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 II · 第十二话


文/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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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勇敢都藏在酒精里面吗?

三个人,一张四人桌,徐总上座,我和老吴分坐一边。

徐总一个人滔滔不绝,从他大理的客栈开始讲起,他本来是要去实现退休理想,去过慢生活的,一食一蔬,一花一叶,心之所向,行之所往。

结果呢,徐总用手在空中划了一大个圆:“碰到的全是傻逼,真的,摧毁你心智的傻逼。”

我头一次觉得徐总在个人魅力上有所上升,他不像以前那么爱说场面话了,絮絮叨叨发着牢骚,倒是蛮可爱的。碰到的傻逼,有住客,也有隔壁客栈的老板,他在门口摆了几件不错的盆景,隔壁老板兜过来一看,拍掌说:“老徐,这个好,哪里买的,给我搞几个链接,你们搞广告出身的,审美就是强啊。”

徐总拿起一串烤五花,恨恨吃了一口说:“买过来第二个礼拜门口摆得跟我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气人啊,连我选的窗帘布,他都要问链接,你抄也抄得用心一点,我为什么房间比你贵一倍,不就差在这点个人审美上!”

又说客人傻逼,不知道哪来的一对小夫妻,磨着他砍价,说自己度蜜月,好说歹说非要一天减三百,“脑子有毛病,你们结婚,还要我凑个份子?我就不减价爱住不住,最后一天厉害了,女的说搭我车去苍山看看,我带他们去,油钱都不要出,她说她嘴巴被我车窗夹了,闹着要上医院,她老公说不赔钱法院见,医院去了,ct拍了,啥事没有,她说她毁容了,后来天天来店里闹,说你赔我钱。”

“最后你们猜怎么着,我一看这就是职业碰瓷,说你要多少钱吧?她报的数目正好四天房价,一块钱都不多。”

“碰到这种事,才惦记怎么没有黑社会了,我宁愿花几千块找大哥,也不愿意送钱给狗男女快乐逍遥啊。”

徐总越说越起劲,老吴住在旁边,几乎没怎么动菜,只在徐总提议喝一杯的时候,拿起手里的酒盅。

放下酒盅,徐总自己用手指拿起下嘴唇比划比划,说:“想得通吗?说嘴唇被我车窗夹了,你怎么不说在我房间发了心脏病,或者门槛上绊一跤说我设计不合理?开门做生意,一个傻逼毁掉一个月的心情……“徐总总结完,又喝了一杯,看来他俩喝了不少,摆在桌子上的清酒,足有750ml,已经快见底,这酒名字不错,“贤者的选择”,礼仪之邦拍起马屁来真是一点不马虎。

我开始怀疑一件事,为什么徐总要叫老吴,难道是老吴跟他说了我的事?刚才的吻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喝多了?

来之前决定好好谈工作的,但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专业不起来。徐总说:“小陈啊,我要是个写小说的,住在大理,那是再好没有,天天都是故事。可每天看着傻逼到店里来,有的还要偷偷摸摸揣一个摆件走,你说我这到底图啥?”

他开始一展宏图状,说不如还是回来大赚一笔,赚够了他要移民,去瑞士湖边开一家中餐馆,那才叫日子,一盘番茄炒蛋我卖200块人民币……

老吴的沉默,在徐总旁边,正如一壶清酒对着一盘大杂烩。

徐总继续絮叨,又说:“别嫌我啰嗦,我在那边想有个吐槽的时候,碰到的全是神神叨叨的人,劝我要心如止水,我心如止水你妈逼。”

我一口酒喷出来,老吴隔着桌子给我递了张纸巾。

徐总话锋一转,刚才大概是热场,他说他准备还是自己开公司,“小陈,你的能力我明白,不过传统广告,到底是不行了,你几天几夜做个方案出来,还不如人家一条恶意营销,时代不一样了,以前一个品牌建立信誉度,靠的是几十年不变的品质,现在一个安徽人跑到北美注册个牌子,摇身一变就是北美高端奢侈品牌,反正骗骗国内的有钱人够用就行,这种牌子,是最欢喜在营销上砸钱的,但这种给一个成立一年的牌子,编一个世纪的前传,你大概也做不来。”

“徐总,你的意思是?”

