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距离论文答辩还剩不到半年,众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为下一阶段做准备。谷雪是被万千焦虑裹身的毕业生之一,面过欧莱雅这样的世界五百强,也试过花旗汇丰等外资银行,到最后,不得不降格以求,目标和预期变成了几家当时尚不出名的互联网公司。无论公司大小、声名如何,结果大同小异:并无下文。
她不是不能预料,毕竟大学绩点刚刚够格,英语六级,多数同学会加修日语法语等第二语言,计算机说是二级,但会的软件却寥寥无几。大学四年,她忧心最多是眼前的生计,没法去为读研、考公务员做准备,也不可能做其他太长远的打算,时至今日,只能去直面即将到来的危机,只能重复奔波于面试的路上,只能体恤接受失败作为一种必然。
五月一天的中午,谷雪在打浦桥公交站等931路车。一场面试刚刚结束,她在“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独特优势”那个问题上卡了壳。可能对方还问了些别的,但是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条问题大约是她的最大软肋,用以反复提醒其平庸,不知道擅长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反复思量对方可能会问的问题以及应对法则,想到三点才睡着,凌晨五点五十四就醒了,闭眼躺到八点,再洗漱化妆,转两趟公交面试。
那家公司位于张江高科一带,主营进口母婴用品贸易。一进门即可显见成立未多时,规模也不大,两三百平的地面堆满尚未来得及打开的大小纸箱和包裹,部分男女神情淡漠穿行其间,好像闭眼也能轻巧避开路障。谷雪不自禁想,即便侥幸成功,也是面目模糊众生中的一员。面试设在西侧一间小办公室,除了她还有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孩在前面等着。两个三十来岁的穿休闲西装外套的女人坐在长桌前,轮流提问。到谷雪这里,十五分钟即结束,没记错的话,她是最早结束的一个。她背后汗水涔涔,还没出门就已经知道,跟之前的几次不会有什么本质区别。但一天的折磨总算结束,可以回去休憩,补上一觉。下一场是两天后,一家民营出版公司的文案推广岗位,她对此依然没什么自信。
公交平均十分钟才来一辆,虽然周二,但细雨濛濛中,车厢满是人。谷雪犹豫了一会儿,没费力挤第一辆,打算等下一班。这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大概已经注意到她一会儿时间了,自我介绍叫沈静波,就在附近公司上班,想跟她要个联系方式。
沈静三十四岁,对于不过二十二岁的谷雪来说,可算一个中年男人,她从其裁剪优良的穿着和怡然神态,本能意识到他经济状况不坏,迟疑之后还是把手机号码给了他。
经济状况这时候成为了谷雪选择恋爱对象的一个标准。以前她虽然缺钱,但总耻于谈论,不想显得自己在这方面过于在意,以免暴露其出身,但越是遮掩,反而越是窘迫。尤其经历了上一场贫困惶遽的恋情,自尊和热情被磨损,她开始认清,许多问题不是不去谈论就会消失不见,只能正面迎向它们,才有一种改善的可能。
沈静波在上海长大,老家在湖北赤壁,三国故事里一个重要的战场,但命名总是给人脱节感,好像现代的赤壁和古代的赤壁是全然不同的存在。他父亲毕业于武汉大学,是那个年代少见的硕士生,毕业后分配到当地电力厂任技术主管,母亲则在当地一家中学教英语。1980年前后,父亲调职上海,举家迁至闵行北翟一带。沈家日常虽惯以普通话交流,但沈静波会说少量沪语,在上海财大读完经济学之后,并没想着钻研学术,而是经由校招,入宝洁公司做市场营销,实习期一个月便已九千人民币有余,算自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天之骄子,并藉此学会一整套严密完备的管理体系。过去十年,他谈过五六次恋爱,有一些是同事,也有些是在某些工作场合意外遇到的年轻女性,还有父母莫名安排的相亲,但恋情都浅尝辄止。人生至此,其实一切都是悬而未决:情感还在找落脚点,工作也渐疲倦拖沓,原先闪着金光的词语和想法都在褪色消失,有些同事跳槽去了别的公司,诸如易趣、IBM等,从中层变成准高层,或者高层;也有几家猎头不知循何路径,找到了他,提出跳槽邀约,开出的薪水不低,但也高不成他变动的理由,所以始终犹疑不定。
