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拜金,我只是习惯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在希望和失望间起起伏伏,明明没做什么很累的事,整个人还是很疲惫,像每日长途跋涉,披星戴月,在山谷和荒径穿行,以为走到了终点,摸摸索索又是另一条路。
人的大部分痛苦源于不甘心,想起老吴的表姐Jessie,说自己激流勇退,就是因为当你赚过二十万一个月,还怎么回来过两万一个月的日子。其实从两万五退到两万,都是无法忍受的,相当于每个月减掉五千块的任性。
我不是拜金,我只是习惯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一只小小的镀银泡茶器,所费不多,但是每次把茶叶装在这样的器皿里,听到咔嗒一声,心里就觉得好满足。连里面装的茶叶,也有好坏之分,好的玫瑰红茶,喝起来像刚刚洗完澡柔滑的肌肤,坏的味道就会涩,闻到拙劣香精味。
以前不会这样,小女生会图样子好看,颜色鲜艳,只要看起来热烈奔放,像那么回事就满足了,不会在小小的东西上找什么诗意,因为未来就是一整片的诗意啊。
是到了三十岁,坐了七八年办公室才惊觉,人生没有多少诗意,日常生活是一张琐碎的网,你得在各种细碎的东西上,编织想象。比如一件四位数的衬衫,我不是不能买便宜的,可是便宜的想象好匮乏,是到了两千以上,可以看见一片邃蓝夜空,上面一排又一排黑色仙鹤飞过,或者在另一件连真丝都不是、只是棉的衣服上,看到自己一直在找的、冷酷里藏了一点点温柔的小格子灰。
所以后退让人心灰意冷。
这些矫情抱怨给谁听都不合适,又不是什么非用不可的花费。我还想起一种很有趣味的葡萄,在一家有机商店里售卖,明明是葡萄,非叫桃太郎,个很大,黄黄的,吃起来才知道为什么,的确能品出一点点桃子的清甜软糯。
一小盒葡萄四十八,在城里过有趣的生活,其实是很贵的。
绝对不是所有人会同意我这个观点,想起工作后曾经认识一个女生,复旦毕业,却着了梭罗的魔,不过没去乡下也没选择放飞自我,她只觉得,人的很多花费没有任何益处,工作更加摧残人心,她在我脑中的标记是基本款女孩。
每样东西都用最基础的,这样就不用为了一些无用的消遣,逼着自己干不喜欢的事。为了不想干的工作,缩减日常开支?
我万万做不到。
因为普通人吧,也不可能一天24小时徜徉在精神生活里,像周作人说的,是因为这些无用的东西,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生活才觉得有意思,而且,还是愈精炼愈好,浅白地说,是越贵越好。
总之,赚钱没有错。
不用上班,夜晚空下来,又跟老吴散了两次步。
暑气散去,上海的街道又迷人起来,老吴自从我上次摔了一跤,现在走路经常冷不丁一声——“喂,旁边有车,这里有砖头!”
非常敬业的护花使者,有一回我们从淮海路走到成都北路,我猛然发现这条高架桥下的街道,完全脱离周围几条街遍地可见的租界气息,安福路五原路到处都是欧美人,英语比国语更喧嚣。成都北路越走越有外来务工者风味,几家五金小铺全是衰败气息,门口脏兮兮的外地小孩跑来跑去,跟法租界那些白白净净,礼貌跟自己亲爹妈说thank you的小朋友,完全不同。
走着走着,我对老吴说,看过乔治·奥威尔吗?
他点点头,看过《1984》。
我最喜欢一本,其实是他的《巴黎伦敦落魄记》,一个上过伊顿公学的上等人,你说是不是再差,都是一个不停游向上流阶层的中产阶级?放着公务员不做,他去做了流浪汉,专门做贴近底层的考察,看看这些人到底受着什么样的苦。白天走十英里,十五英里的路,一路拣烟头、讨钱、找工作。晚上睡到满是臭虫、阴暗发臭的收容所去,然后他从收容所里出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和风吹起来那么舒服。
我啊,以前上班的时候埋头赚钱,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看这样的书,只要是穷作家,流浪,吃苦,都看得特别开心。这些人明明过得这么惨,可这个人却可以从阴沟一样的生活里,发现这么神奇的星光。
相比起来我真是俗透了,生活一有点什么变故,就怕得要死,唉,老吴,我居然会害怕自己以后吃不起四十八一盒的葡萄。
老吴哈哈一笑:“因为你是正常人嘛。我可不希望你在大街上流浪,也不希望你巴巴看着橱窗啥也买不起。”
“可是被物质拖累,真的显得很没用。”
“你要是进化到被精神拖累,恐怕我也看不到你了。”
我想起周作人那无用的享乐,又跟老吴瞎掰:“你说鲁迅跟他弟弟周作人感情一般,是不是就是看不得他弟弟没事老在琢磨吃茶吃点心还有故乡的野菜啥的?”