“前两个月单子多,但是最近我看都闲下来了,日子不好过,他们砍价也狠,我的意思是,我要自己做,你肯不肯帮我?一开始钱没有你现在赚的多,不过你信我的话。”

一个晴天霹雳,我以为会继续接项目到手软,怎么会?我他妈这个月的信用卡,下个月老家的房贷怎么办?

徐总可能真的在大理待傻了,他兴致勃勃说要开土特产淘宝店,土特产!

他说:“小陈,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人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有温度地活着,怎么有温度地活,无非就是一碗热汤,白米饭,番茄鸡蛋汤有温度吗?勉强有一点,土鸡汤的温度才叫温度,土鸡汤配野蘑菇,那种每一个毛孔都打开的感觉……”

我听呆了,好好的广告不做,徐总竟然要去卖土鸡了,这比他半年前宣布要去开客栈,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我怎么可能跟着你去卖鸡啊!心里这样想,却不可能说出来,听着他继续天花乱坠,说中国的有机食品业将走向什么样的高度,他打算搞什么样的发展。

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想现在马上开始找工作。

什么狗屁自由职业,原来就是朝不保夕前途堪忧。

老吴在酒桌另一侧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穿着一件灰绿色外套,整个人像凛冬时的草木,散发出一股萧索气息。他说了点什么呢,加拿大,行业新闻,公司里越来越多90后实习生,这些新人全都像凶猛的巨浪,让他觉得他老了。

我一边想着自己悲惨的命运,一边盯着老吴,想起一条后路:“吴奇,要不我们结婚吧?”

徐总手里的酒杯,掉到桌上,发出砰地一声清脆碎裂声。

老同志,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


浑浑噩噩,不失为一种惬意的活法

奔赴徐总宵夜时,觉得自己像什么青春活泼的小鹿似的,坐在那喝了一壶清酒,像被一只箭射穿心脏,须臾倒地。

名为陈苏的女人该死的人生自由,就这么又一次被终结了。

结婚怎么样?闪婚怎么样?我不嫌弃你有心口一颗朱砂痣,你也不嫌弃我不洁不贞水性杨花。

徐总打了个响指,叫服务员来收拾,他没问我,是转头问老吴:“真的假的?当真要结婚?”

在老吴说出答案之前,我又从勇士变回胆小鬼,自己给自己铺了个台阶:“当然假的,开开玩笑,活跃下气氛。”

徐总把脸面向我,长出一口气说:“当初我老婆,不,我前妻叫你们见面,我觉得结婚这个事情吧,真没有必要撮合。”

他忽然又打起官腔了。

老吴在对面,看住我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果然,我是自讨没趣。

徐总问我新搬的房子怎么样?这全属没话找话,我该告辞了。手机上叫了部车,电话响起来时,跟两个老男人打招呼,先回去了。

一开始是老吴送的我,结束时也是老吴带我出去,他对我沉默了一个晚上,后来才说:“对不起,我喝多了,看到你走过来,不知道怎么……”

“没事,我明白。”

那是一个清酒味道的吻,我不认为它关乎爱情,只是证明了一点,老吴是个直男。在甜桂花的气息里,又喝了足够让身体荡漾起来的清酒,应该是需要一个吻的,而接吻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人。

正好,他比我高一个头,我仰着脖子朝他笑时,他大概就想到,需要一个吻。

我想着想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妈的太纯情了,但又不是真正的纯情,是搞笑电影里中年人穿着高中生校服那种恶心的纯情。

我很暴躁,根本不想跟司机聊天,这个司机比上一个也垃圾很多,拐弯抹角说着自己在郊区有几套拆迁房,出来跑车是兴趣爱好。

他拉活是看头像的,头像不漂亮的,他还不拉呢。

换了平常,我大概会嘻嘻哈哈问他:“那真人是恐龙怎么办?”