当天上午他是送那台买了九个月的本田讴歌去4S店保养,走出门,见微雨初下,想打辆出租回公司,走到公交站,天色骤然放明,光线从蓝灰层叠的云朵中丝丝缕缕铺陈出,注意到一个白皙瘦削的女孩站在人群中,身高约一米六五,穿着一件质地和样式皆普通的长袖浅蓝色牛仔布连衣裙,面庞窄小立体,神情清淡沉寂,仿佛没什么喜哀。他远远看了一会儿,步伐凝滞,不知道自己被其哪里吸引——事物还是跟过去的千千万万个雨后下午一样,但是他知道发生了某种确定但隐蔽的变化——想象或是因为她皮肤虹膜颜色偏浅的缘故。又因所处的位置逆光,人和外物的边界都不再清晰,仿佛可随时消融在这片摄人心魄的光芒里面,显得透明、澄澈,像是他一直在不断丧失的东西。
他注意到女孩没有跟着众人挤上第一班,又沉迷地看了几分钟,眼见下一班将至,只能加快时间,疾步上前。女孩虽有迟疑,还是顺从报出一串数字。他手边没笔,在心里重复默念几遍。车门打开,女孩跟在一个穿碎花短衫的老太太后上了车。沈静波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以及带着灰色尾气的车辆从其视线消失,跑回4S店,想跟销售员讨要水笔和纸张,把脑子里循环的数字记下。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起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纸笔,而后好不容易跟前台招待要到一只,在纸上划拉几下,却只有几道白痕,没油了。他正焦急不已之际,一个销售员提醒说,你怎么不用手机记录呢,他这才顿然反应过来,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只夏普手机,不免暗责嘲笑自己蠢笨,将那11位数字输入通讯录内。
他不确定仓促之间,自己有否遗漏数字或者记错排布先后,也不确定女孩子给的号码是真是假。这样唐突的路边搭讪他没经历过,但以当时处境,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犹豫了两天,还是在周四的下午两点拨去一个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起。他在困惑和懊恼中过了一个小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轻柔的声音问,是谁,并为刚才在面试没接到电话而道歉,他终于千钧落地:饶是波折丛生,何其幸运,他居然一个数字都没有弄错。
2007年5月是谷雪最贫困的时候,交完房租剩不下三百块钱,再粗粗一算,还得撑上大半月才能迎来补给。她不得不每天早上去学校外面的早餐店买一块钱锅贴,十个锅贴吃一天。到晚上九点,她腹中那点零星面食早就消化精光,只能在没法容忍的饥饿中睡着。张捷总是扔下一堆烂摊子给她,然后叫她一个人束手无策,说是去找钱,但是什么也带不回来。张捷离开后,遗祸还在。她总是长时间盯着窗外,看着夜晚的星点灯火,仿佛自己深陷无人得见的泥潭,和姣好明艳的城市隔绝,只能祈愿一个年轻的穿白衣的男人把自己带离,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年之后出现的沈静波确实有些恰逢其时,即便样貌身量普通,但某些方面,仿佛理想化的白衣男子翩然而至。两人前几次约会,他常规请她在西餐厅吃饭,买衣服。第五次他叫她去位于长宁的家中,做咖喱土豆鸡,夜开花虾蓉等给她吃,且半开玩笑地展示了一种特殊的牛肉做法:用三四只鸡蛋,加淀粉葱蒜腌制,炒在一起。这种湿乎乎的牛肉做法她以前没吃过等等,不知道是他的突发奇想,还是家学世袭。但他在厨房样子还是打动了谷雪。
谷雪有一度以为自己过于幸运,甚至无法相信,仿佛一个人乘独木舟于深流险滩,一点风浪朝夕即可倾覆,却忽然遥遥伸出一支船桨,一桨推波,就此划开新旧两种生活,将她纳入一种光明的新命运。他有些像缺失的父亲的角色,照应全面,温和细致,告诉她女生应该选择哪些牌子,如何细化简历,如何排版设计,如何应对刁钻问题;告诫她穿衣得小心标签,鞋面得始终干净无尘,乘坐出租得压裙并腿等等……像是驯养一个现代的淑女。
