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 II · 第十九话


文/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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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冒昧的人生建议

“上海太糟了。”

躺在病床上的老同学忽然冒出这句话,让我完全无法捉摸。

唐德滔滔不绝:“上海不行啊,不,所有大城市,都是一幅狗屁样。你得意的时候人人给你笑脸看,你失意的时候,这帮孙子恨不得把你游街示众,是这样吧?你被人抽个耳光,旁边一群人恨不得我们三个人打起来。太他妈操蛋了。不就是他妈情情爱爱的事,你爱他他不爱你,你不爱他他非爱你,纠缠在这种生活中,跟他妈厨房里爬来爬去的蟑螂也没什么区别。”

“蟑螂?我吗?”

“对不起,但是我的确是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城市生活没有一点意义,想回非洲,想开着吉普车奔驰在草原上,他妈的,爱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滚蛋,哪那么多反反复复分手复合纠缠不清。”

他不再看我,看着天花板说:“奔驰在草原上的感觉,可奇妙了,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我,但这个我,又非常渺小,比起眼前所有的一切,我跟一只飞过的秃鹰,一只在地上爬的蚂蚁根本没什么区别。可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你被人打,你居然第一反应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不是一个正常反应,你不应该反思自己。陈苏,你没有动物的本能了。”

“啊?”我再一次张大了嘴巴,但也的确无法反驳,这一耳光太莫名其妙,我甚至想把曾东从黑名单拉出来,好好问他一句,总要给个理由吧。

唐德的话才顿时让我明白,我不过是又一次钻进了牛角尖。

好久以前,也差点被一个男人打过,大学毕业后交的男朋友,那时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城乡结合部,都说穷人会有真感情,其实不是,穷人只有很宝贵的自尊心,男友赚着两三千的工资,大大咧咧说钱都花在你身上了,用意是凸显,你看我对你多好,你也该加倍回报我。

然后呢,他看到我手机里,有一条男同事发来的短信,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贫寒的男友,躺在沙发上,茶几摆满他买的花生瓜子,懒洋洋地问我:“这个男人是谁?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含糊答了几句,他暴怒一样站起来砸了手机,“我告诉你你别犯贱。”

他不能失去我,因为他自认为在我身上投入了所有。

据说有些女人会因为男人这么紧张自己很开心,感受到被爱的力量,我当时只是仓皇出逃,从出租屋逃出来,听到背后一样什么东西在墙上碎裂的声音。

他拉我的手臂被掐得很紫,直到分手很久后才消失。看到曾东打我的瞬间,我立刻回忆出了那种眼神,小男孩才会有的愤怒,缺乏理智。

是的,他还年轻呢,他不懂,女人的爱没有一生一世,或许他懂,他只是在母亲去世后,一直在找一个无论他如何过分在外面游荡,都可以包容他的女人。

三十岁,就活该成为这种姐姐或者妈妈一样的女朋友吗?

唐德说要给我一个冒昧的人生建议:“你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吧。”

“啊?”

“换个地方,重新激活一下。城市嘛,也像谈恋爱一样,天天住在同一个地方,会腻的,会有惯性思维,换个地方,回来再看,才会觉得,相见如故。”

我打算说个笑话活跃下气氛:“你每次这么严肃跟我说话,我都以为你要跟我表白了呢。”

哈哈哈,唐德笑了一声,又唉唉叫起来,“疼,好疼。”

“英雄救美就够了,再向美人求爱显得当场占便宜似的,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

“哈哈哈。”

唐德让我赶紧回去,晚上不要开门,有人敲门就打报警电话。

“明天你不用来陪我,我妈会过来。大恩大德,以后有缘再报吧。”

“好。”

很想摸摸唐德的脑袋,跟他在一起,完完全全没有任何负担。


一个人的城池,任何人不能越过一步

一个月后。

唐德说得对,离开上海,离开常住的城市,人真的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没去非洲,我一个人买了纽约的来回机票。

胡容说,“你真傻,早点叫你你不来,不然跟我一起驰骋曼哈顿。她像充完电一样,开始回来准备年终最后冲刺。”

