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领女尸事件发生之后,陈建飞继续按照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于晚上八点半到十一点间找人,找到后来,连社区老阿姨都觉得可怜起来,一旦见面,都暗示明说,劝其放弃:失踪时间够久了的话,法律上讲,跟死了无异,凡事要往前,为将来打算。陈建飞笑笑,不予争辩,不谈好坏,但心里也明白,谷月红是不会再回来了。但古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着,总还有虚渺的希望。
这年梅雨季一到,客厅原先用来作为隔断的纸板箱变得疲软不堪,加之老公房本身透气性不佳,整个屋子都充满了陈年的霉味。陈建飞心一思忖,觉得小姑娘睡这样的环境不大像话,主动让出主卧,把纸板箱拆掉了,自己睡到客厅。
陈建飞出于善意,但是谷雪夜半要上厕所,还是得经过客厅。陈家马桶款式老旧,冲水动静极大。为了避免姑父听见,扰其清梦,谷雪试过不穿拖鞋,赤脚走路,冲水压盖,还想过小便时开着水龙头,但在那样狭小闭塞的空间内,其实都并没什么太大作用,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谷雪14岁,最大愿望是买胸衣。午间休息时,她趴在桌子上睡觉,胸口被桌角边压得生疼,四肢也不听使唤地咯吱往外生长。她知道其他女生已经穿上背心式胸衣,也知道男生们对女生的变化早已明察秋毫——上体育课时,只要换到女生跳绳,他们眼神里总流露出不自在,好像全不知道往哪里搁。
谷雪对于自己和他人的所有变化都充满了羞愧,纵然佝偻肩膀也无济于事。她没钱,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跟陈建飞讨要。两人关系本身就是半途搭建,小姑一消失,终结仿佛只是早晚问题。她不敢提太多要求,哪怕一件四十五块钱的背心胸衣。那会儿陈建飞给的钱差不多够她吃一顿简单的早餐,为了买东西,谷雪每天早餐省下来,过了两周,才攒够一件白色单层小背心的钱。脏了晚上洗净,挂在房间晾干。但挂在室内,衣物总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潮湿酸浊的气味。为了再买一件作为替换,她又得饿上两个礼拜。
夏天的到来让一切变得更炎热、更潮湿、更让人心碎,而她困在里面,无法脱身。
谷雪不是没动过小姑留下的衣物的主意。搬到主卧之后,她偷偷翻过几次。但是成年女性和青春期少女的体型,怎么可能能一致?她自然一无所获,却意外发现衣柜最下面的左边抽屉里面有几包未开封卫生棉。这提示了她,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另一个困境。
谷雪在其初潮到来的那个清晨看见了小姑谷月红。小姑坐在床边,头发湿漉漉,皮肤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缺乏生气的绿,像生着一层苔藓。她比谷雪记忆里要年轻一些,也许是因为面容浮肿的缘故,又背着光,整个人像被一层朦胧的水汽笼罩,但始终无法看清表情。两人对视了一会,没人说话。谷雪想的是,小姑回来了,真好,可以跟她倾诉自己身处的种种灾难,虽然小姑在的时候,情绪并不如面前看起来的那么平静,两人说的话也不够多。而且就算小姑回来了,也可能依然跟过去那样,对她的困扰无动于衷。但没有关系,在便是好的。谷雪这样想着,闻到小姑身上散发出的腐败以及鱼腥混合的气息,看见她身上的水滴落下来,漫到床单,像是会随时漫过自己,不免感到难受与困惑。小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谷雪试图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想开口叫住她,但是同样的,什么也说不出。她在那种无声的挣扎中终于清醒过来,发现正躺在床上,身下有一小滩猩红色的血迹。一个梦境而已。
也许跟已经很多次在心里预演过这样的桥段相关,也许跟胸衣长时间的折磨相关,她毫不意外,平静下床,拉开抽屉,换掉内裤,将卫生棉垫上。不知是否过期的原因,卫生棉打开时有股苦涩奇异的药味,混杂了少部分樟脑丸的刺鼻气味。但这些气息最终中和了血液带来的不洁感。谷雪走进洗衣间,搓洗床单和内裤上那一小滩血迹。如果不是梦境和血迹,这一天的清晨其实和平时也并没什么差别,只是早醒二十分钟罢了。
谷雪很难想象,与之一墙相隔的陈建飞,并不是对于她的变化毫无察觉。他还年轻,刚刚失去妻子,从短暂的婚姻里面没能获得快乐,只有难以计数的痛苦。他经常睡不着,用出门找人的借口打发一个又一个寂寞惨淡的夜晚。他假装看不见她的生长,假装她还是一个身材平板的女童,和他第一次看到的模样没有区别,试图克制隐蔽的欲望,不断警戒自己,那是一种责任和承担,是不可亵渎与占有的。