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心情,中途喊了停车。

走回去好了。

司机靠边停车,我下车打开手机地图,距离5.5公里,耗时1小时19分钟。

靠。

在城市生活,好像身处大海,前一秒瑰丽烂漫如蓝色宝石,心想这里这么好,怎么有人唧唧歪歪不值得不划算不是宜居之地?后一秒风暴来了,狂风骤雨还没开始显形,单单是看到那片乌云,已经心头一紧:这回能躲得过去吗?要是现在能回岛上就好了。

我还没喜欢上我的新家,虽然比前一个更新,位置也不差,但是那些房主为了抬高房价刻意增添的软装,让人觉得一阵不舒服,墙上用来装布偶小人的搁板,特意贴了条纹墙纸的墙壁,对付airbnb的人是够了,可对长住的人是种折磨,完全受不了每天被别人指导如何生活。

如果不是着急,我干吗多出这么多房租?

一夜长途跋涉,打开房门,疲累至极。

每个晚上都为明天操心的生活,真的好累。想要浑浑噩噩,想跟以前一样,上班,加班,在偶尔的周末出去跟人逛街,想要每个月20号,都有一笔固定的工资发到卡上,收到短信提醒。

终于明白前一个司机的话,想想破产的日子就觉得现在真好。当人走过真正的下坡路,才知道原来往上爬的那段生活,真充实。


如何掩盖混得不好这件事?

我妈来了,在一个我最不想她出现的时间段。

她拎着一只扁扁旅行袋,是我大学时期用剩下来那只,李宁牌,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放这么多年,另一只手还牢牢提着一只保温壶。

“妈,什么东西?”

“我找楼下妹妹奶奶专门买的土鸡,你那里肯定没做饭的地方,我专门做好汤给你拎过来,你要不要现在吃?”

“妈,我又不是八年抗战,连鸡都吃不上。”

“上海怎么会有这种土鸡?你看你朋友圈每次发的都是生菜叶子。我跟你讲,女人多吃那种东西不好的,还是要吃点热的。你以为你还是20岁的小姑娘?身体吃出毛病来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是很有心情在火车站跟我妈打嘴仗,拽着她进了地铁,她又开始了:“哇,这么多人,我是不要在这里生活的。天天看这么多人,心里堵都堵死了。”

我默默别转过头,希望别人别把我跟我妈看成一对从乡下来的母女,最好想把手里的旧旅行袋,也想方设法隐藏起来。

她直到进了家门,才开始说表姐张小菲的事。

“菲菲真的要离婚了?她那个老公啊,结婚这么多年,每次到她家去,都像去批斗一样,头也不肯抬一下,一天到晚盯着手机。”

我简明扼要跟我妈说:“他一直在外面找小姐。”

她倒好像并不十分惊讶,啧啧了一声,就说:“男人有点钱难免要出去花的,女人命不好啊。”

“那你为什么要催我结婚?”我抛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我妈把保温壶打开来,说:“你快点喝。没有什么为什么,人都是要结婚生小孩的,不然我养你干什么。”

过了一会,她又说:“苏苏,你看,你虽然不在我身边,我好歹知道我有个女儿,还能坐火车来看看你,我要是没生小孩呢?跟孤魂野鬼有什么两样?普通人还是有个家的好。”

我不再说话了,鸡汤的确还是热的,但有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我妈忘了我从小不爱喝汤,可她又有什么别的方法爱我呢?

这一天是星期天,晚饭想带我妈出去吃顿好的,被她一票否决:“外面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还是自己家里烧干干净净。你这里附近的超市在哪?我马上去买菜。”她打开我的冰箱,看到里面几只皱巴巴的苹果,摇了摇头,翻开橱柜,看见半包麦片,又摇了摇头。

我在桌上随便拿起一包中午吃剩的黄油曲奇饼,刚往嘴里塞了一块,她皱紧眉头说:“老是吃这种东西怎么行,全是垃圾食品。”

其实一年中,还是会做几次饭的,比如表姐来我家那次,做了煎蛋炒芦笋。可人被自己的惰性打败的时候更多。外卖这么方便,我为什么要做饭?

我妈又开始絮絮叨叨:“为什么要催你结婚?你要结了婚,你好意思跟你老公天天吃外卖吗?就算你俩脸皮厚,生了小孩呢,你能让你儿子吃外卖鱼香肉丝盖饭吗?”