不好意思告诉她,是到了最后一个月,才攒够了钱和时间。

要去看看这种欲望又冷血的城市,20岁的时候,想活成《欲望都市》里随便哪一个女主角,30岁发现,上海不是纽约,一个上海女人,也并不能像纽约女人一样,谈一辈子恋爱。

不是耽误不起,也不是不渴望风花雪月,是现代男人连幻想都懒得给了,面对一个不想结婚的女人,几乎能对付就对付,能凑合就凑合。

浪漫只发生在所有以纽约为背景的电影里,我白天在每一条街道闲逛,去中央公园散步,在第五大道穿来穿去,看博物馆,一个人排队吃ladym,一个人花一天时间逛各种博物馆。

偶尔去留学生聚会,听女人们抱怨,纽约根本没有一个想结婚的男人,他们要到五十岁才认真考虑结婚,浪漫邂逅都是骗人的,男人只会在whatsup上约会。

赢得ins,就赢了全世界。所有纽约女生,都靠花花绿绿的照片过日子。

一个晴朗的冬日,我掐着点赶到大都会博物馆门口。

穿着灰色羽绒服的老吴,朝我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他问我,“冷吗?”

我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搭着一条格子围巾。

是的,我们在纽约碰头了,世事真奇妙,他好像知道我来纽约一样,专门发了邮件来,问有没有空一起吃饭,他正好来纽约开会。

好啊,因为一个人在纽约走来走去,真的有点寂寞。

从大都会博物馆一路往下走,我们没有任何目的地,想找一个路边餐厅,

他问我在纽约打算呆多久?

我说,大概会到新年倒数吧,不一定,看心情。

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外面坐满人,我和吴奇走进去,上来一位身材好极了的墨西哥女招待。

“喝酒吗?喝一杯吧,为了异国的重逢。”我拿着酒单,琢磨要点一杯店酒,虽然贵得乍舌,15美元一杯最便宜的店酒。纽约普通餐厅的价格,大约等于上海小饭馆菜单统统乘以六。

“我戒酒了。”吴奇的脸在一片柔和的灯光中,显得温和过度。

“哈?为什么?”

“对不起,上次的事情,没跟你好好道过歉。”

哈? 有点想假装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酒后强吻大家都当没发生过不就行了。

他看起来愈发真诚:“不,真的不能喝了。”

难免有点莫名其妙,我招呼那身材苗条的女招待,先来杯干白。

吴奇什么也没要,只喝着面前的水。

在菜上来之前,他跟我聊了聊徐总:“他没告诉你吧,他准备要结婚了,新娘大概25岁。”

我握在手里的酒杯不禁抖了一下,“哇,了不起的老男人。”

他重复我的话:“是的,非常了不起。”

我和老吴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默契,好像消失了,有些人仅仅一段时间不见,已经生疏得好像一辈子没有聊天的必要。

他看着我,脸上有种老父亲看小女孩吃冰激凌的表情,让我有点受不了,又多喝了两口酒,想随便挣扎出一句什么话打破沉默。

他开口了:“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跟你说,普通人总要结婚生小孩的。”

“记得,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相亲的嘛。”

“陈苏,对不起,我是个混蛋。”

“啊?”

“我一点都不在乎你跟别人开没开过房,回国的时候,你已经搬走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我很喜欢,可是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那只放在台子上的碗。记得吗?你留下来一只玻璃沙拉碗。”

“记得,喂,那个很贵啊。”

吴奇喝了一大口果汁,斩钉截铁地说:“没办法忍受,没办法忍受这只碗破坏了我的秩序感,它让我觉得家里简直有一个黑洞这样的东西,一个很大的洞,什么东西都可以来来回回出出进进。”

我听得瞠目结舌:“你是受不了我留下来的那个碗?所以没搭理我?”

老吴说:“其实我有预料到,你会添一点东西,我想或许可以接受,可是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都觉得无法忍受。主要还不是碗,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我无法容忍家里多出一个女人,和这个女人带来的所有东西。”

“那亲我是为什么?”