他不知道多少人会像他那样产生如此不可逼视的欲望,捂着它们像捂着一个禁忌之果的果核,寄居在罪恶的皮肉里却偏做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他原本期望欲望在强力压抑下腐烂消失,但却并没有成功,压抑愈加成为孽念滋生的温床。谷雪每一次赤足轻声走过客厅,他都意识到了,听到了,那种长成的必然。那天早上,他听见她在洗手间呆了很久时间,等她出门上学前,他故意多给了一些零用钱,说,记得要吃得饱一些。
谷雪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境遇中了解钱的必要性的。她小时候生活的小镇,众人的经济水平好像差不多,没谁更穷,也没人更富,穿十来块钱的踏脚裤不会觉得丢脸,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这里,她明白了,钱是用以区分身份和阶层的一个标志,漂亮之外还有更重要的附属品作为陪衬。她穿的衣服,她的发饰,她的文具,都没办法和同班女生去比较,而且成绩也不突出。她和学校,和同学之间有着极为显著的鸿沟,差距很难抹平。小时候的骄傲和荣光都已经随着那次事件的改变而改变。她不是没想过赚钱的办法,但她这会儿还太年轻,想象力也太有限,除了去超市做收银,去餐厅洗盘子,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即便如此,就连这样简单的事情她也做不到,因为年龄就像高不见顶的围墙,在这边阻挡着她,她没法飞越,只能咬牙忍耐,等待自己有一日高过它,再跨步过去。一方面她不得不依附于陈建飞,另一方面,她更加迫切地希望尽快离开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去往一个崭新的明亮巨大的地方,去读书,去工作,去接触更多的人群,去听见更多的声音。只是什么样的到达才是到达,什么样的生活又是适宜且光明的,她其实并不知道。
谷雪所在的大学,外面共有三家网吧,不论何时过去,总是挤满人。男生居多,戴着耳机玩反恐精英,或者魔兽,屏幕上不停闪烁蓝绿交错的光。但谷雪去网吧的目的,却是做课后作业,写论文,或者选课。像她这样没电脑的学生不太多。她还只能仰仗姑父生活:学费五千块钱一个学期,生活费每个月八百到一千块,住宿费一年需要两千三百块等等,这些都是务实而必要的支出,每一桩都比电脑迫切。陈建飞虽然没有再婚,但是作为一个单身汉,他的生活既不富余也不轻松。一年不过五六万薪水,所有支出加一起对于他来说,沉重如山。他和谷月红结婚时三十三岁,如今已经四十一,人生路行至大半,工作却毫无建树,接下来的生活仿佛也能一眼洞穿。就算倾己所有,但对于谷雪来说,似乎还远远不够。眼下她正值一个对外张扬的年纪,理想的生活仿佛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她需要衣服和配饰才能让自己被周遭看见,不至于总灰扑扑的,埋没于尘堆。
学校食堂提供一些勤工俭学的机会,学生可以选择倒餐盘,擦桌子,洗碗,当然这些收入依然微薄,只能支持她日常小部分花销,她还得为自己那一点虚荣付出更多代价,她还需要搬出姑父的屋子,尤其是暑假的时候,尽可能减少回家的机会,避免双目相对的时刻。到了大三这年,谷雪才因为一些课外兼职攒下一些钱。大学附近会有一些廉租房提供,一百来方的房子,被切成五六间板房,每个单间都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简陋之至,卫生间和厨房都得公用,脏乱不堪。这样的单间,每月租金在三百到四百块钱左右。即便样样都不尽如人意,但谷雪依然未加犹疑,搬了出来。
有人在敲她屏幕,谷雪抬头,看见一个高个男孩站在边上,双手半撑桌面,神色桀骜,头发也是,但身材修长,眉眼轮廓鲜明。起先她以为自己占了别人位置,结果对方不过是要号码。这样理直气壮,简直叫人毫无办法。张捷在她学校的对面读一所专科类院校,主业似乎是打游戏。他不是第一个主动找谷雪要号码的。谷雪对于恋爱向来谨慎。她说不清自己哪里被他吸引,大概他具有她渴望而匮乏的力量感,又或者,他的姿态和语调不容置疑和回绝,只能接受。
两人约会了两三个月,张捷去她的屋子找他,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过了一会儿他站到阳台上去抽烟,学校的周围还不像后来那样,高层公寓鳞次节比,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郊区矮房屋,沿路灯火也黯淡昏黄。张捷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看见谷雪隔着玻璃低头读书,心中涌起某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拉开门,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面,深吻了她,又推进房间。他不像之前羞涩,尽管她的手还是在一直拒绝,但是他还是强势地,从上衣下摆一直激进往上,直到解开她的胸衣为止。谷雪并没能抗争太久。如果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那么这件事也是。