买回来的葡萄都会一颗一颗洗干净。是的。从来没有运气太好这件事情。两个从未交叉过的世界怎可能完全匹配?一只金苹果从天而降,核中必虫豸——沈静波的温柔从来不会一人专享,他对所有的漂亮女孩都是相似的,听她们聊天,宽慰她们,但凡有求,必施以广泛恩慈,从来无法拒绝。
对于自己经历的过去,这些前女友,却都没落下。他还是会给过去的女友收拾一些撞过来的烂摊子:商学院的申请,甚至两寸照片的贴法。其中一任女友,大概分手足有四年了,还是记得他,结婚前发现新郎另有他欢,第一反应是打给他:怎么办啦?酒店和宾客都请好了,连去希腊的蜜月旅行也订好了呀,忽然这样。女孩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沈静波站在阳台上,隔着大半个城市安抚,劝慰。人的软弱当然不禁扶。就像昆德拉说的那样,人一旦沉迷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直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目光之下,倒在街头,倒在更低的地方。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瘫软无力,他自然只能半夜开车出去找她,直到使她溃决的情绪短暂平复,直到凌晨时分才回来。
这些举止当然远构不成爱——至少沈静波是这样想的。
但谷雪却还年轻。她被一种明确的嫉妒所困,敌人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清晰不起来,看起来更像是她的错,她对此全无办法。她和张捷,向来直接明了,甚至狭窄到只有彼此,逼仄到两人透不过气,但眼下又矫枉过正,一段关系仿佛全然敞开,太多人进进出出,或者敲门等待进入,她试图关门禁止,但前人魅影犹存,新人业已另辟蹊径。她所经历的的两段感情,一个是小孩,是少年,乳臭未干,莽撞鲁憨;如今她找的这个人,又过于世故圆滑,游刃有余,但左右逢源永远是对外,屈抑迂回最终落在自己。
沈静波劝告过她不要树立太多的假想敌,一切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每一个夜晚,每一个他和别的女孩打电话的夜晚,她在他手机里面,看见一些暧昧含糊的消息,QQ上看见不断闪着的头像,看着对话框里那些逾越边界的话,都是一种地狱加身的折磨。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回避,或者视而不见。
当然远非如此。一方面沈静波以谷雪的年轻为傲,但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他对她的种种幼稚行径其实并不接受,既然自己已经是完成时,规则熟络纪律严明,便想着软硬兼施,逼迫她短时间内走完自己走了十多年的路程。而谷雪对此,即便起先不察,但最终一定形成一种强权定势之下的屈辱。
年龄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有时候谷雪希望他能够在街头时候拥抱并且吻他,但是等到回到屋子里面,他去吻她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情感和情绪又已经不复存在。张捷以前随时都可能吻她,出其不意,不由分说,她也会因此感觉到快活,但是沈静波就很难抛掷自己去这样做。她有时候想,也许沈静波有过像张捷那样激烈的时刻,但是对他来说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得借助酒精,或者一点别的刺激,才能恢复到年轻时候的模样。工作对他精力和情感的耗损是巨大的,他下班后希望获得的是一个相对轻松的环境,将种种戒备卸下。但这时候的谷雪还不能明白,他经历太多,她又经历太少,她不知道自己得如何穿过,去看见他的内心,只能将所有的懈怠和疲乏只统统归结为爱的懈怠和疲乏。
但也许她也并没有错,懈怠和疲乏的水下,便是爱的无力和匮乏。
沈静波依然和过去一样,没有打算真正稳定,仿佛只要在情感里动荡不止,便能像种着玫瑰永葆年轻的小王子。他依旧像对待前女友一样,不断评估,衡量,迟疑,看见背后的血腥浑浊,便下不了决心,他毕竟是清白优渥的好人家。
谷雪和他在一起经过了漫长的三年,有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和他结婚,有时候又觉得不过是自己的痴念妄想。
