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 II · 第八话


文/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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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那么苦,为什么人人都爱大海?

海边空无一人,我和曾东像两只白毛怪兽。

他拿手机出来看,说:“现在是3点30分,这里4点半开始天亮,你能不能再等一小时?”

“好,这一小时我们干什么?”

“散步吗?”

我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海的左边走去,右边我已经走过了,往前,再往前,都是乱七八糟的海滩,正在新建的新酒店,一片欣欣向荣又带着几许荒凉,好像生意人惶恐的内心,这里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聚宝盆?左边?左边很好,黑夜里只看到黄色的沙滩,隔着人字拖能感受到粗砺的石头。

曾东说:“有没有想起我们在上海的马路散步?”

我把他捉得更紧,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有啊,你搂住我肩膀说,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

他换了个从前的姿势,紧紧搂住我,凌晨的海风有点凉,但并不至于冷。

现代男女关系也太搞笑了,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功夫,居然像一对几十年的老年夫妇,在沙滩陷入往事追忆。

这中间我跟他除了那飘忽的一次两次三次见面和一响贪欢外,根本什么也没有,这一次的失望甚至不如他拒绝我那次。

他拒绝我的时候,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我们像两粒阳光下闪亮的彩虹糖,不管愤怒还是高兴,都能堂堂正正反应出来。后来这种感情有了太多颜色,以至于我已经搞不清楚,我对这个男人,这个凌晨三点半陪我在海滩散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明明应该生气,怎么反而觉得很解脱?

曾东没有看我,靠近我说:“其实为什么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你并没有那么需要我,我们还像原来一样,有空就在一起,不行吗?”

我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回复他:“可能我还不够老吧,如果我老到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的希望,没有进入一次正常婚姻的可能,大概能心甘情愿做一个第三者,偷偷摸摸渴望别人的爱,总比没有好啊。可是我才三十岁,我会结婚的,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来海滩,小孩在前面疯跑,我和老公在后面慢慢走。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点点头。

我想起胡容,她做年轻的第三者时,无所畏惧,给钱也好给爱也好,能抓到什么是什么。我不是不想抓,但我不想抓的时候有人打掉我的手,说“你有什么资格”。

曾东把手插在浴袍袋子里,忽然笑了,说: “还以为千里迢迢叫你飞过来,我们起码大战三百回合。”

我想起第一次,他冒着大雨走,坦率地问:“第一次你走,是怕我把你扣下来当男朋友吗?”

他站在清新潮湿的海风里,反问我:“你会扣吗?”

我骄傲地回答:“当然不会啊。”

他面无表情回答:“那我不走留着干嘛?”

“当场求爱,跪着求我要在一起?”我说完哈哈笑起来,该死,忽然觉得某一个瞬间,我对曾东所有的浓情厚爱,都已经消失了,不是因为没得到,也不是因为得到,是他不再是春天里那个神秘的年轻男人,仅仅一个夏天,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老灵魂,一个故作姿态的中年男人,一个乏味的已婚男人。

走得那么远,几乎走到海滩的尽头。剩下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专心致志,等海上的光。

天微亮时,曾东在岸边发现了一艘准备下海捕鱼的船,他看着海岸说:“你要不要在真正的海里游?”

我点头,他上去跟黝黑的中年渔人商量,大概掏了一两百,渔人露出爽快的笑容,招呼我们上船,一只最传统的需要摇桨的小船,一摇一晃往海里出发。

离海岸线三四百米远,天空惨淡而又灰白,海面呈现出一种高级的雾霾蓝色,对面的男孩,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飘荡摇摆的小船,像一只被轻轻摇晃着的摇篮,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从四周蔓延起来,好像一切宁静,世间只剩下这一只船,一切问题和思考都被放置在遥远的陆地。

渔夫投下渔网,我准备好了,脱开白色袍子,跳入大海。

第一秒的感觉,是冷。冷到激骨,第二秒是咸,海水又咸又苦,颜色混浊,什么都看不清,但几秒钟后,我已经速度习惯了这股咸,像在游泳池里一样,悠然在海面划着水,深不见底,大概人类爱的大海,就是深不见底的深邃吧。

回头朝曾东招手。

几秒钟后,他也解开浴袍,跳了下来。

在大海里飘游时,脑袋一片空白,曾东指着海岸线一大片乌云,朝我喊:“你说今天会不会有日出?”