第一次的睡觉体验对于谷雪来说,简直糟糕透顶,跟当晚的灯火一样,慌乱局促,可怜兮兮。谷雪二十五岁之后陆陆续续遇到其他一些人,其中一个使她明白了性的欢愉和必要,甚至使她明白这是人之天性的一部分。但19岁的谷雪却认为性是一种被迫的驯服和侵入,又或者,不过是一种经济匮乏期,恋人之间简便的取乐办法,纵然以爱之名也不能掩盖其低劣和荒唐的本质。
张捷家住上海杨浦区,父母很晚才生了他,他上大学这年,父母已经五六十岁,退休在家。父亲年轻时候在一家国营乳饮厂上班,母亲则是环卫工,所以是城市里的赤贫阶层。退休后父亲靠着给人送快递,赚取家用,但体力精力皆难以和年轻人相比。张捷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块,比谷雪还少。两人既然约会,总要吃饭开销。除了食堂,起先吃饭,两人偶尔会选择兰州拉面。张捷对谷雪倒颇为大方,哪怕只有三四块牛肉,也会毫不吝啬夹进她碗里。但是慢慢的,开支渐增,难免捉襟见肘,只能去小绍兴吃三块钱的葱油拌面。两人连着吃了一个月,恶心坏了,没别的办法,只能学着做饭,例如辣椒炒肉,蒜苗炒肉,往往一个菜配一锅米饭。
谷雪对于这段恋情的最大回忆是饥饿。他们那时候总是感到饥饿,真难相信,在那样的时候,那个时代,在上海,周围在为体重困扰,他们却与饥谨相伴。一顿吃完,下一顿又开始了,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有时候她抱着他,摸到他骨瘦嶙峋的背脊和肩胛,愧疚地想,生活从来都没有优待他,而她又拖住了他。两人在一起,除了相爱这件事情能够确定,别的什么也不能。又因为贫穷,两人总是深陷绝望,困境都太过具体:房租水电,饭菜钱,通讯费上网费,一天一天地逼近,简直一点出路也没有。
她不知道是否年轻时候的恋情都是如此:为了不必要的琐事争执不休,之后再相互伤害;生活里左碰右撞,学业上踉跄无比,处境和关系无不恶劣,单靠一点荷尔蒙的宣泄维系,实际根本于事无补。依然恶化,依然踉跄,再草草分开。
两人分手前的最后一次吵架是在谷雪大四这一年。谷雪前室友过生日。女孩的男友做东,先是在一家湘菜馆子吃饭,之后去KTV唱歌,喝酒。他们的庆祝方式都很单一,总是这样度过。谷雪生日在十二月,比她早半年,但是却在一种悄无声息中度过。到了十一点多,张捷忽然毫无征兆地冲了进来,仿佛刚刚喝过酒,整个人也带着醉意。他骂了一阵,起先没人反应,过了一会儿,两个男生站起来说了几句,张捷举起烟灰缸,砸坏了包厢的桌子。
谷雪没动,她面红耳赤,深感羞耻。她发现张捷站在这一堆人中间,显出一副愚蠢自傲的面容,她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在众人之前可能会呈现出来的那副模样,这使得她的羞愧变得双重了,就像是她少女时期,看见男生嘲弄那些早早发育的女孩,对着起伏的胸部发笑,就会时刻感受到没有干透的胸衣粘在自己身上,会因为旁人的羞耻而自我羞耻一样。
她站起来,向众人道歉,表示自己一定会赔偿,然后拉住张捷的手,想带他尽快离开。张捷甩开她的手,继续骂骂咧咧。谷雪无法拖动,只能先走了出去。张捷迟疑了一会儿,也跟了出来。一路她都低着头,没有说话。两人走进小区,几乎同时看见一只老鼠快速从他们身边经过,飞窜进下水道的栅栏,她依旧没有说话。进大门时候,电梯坏了,两人不得不改走楼梯。房间在十五层,张捷边上楼边诅咒,直到她打开门,他才闭了嘴。两人进到房间,谷雪发现之前收拾好的房间如今一片狼藉。显然他没去上课,又在房间里面窝了一天,躲起来打《大航海时代》。书桌上放着一只烟灰缸,插满抽剩的烟蒂,烟蒂浸在黄水中,每个角落都散发着一股二手烟的味道,她低下头,开始沉默着揩地上的烟灰,却看到用来当毯子取暖的围巾被他烫出来一个烟洞——那是他送的圣诞礼物,终于没忍住,站起身,对他道,你给我滚。
他没动,最终走的人还是她,虽然房租是她支付。她还得赔桌子被砸坏的七百块钱。张捷对她的困扰和痛苦是熟视无睹的。谷雪跑出门,他在后面追。两人深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拼命拉扯,因为被跪拖着,谷雪的膝盖被路面上的沥青磨出了血痕。
分手后谷雪想起过几次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景象,画面历历在目,但是因为情感消亡,徒有画面,难免变得可笑和过度戏剧性起来。她后来已经忘记了具体于什么时候,他不再出现,她也不再爱他。她曾经以为爱是相互补益的,但显然和张捷的这场恋爱,不管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毁损了她。她还不知道的是,每次她以为的谷底,都还不是她的谷底,折磨还早,一切尚早,她还得与生活、与情感不断地进行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