“鲁迅自己愤世嫉俗的时候,也没少吃点心嘛。”
在夏天晚上谈这些无聊的东西,走很急的路,有种得友如此,夫复何求的畅快,不是所有男人都该考虑拿来恋爱和交配,既然老吴心中有神明一样的前女友,我脑子里也有受荷尔蒙支配的小男生,我们凑在一块打发爱情之外的光阴,又有什么不好?
凑巧的是,每次老吴和我散完步,曾东都会发消息来,详细询问我刚才在干什么?
我答:“和朋友见面聊天。”
他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开始用一些含混不清的“爱你”、“想你”。可既然现在在淘宝上买个五块钱的抹布,都有客服热情喊一声“亲爱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恋爱词汇,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和一个男人散步聊天,和另一个男人暧昧上床,有些人会觉得,没意思,爱一个人就该百分百啊,可实际上是,我能力有限,只能在不同人身上,获得某一个功能,拼拼凑凑,勉强算是,不缺男人。
我开始训练戒掉自己的愧疚心,学学人家香奈儿女士嘛,话说男人从来没有愧疚心,不也活得好好的?
关于工作的事,老吴问我:“你怎么不找找我的前姐夫,他多欣赏你。”
徐总,自从他去大理开客栈,有段时间天天发一张火烧云图片,一气之下,我把他的朋友圈设置了不可见,已经很久没这个人消息。
抱着问一句不会死的态度,我发了条毕恭毕敬的短信过去。
才半年功夫,希望他还没变成不问世事,潜心修佛的身心灵男子。
出乎意料,徐总隔日回复消息,表达一番慰问后,问我:“小陈,想不想自己单干?”
失之东隅,终于收之桑榆
遥想数月前,徐总红光满面宣布提前退休,要去大理开客栈,当时我怀抱着满胸满捧的嫉妒,目送他变成逍遥世外的段王爷。
没想到仅仅几个月,风云突变,徐总说根据消息灵通人士线报,他刚刚花了一大笔钱装修好的客栈,可能在大理客栈整改之列。
即便没见到面,依然能想象出,徐总那张脸上,是怎么样的垂头丧气。论投资理财,即便连隐居这种点,他前妻Jessie都比他高了一筹,选的是风平浪静的泰国小乡村。
我替徐总感到心痛。
于是徐总说,自打上个月开始,他已经陆陆续续东山再起。
“小陈啊,我还在想怎么样才能挖到你,没想到,哈哈哈,将遇良才,说的就是咱俩吧?”
要不是我认识徐总多年,跟他老婆,老婆的弟弟都打过交道,怎么听徐总这股热乎劲都有点不同寻常。
在大理窝了几个月,徐总倒像是吸收各地精华,跟我大谈特谈了一番,现在做新媒体广告的思路:“小陈,你有极好的创意,我每次看都觉得,你个人的才能还没有发挥到百分百,以前公司架构太复杂,很多案子我们都没做好,这回你放心,创意部分,绝对是你说了算,不用我过目,只要甲方买单,你六我四,怎么样?”
我就知道徐总是个老狐狸,他介绍单子来,却要拿四成。多网罗几个,等于他成了包工头,直接扣成本。
可眼下,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说得我跃跃欲试。虽然单干没保障,我想了想,不如干脆接下另外一份工,工资少,但是保证不加班。
这样我等于用一份闲职,再加一份兼职。
徐总听完后说:“不如你先做一个案子,我觉得你应该很难抽出空去上正常的班。”
我不是没做过私活,总的来讲,私活赚钱不稳定,偶尔一个活不错,偶尔也碰到过逃了不买帐的。徐总听过我的顾虑,说:“小陈,这样,我保证你一个月有四单生意,每一单,酬劳不低于一万。”
“你说税后?”
“对,我按税后给你。”
我在心中放了一个礼花,可想到之前的遭遇,还是复归宁静:“徐总,不如我们先合作两单再说?”