我说:“不会吧。”

“我们赌一下,如果看到日出,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管你要我当情人也好,眼前速度消失也好,什么都可以,我奋力游回渔船的时候,脑海里想着所有的可能。

然而这个奇妙的早晨,最终落了一阵没头没尾的细雨。

渔夫说,这是海边的常见情况。

嚯,像吃到海水的感觉,心里一苦,我们就坐着摇摆的,没什么收获的渔船,回去了。

日常生活给再多奇迹,也总是乏味和平庸的结尾最多。


世界上哪有白占的便宜?

上海比三亚似乎还热了三分,没有什么又悲又静凉凉的故都的秋,9月空气里只少了10个百分点的湿气。

桂花要开了吧,马上就能在街头闻到浓郁的香味了,淮海路上照旧很多人排队买鲜肉月饼,一年来一年去,人好像永远不厌倦这股滋味似的。

我像咏叹调一样,跟胡容回忆了一番三亚的奇妙故事,我是怎样空等了一夜,又怎样在第二夜迎来一个深夜醉酒的男人,两个人怎么在沙滩和海水里消耗了后半夜。

“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

胡容给了另一个方向的思考:“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慌里慌张神出鬼没,是因为他要应付别的女人?”

“我不太能相信,他都已经坦白要去复婚了,没必要这样吧?”

胡容喝了一口热可可(她竟然开始喝这种发胖至极的热饮了),说:“不然我想不出如果有一个女人在他开着的房等他,他却不去的理由。”

她这番猜测,就像海面上忽然来了暴风雨,把我在三亚最后的那一点清晨的浪漫,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看我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没必要这么残忍:“啊,不想再说了,太没意思了,怪不得女人最终都要去生小孩,你想想,有那么几年时间,你全身心爱着一个小孩,小孩也全身心百分百需要你。”

“你真的要生下来?”

“我再考虑考虑,最近在办美国签证,你也去办一下吧,没准我们可以一起去纽约。”

“那我更要努力赚钱。”

虽然白天还有三十多度,我开始不再用空调,改用房东那只老式上海牌电扇,从白天到黑夜,每天工作十二小时。

几乎不出家门,早上睡觉,下午工作,做一杯热咖啡,风扇吹着,让人想起很多年前中学开学的日子,一切充满希望,少女低头疯狂做着功课,风扇在头顶不停旋转,老师永远声嘶力竭,同学们,抓住最后一年,时间不多了!

徐总信守承诺,每周一个项目,甚至两个项目,一开始我收到他打来的汇款时,总有冲动要出去大额消费一笔。

后来一想,这么累才赚到钱,怎么可能奉献给奢侈行业,后者适合轻飘飘地豪掷千金,是相当于有两万块的小学生买根两块钱的冰棍,我只有两块钱,就算买了冰棍,也只会空余一毛钱都不剩的悔恨。

一天之中我最闲适的时光,永远是深夜,一天工作完成后,伸个懒腰,下楼去结交的便利店,买一只饭团,店员总是问,要加热吗?

不要,冷饭团更像苦行僧的生活。

我赚的钱越多,就越不在乎那些什么日常的小确幸,平庸的小幸福,镀银泡茶器和茶器早就收起来,换廉价茶包,因为不用出门见客,一天24小时穿着黑白两色T恤,赚钱是件很快乐的事,特别是看到那些逐渐攀升的数字,一点点都不舍得毁坏它,想赚到一个很厉害的数字,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次性花掉。

嗯,还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并没想到这么积极向上的生活,会被房东一个电话打断,他开门见山说:“陈小姐,对不起,我打算卖掉房子,下个月前,麻烦你搬走好吗?”

房东早就住在国外,之前我交房租时,他信誓旦旦说:“陈小姐你放心,这房子我绝不会卖的,租给别人也麻烦,我不会涨你房租,你安心住在里面。”

咔嚓一下被判死刑,还是要象征性求饶:“嗯,可是我刚交了半年的房租啊,而且半个月哪里够找房子?”

房东收回以前所有的熟稔,客客套套说:“这个月房租我就不算了好伐?主要是卖家急着要买,而且人家一次性付清,我也是懒得再费周折了。以前还想着叶落归根,其实不可能搬回来住了。”

就最后这一句话,让我动了恻隐之情,好吧。

跟房东关系再好,也抵不过现实利益,挣扎又有什么用?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喝个下午茶的闲暇,忽然间又变成要拼命求生的困兽了。

找房子,找工作,找另一半,永远是大城市生活的三大难题,解决这三个问题的任何一个,都意味着可以在城市好好挣扎一番,若是全部解决,意味着你和这座城市已经密不可分。若是每一个都出了问题,城市难免有绝情的一面。

它会一直在每一个或人潮汹涌,或高贵冷艳的地方,质问你:干嘛非在这里不可?你可以回老家,可以去别的地方,干嘛死赖在这里不肯走?