“喝多了,对不起,听一个老男人说这种话是不是很恶心?以前看到这种喝醉酒占小姑娘便宜的都想打一顿,没想到现在自己变成中年猥琐男了。”

低头喝橙汁的老吴,大概是因为诚恳吧,有种可怜巴巴的可爱样子。

“你不猥琐。”

“别说了,我就是那种人。”

“我现在就祈祷一件事,你别给我发了好人卡,两个月后跟徐总一样找个小女孩结婚了。”

老吴痛苦地摇头:“我做不到。虽然我很想做到。老婆孩子热炕头啥的,多好,可是回家只想一个人,连你留下的一只碗,我都受不了。是一种强迫症,在国内看了几回心理医生,不想强迫自己修改了,就这样活着吧,也挺好的,少给别人添麻烦。”

“哦。”我看着老吴说,“能再叫一杯酒吗?”

他帮我叫了服务生,忽然说:“我也来一杯吧。跟你说清楚了,起码心里很愉快。”

举起酒杯时,我问老吴:“是我不行?还是任何人都不行?还是你前任也不行?”

老吴笑了,他用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杯子:“陈苏,你要对自己有自信,你不是一般的女孩,不是任何女孩,也不是我前任。你跟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可比性。我很喜欢你,喜欢的程度甚至觉得我根本配不上你。”

“真的吗?”我盯着老吴,觉得听到这些话简直像打开了圣诞老人的礼物:来纽约一个多星期,经常听到美国人开开心心说什么我很开心我很喜欢,amazing,gorgeous,perfect,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做作,可是我现在真的想说,好开心听到你说这些话。

天,就是因为一只碗,惨遭相亲男士拒绝,这要是写到网上,得有多少人出来骂你。

老吴完全舒缓了表情,说:“是的,我都替自己紧张,所以准备好久才跟你说,这可能跟我的职业有关系,职业是需要对收集来的大量数据进行分析,回到家看到乱糟糟的东西很难受,多出一只碗都难受。”

“好啦好啦,还是不够爱我,你看电视剧里职业杀人犯都能为了爱情改头换面。”

老吴乐呵呵地笑着,说:“陈苏,你就这点好,你从来不强迫别人改变。我还是不想买一个手机。”

“真好,老吴,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哪天有一个女孩,能让你改变,让你用上电话,让你结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个女孩的故事,满足一下我这个平凡人的好奇心。”

他喝了一口酒,笑容浅了一点说:“生活不是小说,不会忽然出现一个人,改变另一个人所有的生活方式,在20几岁或许很容易,我现在快40了,我已经开始很严肃地考虑,一个人度过余生的问题。如果一个女人出现,轻易改变我的一生,我的心理医生一定第一个不答应吧,这不是逗他玩吗?对我这样的中年猥琐男来说,爱情改变不了太多人生。陈苏,还是要说那句,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啊。不过我可能真的还年轻吧,从来没考虑过,一个人怎么度过余生的问题,我想谈恋爱,也想撞南墙不回头一样去结婚。”

“你当然可以。真的,每个男人都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长得好看,这一点就够了。”

“天,老吴,你来了美国跟美国人一样浮夸了。”

我们喝了两瓶白葡萄酒,以前我从来不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什么友谊,可或许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确定不会再有任何可能和暧昧时,友谊会迅速建立起来。

喝到最后一杯,我说:“老吴,我们能不能做一生的朋友?”

他碰了酒杯:“当然了。”

“老吴,你身上这件卫衣今年有没有七岁?”

“嘿嘿,第一年来美国的时候买的。”

“要是出现个女人把你所有旧衣服都扔了怎么办?”