不行的话,好歹还能再回头。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过周薪一万的生活,这也有点太意外了,如果是真的,拿到第一笔钱时,我就要出门挥霍一番。
徐总最后又说:“小陈,趁我客栈没关门,来大理玩玩,你跟吴奇谈得怎么样?他对你赞不绝口。”
“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过经常见面。”
“哈哈,好的,你们可以一起来。”
我没再接茬,怕徐总误会太深。
没几天,徐总推了第一个案子来,一个针对女性群体的理财广告。广告市场最大的客户,永远是两类,小孩和女人,
“陈苏,你是独立女性,你包装任何一个产品前,是不是都这么想?到底是什么,说服你买下它?因为可爱,有趣,漂亮,实用?这都是产品自己的特点,不是广告的特点。广告是一种情绪,爱,恨,欲罢不能,恍然大悟……“
嗯,我接上徐总的话:“博尔赫斯说,联系我们的不是爱,是恐惧,正因如此,我才如此爱你。”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徐总在微信上说。
我撸起想象的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跟以前在公司工作不同,一个案子需要很多人来考核来推敲,有人负责这部分边角料,有人负责另外一部分,其实明明一个人能做完的事,需要一个小组来工作。
这回我一个人,干了一个组的活,我又找到了那种彻夜工作的兴奋感。
不是非要熬夜,是夜深无人时,灵感四处迸出来,摁都摁不住,明明已经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马上爬起来,赶紧在笔记上记一笔。我试过有一次让自己别太累,凌晨两点直接倒在床上,心里想好了好几个活蹦乱跳的有趣点子,第二天早上起来,脑袋一片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昨晚那些灵光乍现的想法,都藏哪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脑袋拎出来,放在水龙头下好好冲一冲,或许它们藏在某个褶皱里,顽皮不肯献身。
自由职业和正常上班最大的区别是,我开始变得晨昏颠倒,不再有朝九晚五的秩序感。
你让一个抓耳挠腮的人,去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哪天我在家里什么都写不出来,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才会跑出去点一杯冰咖啡。
这才发现,几天里,时节已经进入立秋,需要喝点热热的茶,去去燥气。
方案终于交给徐总那天,我如约跟胡容去了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
三十岁女人的致命一击
我对流产的固有印象,还停留在某次妇科检查,乱糟糟的公立医院,走廊里全是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孔,排在前面的姑娘忧心忡忡问:“这个星期能做掉吗?”
毫无隐私可言,因为如果我不卡住那个位置,总有一堆人插个队进去,扬着复诊结果开药处方,问个不停。医生连头都没抬冷冰冰回了一句:“你想做就做。”
轮到我时,那个姑娘又回来问:“医生我是未婚,到时候能开病假单吗?”
我忍不住看她一眼,这回看清楚了正面,想起简奥斯丁式经典刻薄,世上有很多女人,认识她们只会让自己吃惊,这世界上竟然有男人会喜欢她们,还会跟她们发生关系。
一张老鼠一样逼仄的脸,嘴唇还长了一层胡子,而她的焦虑是,未婚流产,能不能开病假?
胡容选私立医院,应该就是想避开闲杂人等饶有趣味和探究的眼神吧。一家挂个号一千二人民币起的医院,门口站着和五星酒店一样配置的门童,从接待处到护士,每一个人都努力制造着一种和善的气氛:来,我们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大改公立医院之冷酷无情,治不治,不治滚,好多人等着呢。那边每一个检查的地方,都会出来一个好像刚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医生,不耐烦地呼喝病人:“叫你不要动,听见没有?”
心中又许下一个愿望,要赚多多的钱,将来来这里看病。许完呸呸呸,我要一辈子健康长寿,绝对不把赚的钱花在看病上。
等医生的间隙,胡容开启日常毒舌:“最近你到底在干嘛?看起来憔悴得老了五岁。”
我难以置信得看着她,马上拿起手机,用反光照自己:“不会吧?我就是好几天没出过门,宅到深处自然腐,熬夜在加班啦。”
她撇嘴:“好歹你擦个粉底啊,万一在这里碰到帅医生呢?你看我!”
我看了她的脸,连眼影带高光一丝不苟都画上了,可歌可泣。“你都怀孕了,你还?”
她昂起头:“因为要重新开始嘛。”
其实知道她是害怕,胡容不像我,情绪全带在脸上,她是习惯了格外失望的时候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越害怕越装得无所畏惧。
“唉,其实要不咱俩凑一块过算了,你看你有房有车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但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当成自己的,我们一起抚养它长大吧,怎么样?”
