑巧了。但是他一改上次的热忱,好像也没打算打招呼的样子,只是闷头吃着东西。
她没睡着。上楼扔东西的时候,被褥还叠着,暖气也没全打开,等吃完晚饭上楼,榻榻米已经全部准备好,茶几上放着一壶冰水一壶热茶,两袋抹茶大福。她躺着玩了一会儿手机,觉得索然无味,想起温泉池子最晚开到凌晨一点。才十一点多,她下定决心去泡澡。
整个浴室就她一个人,但池子不大,也容不下多少人。雪还在下,上方虽然顶棚,但是多数还是外面,室内和温泉用玻璃门相隔,温泉热气不断涌上来,玻璃上泅满水雾。温泉外延是建筑后庭,地上铺着洁白细砂,插着几株枫叶,背后黑色的山,落满梅花一样的积雪,显出一种空寂幽玄感。
许静仪闭上眼睛。她听见隔壁也有人在,正在迟疑要不要开口,对方忽然大声说,喂喂,是你吗。是我,我叫顾睿。上次忘记你叫什么了。
许静仪知道了,是他。
她报了自己的名字,木板那边传来咯吱咀嚼声,好奇起来,问,怎么,难不成你在池子里吃东西。顾睿笑着说,对啊,怕泡得口渴,特意拿一个苹果。许静仪想象这一画面,觉得好笑,又问,你接下来去哪里,顾睿说,去北海道。先回到东京,之后飞札幌。捷星航空你坐过吗,航班多半在深夜凌晨,对重量也有限制,但票价不高,总体算抵手。你呢。许静仪说,差不多回去了。顾睿顿了顿,道,你怎么一个人呢。许静仪说,你不也是吗。顾睿说,不,原本这次说好了和一个朋友过来,不过他临时有事,忽然不来了,我又舍不得机票钱。哎,总是被放鸽子,好在我也习惯了。
许静仪说,你是做什么的?
GAD知道么?顾睿说,一家建筑设计公司,我做景观设计。你呢。
许静仪踌躇了一会儿,道,文案策划。
顾睿道,哦,那很厉害啊。但是听上去语气平平,似乎并不觉得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许静仪有些心虚,解释道,其实就是给那种婚礼手办礼盒写词语。
顾睿又说,哦,那也很厉害啊。
依然是平平语气。
许静仪补充说,……都是抄来的,莎士比亚,蒙田,拜伦,雪莱,王尔德,华兹华斯,罗兰·巴特,《圣经》也抄。都不需要读书,网上都整理好了。小饼干糖果不值钱,但是拼组一下,盒里写点东西就贵不少。
说到这里,她不免想,这些年经受过无数动人蜜甜的长短句,动辄一夕白发,一眼永恒,但跟自己毫无关系。只是金玉箱匣内的一堆败絮罢了。
虽然有落地窗,但是热气自池内涌上,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气闷,哪怕只多说几句。她将毛巾浸湿,敷在肩头上,脸上,等毛巾凉透,等寒意缓缓入肺腑。这些粲然如恒星的名字经过她的嘴,沉落在硫磺水面,消散于混沌热雾,全部变成了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那边始终不再有声音。她也不再说了,听了一会儿,心想,难不成他在池子里睡着了。正纠结于要不要再开口说下去,上楼梯声哒哒响起来,原来他已经泡完上楼去睡觉。她也出了池子。楼梯口立着一个自动贩卖机,她也渴了,投了两枚硬币,不一会儿槽口吐出一瓶乌龙茶,许静仪慢慢喝着,想着心事。
早上她八点多醒了,拉开伸缩帘。从窗户看去,大雪停了,阳光大好,好像有人劈裂阴翳,入目皆明亮。昨晚的客人们穿着藏蓝白底的和服浴衣,趿着塑料拖鞋,稀稀疏疏抱肩站在庭院的屋檐下聊天,眺望清晨雪景。室外估计在零下五六度左右,但是也没人觉得冷。屋檐下面结着一根一根的冰棱,绒绒剔透,像倒挂的水晶枝形吊灯,筛滤反射着亿万年的光。房东正低头沉默着在清扫积雪。庭院正中堆着一只矮小的雪人,圆肚摁满发黑的小指头印,应该堆了有些时候了,不知道是谁早起的杰作。昨天晚上到达时已经九点多,开过去,沿途山路一片漆黑冷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车头灯前方一点光,而今光明乍现,她才发现,雪已经积到至少十公分厚了。
顾睿也站在院子里面,他弯腰扶着那小女孩的胳膊,一下一下,像荡秋千一样,晃着。小女孩咯吱咯吱笑起来,踢着小腿,他也笑个不停。许静仪眼看着一蓬雪从松枝上掉下来,冷不丁溜进他脖子,他不自禁缩了一下,他放下女孩,伸手拍掉。这一刻阳光和白雪都太干净,太过泾渭分明,太耀眼,太过美好宁静了。真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