我妈进步了,她以前说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现在听起来居然有几分道理。

末了她叹一口气说:“我不是逼你结婚生孩子,要是哪天,我和你爸都不在了……”顿了一顿,她说,“人总归还是人呀,怎么能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我年轻的时候,听到这种话,根本不屑一顾,因为20岁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粘腻的父母,无亲无故没人惦记最好。是因为温度的问题吗,听到孤零零几个字,起身走到厨房,准备烧水,泡一壶热茶。

去超市的时候,我妈又活泼起来,车里放着各种东西,我指着两大袋水饺说:“妈,你不是不让我吃垃圾食品吗?”

她斜睨一眼说:“买一送一,我不买我是不是傻?”

跟我妈比起来,我真是活得丧透了。

她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是上个月,我一定会很开心陪她东逛西逛,带她去陆家嘴的高楼吃饭,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外滩,那时候我月入4万,我有什么不能负担的,甚至我能租一辆宝马带她去淮海路游车河。

我会把所有脑袋里臆想的情节,用在这个老喜欢穿我旧衣服的女人身上,她总喜欢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来突出自己牺牲很大贡献很大的传统妇女特征。

可现在,明天周一,我当然不会跟她说,对不起,妈,我最近没有上班。她一定会大惊失色,震惊程度不亚于我在吸毒。

临睡前她在床上絮絮叨叨家乡的一切:你爸爸师傅的女儿结婚了,买了辆沃尔沃陪嫁。你弟弟俊俊老婆又怀了,准备生第二胎,大家都想要个女儿,我看她那个肚子,估计还是个男的,到时候肯定两个小孩天天打架。有个亲戚你肯定不记得了,是你外婆那边的,真可怜啊,才50岁得了肝癌,我去看她,她瘦得一塌糊涂了,两只眼睛凹下去,一遍遍叫痛啊痛啊,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去割过稻子,那时候怎么想得到会有这一天?

我假装在电脑前工作,时不时回一句。这些亲戚,等我到了她这个年纪,或许一个都留不住吧。

后来她又说起张小菲,不知怎么的,下了句结论:女人要离婚,多半离不掉,但是男人要离,十只牛也拉不回了。

“小孩多可怜啊。”我以为她起码要哀叹很久,转头再看,已经睡着了。

老吴在qq上给我打了个招呼,问我在干嘛。

我极为心平气和告诉他,我妈来了。

“那应该很开心吧。”

“有什么好开心,我正在担心一件事,明天要不要早起做上班的样子给她看?你姐夫,不,前姐夫是真的要去卖土鸡,还是逗我玩呢?”

老吴说:“有些人是越老越保守,有些人年纪越大越想做尝试。他之前想过去清迈开客栈,投资房产,但是看我姐在那里,估计不好意思吧。你妈来,你那边方便住吗?租了多大的房子?”

“比原来大一点点,她睡床,我睡沙发,她老说我睡觉不踏实,我惨死了,刚交了半年的房租,徐总就说没活了。”

老吴提了一个问题:“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我看他这么兴高采烈,怎么好意思说徐总别瞎想了,我们还是做老本行。我是员工,我怎么能给他提意见?”

“不,你是他的partner,你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想干,该理直气壮让他给你介绍一份工,这是做老板应该做的,拉你入伙,怎么能说散就散?”

“那你当场怎么不帮我说?”

“我那天有点懵。”

懵?我琢磨应该问哪个问题,是那些罗薇薇气势汹汹发的邮件,还是那个消失得很快的吻。

他的头像已经灰了。

问题一下失去了意义,回到原点,老吴为什么没有手机?

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需要马上联系,马上关心的人。

我又想多了,接吻怎么了,不小心擦到一下而已,进一步讲,睡了又怎么样,不过一晚鱼水之欢,就算恋爱,结婚,那又怎么样?

在一个人面前消失,是这个城市最简单的事情。

因为爱情在这里,毫不重要。

没有那种绵长的热烈的感情,所有浪漫故事都像偷欢,像一个人周五下班后去夜店转转喘口气。

周一醒来,他又是一个可以按时上班,不需要爱情的普通人了。

我沮丧透顶。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我在三十岁的第二年 II》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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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
毛利  @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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