她一边笑一边说:“这倒是蛮好的,而且你也不介意我出去乱搞对不对?”
嗯嗯,我们就是最好的战略伙伴夫妻,平常各玩各的,一到有困难的时候,瞬间切换一致对外完美伉俪,越想越美哎。
胡容笑了一会,上扬的嘴角又下扬,说:“阿苏,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喝酒说,要把自己扮成妖精,要把男人都当成消遣,要佛挡杀佛人挡杀人,要扬眉吐气快快活活过一生,现在呢,我被人弄大了肚子,你被人弄飞了工作,输了还得自己爬起来,说没事啊。”
我有点想哭:“的确没事啊,我们还年轻,要是五十岁碰到这种事情,才糟糕好不好?”
她又笑起来。护士跑来休息区,微笑打招呼:“胡小姐,到你了。”
没多久她出来,说:“走,陪我一起去做B超。”
“我吗?”我有点兴奋又有点意外,“你说人家会不会真的当我们是一对?”
胡容懒得理我,她穿着高跟鞋,趾高气扬走在我前面。
我想她如果不流产,可能是那种怀孕三十五周,还有马甲线的准妈妈。
在私立医院做B超,恍然有点置身美剧的感觉,画淡妆的医生动作轻柔,不急不慢,一边转着操作头,一边轻声说:“看到了吗?这个小黄豆,就是你的宝宝哦。”
我惊讶地看着B超机屏幕上,一个模糊的点,什么啊,这就是小孩吗?
胡容竟然哭了。
女医生见怪不怪,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继续说:“现在身体应该已经开始有怀孕的感觉了吧?小宝宝虽然就这么一点点大,可是已经开始非常努力地长大了哦。”
胡容擦着眼泪,边哭边问:“现在它能听到我说话了吗?”
医生笑眯眯说:“我相信它能感受到的,而且宝宝是最能感知到你情绪的人,这就是一种奇妙的科学无法解释的感应,所以一定要开心哦。”
我很想拉开门,走出去,给传说中的W打一个电话:刚才这一幕你错过了,我替你感到可惜,你错过了一个跟自己有关的,小小的奇迹。
经常听张小菲抱怨当母亲是件多么焦头烂额的事,可看到眼前这种场景,我对成为一个母亲,竟然会产生一种小小的冲动。
胡容从B超室出来时,完全没了原来的斗志昂扬,她身上无限滋长着一种柔软,如果我是男人,这时候极其想搂住她。
坐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她对我露出惨然一笑,一如当时她露出眼部乌青时的脆弱:“怎么办,阿苏,我完全做不到。”
我一直把她当那种对自己规划严谨的女超人,每一步按着自己的计划走,意外怀孕?这种打乱计划的操作,没几天已经去干净利落处理好,然后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多来了一场大姨妈一样回来工作。因为世人有种很固定的成见,觉得小女孩二十岁去流产最多是天真,但是三十岁单身还做流产,蠢得活该被渣男骗。
可你是胡容啊,一直把我骂得跟猪头一样的胡容,怎么会走到意外怀孕这一步?
像蒋南这种人,情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不敢冒险一试。胡容和W,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耐人寻味。
她在一楼结完账,顺手给我看了账单,原来一次十分钟不到的B超检查,索价800人民币,怪不得医生态度好得像天使。
从医院出来,我提议胡容去附近一家西式简餐厅坐坐,那家杂粮面包很不错。胡容不屑地说:“我现在对流浪生活没兴趣,那种马才吃的食物,我拒绝。”
“好好好,你是老大,你说去哪就去哪。”
最后坐在唐宫,她拿着菜单点一煲花胶响螺片海底椰鸡汤、龙虾泡饭、几笼细点心,俨然是一位养胎的阔太。
我怕胖,本想叫杯黑咖啡,后来想想已经熬夜过多,扬手叫一壶菊花普洱。震惊,我们叱咤上海滩,最后沦为养生二人组。
“你跟那谁,现在怎么样?”胡容小口喝着汤,再次转化到伟大导师身份。
“有一腿没一腿呗。我不想多谈,这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再说工作日的唐宫,周围都是大谈着IPO,公司上市的金融男女,你得努力啊,你还沉浸在无聊的情爱中,迟早要被时代的轮子抛开。
“你打算怎么办?”
胡容双眼望天,随后夹了一粒金牌虾饺,边吃边扔出一句粤语:“行一步,睇一步。”
Good l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