2010年7月,沈静波工作发生了一次较大的变化。他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集团,负责海外并购业务。起先踌躇满志,以为宏图待启,可大展拳脚,却发现自己那套森严体系与松散随意的民企体制频频相撞。手中项目迟迟无法落地,他的抱怨和牢骚也在增加,不得不明白,真正想做的事情却都没有做,不想要的始终会袭来。
他在无可挽回地衰落和疲软,对徒增的年岁充满恐慌,谷雪的存在又加剧了此一恐慌。她离不开他,但是又带不动他——就像芍药,才开了一夜,就“嘭”一声于虚空中轻轻下堕,凋谢迟暮了。
2010年夏,谷雪和沈静波已经同居了快两年。她开始陆续将部分衣物从虹口旧屋中搬离。虽然本身拥有的也不多,但一涉搬迁,总仿若有内嵌的仪式在。她大三已经住在校外,但是直到跟沈静波同居之后,才算真正离开了姑父家。这些年陈建飞老了不少,每见其一次,就更老一些,苍老的秘密是从发白的鬓角、下垂的肌肉、愈加深刻的法令纹渐次泄露的。除了衰老,还变得瘦小了。寂寥和愁郁加速了它们。有很长时间,两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面,既不是亲人,更不是恋人,很难定义关系和彼此,却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十多年。谷雪受惠于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回馈他,在搬家之时,故意留了一些不重要的小物、三四件夏衫、两三条牛仔裤。这一点的拖泥带水,一点身外物,只是为了留一些实质的念想罢了,仿佛佐证还是会回来。但是两人都洞如观火,即便没人率先指出,其实都清楚是一次郑重其事的告别。
走之前,陈建飞看起来张口欲言,谷雪看出来,却不知为了何时。陈建飞停了停,下定决心似的,对谷雪道,有件事情得告诉你。
谷雪说,怎么了。陈建飞说,你小姑早死了。谷雪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知道。
陈建飞道,我们说的应该不是一回事。
谷雪楞了楞,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陈建飞说,嗯,那次认尸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谷雪说,记得,认错了人。
陈建飞说,那就是你小姑。
谷雪说,但你和我说的,那人肚子上没有三颗痣。
陈建飞仿佛听不见她话似的,继续说,我刚进那门,就知道是她了,就算泡成那个样子,也认得出。有很多尸体,过了四天,其实不浮上来,也就没了,她肯浮上来,是想让我带她走。但是我没承认。
陈建飞说时口气平静。这么多年,他一直埋藏着这个秘密,常有不堪重负感,但说出来的一刻,却并没有感受到一种卸下,大概是一种惯性,就像是攥紧了许久的拳头,骤然松开,但知觉依旧麻木。
谷雪没说话,她心情复杂。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她一直很难熟睡,在每一个睡眠蒸发的夜晚,她都会从睡梦中忽然醒来,因为睡不着,总是听见不该听到的声音,总是被迫直面人性最深不见底的欲望,而后带着这种具有诱骗性质的无辜面容,装作一无所知,装作冷漠高洁。
但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她有时会想起小姑出走的那一天,有时候则会想起1997年6月的那个晚上。她在警察局里面始终不发一言,别人都觉得她年幼,又突然受此重创,谈论和提问时候都格外小心,她只要摇头就可以推掉很多麻烦。但是从一开始,她躺在床上,知道有很多事情已经完全偏离了方向,虽然她不无法确定,但等到门一打开,她什么都知道。可她那会儿紧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天真,纯白,他们都是这样以为她的。但她一直都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都不过是伪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