“可能会去垃圾桶里找回来。”

……

告别时,他塞给我一个信封:“上次你住我家的房租。我本来不想还,但是想到你让我开始正式考虑,一个人该怎么活这一生,一定要还给你不可。换好美元了,给自己买件圣诞礼物吧。”

我没推辞,揣着信封,直接走进bloomingdale’s,买了一件,足够一个人度过寒冬的羽绒服。

一个人生活吗?大概也没什么艰难吧,人类是最趋利避害的动物,这就是一种本能,当婚姻有利时,瘸子傻子都要结婚,当单身被证明最舒适时,忽然传统的诱惑都消失了,一个人的城池,旁人越过一步,整个神经都难以忍耐。

而有的人,从来享受不了片刻的空窗。

胡容给我发了张照片,曾东在朋友圈发布的,秀恩爱。

站在他旁边开开心心切蛋糕的女人,并不是罗薇薇,好意外,又觉得很般配。

琳达。

 

你终于变成了我讨厌的样子

曾东曾经对琳达这样的女孩下结论,她们不会有一句真话。

她是她前妻的同学,这真是一个,偶像剧常见剧情。

我忍不住和胡容讨论,为什么富二代很喜欢互抢男女朋友?这些人当友情是什么?剧组领盒饭吗?提供一个男朋友就可以顺利踢走?

胡容隔着12小时的时差,凌晨两点兴冲冲和我八卦,我坐在wholefood窗明几净的临街座位,面前是一盒绿油油的沙拉,一杯热咖啡。

天气预报说纽约晚上会降雪,但此刻冬日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人人舒舒服服迎着阳光走来走去,每隔一两分钟,街头会出现一个欧美街拍式的美人,驼色大衣配黑色过膝靴,羊毛斗篷网眼袜,还有永远教科书一般的巴宝莉羊绒内衬风衣。

和上海人比起来,纽约人当然时髦得更加理直气壮。

而隔着整整一个太平洋,看着这样的街景,再听到胡容说曾东的最新故事,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心情。

胡容比我更兴奋,用语音快速发了一段:“你猜他们怎么在一块的?”

“不想猜。”

我真的不是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这个故事里有我的名字,我会觉得是一种屈辱。爱情最坏的后果不是曲终人散,是回想起来一切都是苟且。

胡容说:“你真不想知道啊?闺蜜怎么抢了闺蜜的男朋友,我都想写电影大纲了。”

“那你赶紧写。其实我活了三十年,一直认为,能抢闺蜜男朋友的人,真的异乎常人了。你想,我和你这么好的朋友,你比我亲戚还熟悉我,我抢你男朋友,我还不如搞近亲繁殖算了。”

“阿苏,真的,我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代人,看朋友的男朋友,基本都当无性别生物,怎么可能伸手去摸一下,可是他们年轻人就不一样,有种你有的我也要有,看你怎么神气活现,那种意思,啊,可有意思啦。”

“求你,让我太太平平过一天吧。”

胡容以强硬的态度,非要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而故事听起来就像一个三流偶像剧,曾东喝多了乱发朋友圈问谁来喝酒,琳达去了,两人顺理成章去开房,然后,琳达当然不是我,她理直气壮要曾东付出一切。

听完故事后,我跟胡容说,“或许人家也是有爱情的吧,只是三言两语一归纳,听起来格外像通奸。”

这件事教会了我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把爱情故事到处张扬,旁人转述起来,怎么听都像奸情,交配前的热身运动。

喝完最后一口热咖啡,收拾收拾准备走的时候,手机震动:“怎么样,重新活过来没?”

唐德永远都给我的每一张朋友圈点赞,不管有没有我傻里傻气的自拍照。

他的朋友圈也很热闹,朋友聚会,公司活动。

有一次我问他:“伤口好了吧?没事了吧?”

他只回了两个字:“好啦。”

看起来并不想跟我多聊一句。

我兴致勃勃地回复:“很好,纽约天气超级好。”

“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决定,想跨年,但是一个人在时代广场跨年,被外国人掳走怎么办?”

“没回来就好,我到了,纽约。”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我在三十岁的第二年 II》将于本周五完结,敬请关注。

作者


毛利
毛利  @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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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DuDu🍀
作者终于给不死心的我来了个彻底坐实,曾东已经渣出翔。
 ω.ии
早啊,最后的肯定是唐德
阿明
唐德。拜托你好好照顾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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