我的预算是五千,最高出价能力是六千,不接受合租。

那种几个女孩合租一套公寓,叽叽喳喳排队上厕所的生活,光想想都要浑身发抖,而且所有正经上班族都不欢迎自由职业者,你整天都呆在家里,也太占便宜了,是不是该多出点水电费?

绝对不想去跟人计较这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想跟室友培养感情。如果每天进出家门都要跟别人打招呼,出房门惦记是不是该穿好内衣,走出浴室没办法包着浴巾进房间,忧愁室友带男人回家过夜,带朋友回家聚餐……

杀了我吧。

家就是一个人为所欲为的地方。

所有我略微心仪、有欲望占有的公寓,都在七千以上,四五千的问题是装修太差,差到住进去像在逃难,意味着至少要花两三万好好整修一番,好像花五千以下在上海租房的人,全都在过着一种暂时性的生活,几个星期之内就要走,所以连一个坏掉的莲蓬头都不舍得修。

中介陪我看了半天后,建议说:“陈小姐,要不你去郊区看看。”

也对,反正我不用上班了。

有一天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去看一套很新的房子。

80平米的两室一厅,精装修,房东配好全部宜家家居,没有任何大红大绿的热闹颜色,清爽浅木地板,空调水电网络应有尽有,只需要四千块。

差点就要订了,可从小区出来,走在荒凉的什么都没有的马路上,还是觉得算了。

这里像一个火星基地,只是把人当实验动物一样归置着。

如果住在这种连鸟都不愿意飞过的地方,下楼五分钟的街角没有便利店,附近也没有好喝的咖啡,朋友听到地址纷纷表示有空会来,其实直到死去都不会来见一面,有什么意思?

再次回到我的公寓,我才发现自己爱它有多深。

怎么会这么倒霉,连房子都没了?

张小菲听说我在找房子,啊呀一声说:“可惜我新买那套,刚刚租出去。”

我说:“你不如不要说给我听,不过你的房子附近有房源吗?”

“有是有,但是很多人都是买了小的当学区房,然后租大的陪小孩读书,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全是已婚妇女和孩子。”

“那,如果我暂时把东西放你家,行不行?”

“多少东西?你知道我婆婆的脸色。”

“算了。”

已婚妇女很奇怪,一天到晚要证明自己很独立很优秀,但无时不刻什么问题第一个想到自己婆婆怎么看,丈夫怎么看,小孩怎么想?

胡容正在两套房子之间,办着一系列手续,还有她肚子里的不得了的东西,够她操心了。其实我没什么东西,上次做过大清理,这次唯一不舍得的,是一个书柜和里面上百本书,还有我的真丝衬衫,尖头高跟鞋,胶囊咖啡机,maxmara大衣,高级蕾丝内衣……

不是不可以扔,是扔完整个人要大哭一场,伤心至极,无法挽回。


或许我们都该寻找另一个出口

找房子让我心神不宁,时间越来越少,我已经没办法在家好好做夜行动物,每天急得像秋天的蟋蟀,跳来跳去,怎么办怎么办,欢快歌唱过了一个夏天,秋天该怎么办?

这种情绪在一天中介带我去看了一套房子后彻底爆发,一个穿着破洞白汗衫的老头站在门口,看着我说:“小姐,这是这条马路上最好的一套房子。”

一间储藏室一样的开间里,老头用旧被单蒙住一大片东西,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的传家宝,人可以搬进来,但这些东西不能动。

我绝望了。

看着中介,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一脸蠢相的小胖子,发脾气甩话:“你以后别打电话给我!”

方案有几种,1,顶着张小菲婆婆猪肝一样的脸,把两个柜子搬进她家车库。2,该扔的扔,该卖的卖,留下最贵的,放胡容家,反正她也有一堆东西。3,寄回老家。

可有一个问题,在我家那种地方,不管是一千五一件的蕾丝内衣,还是一万二一件的羊绒大衣,都没有穿出来的必要,其实等于是做垃圾报废处理。

最后一个方案,先找一个便宜的合租房间,放东西用,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换。

我是计划了半天,才想到那个关键问题:我本人,去哪住?

徐总第一次连着催了我两次工作,我坦白相告,最近忙着找房子,对不起徐总,一时没主意。

他还是那种特别不在乎的闲云野鹤派。“也不是非要在上海啊,你可以来大理,去清迈,你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要拓宽眼界呀。”

“正因为我是个自由职业者,有个稳定的居所才那么重要,我可不想每天花时间浪费在今天睡哪里这个问题上。”

“小陈啊,找满意的房子最简单了,肯花钱就行。”徐总一语道破天机。

“问题就是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你只要肯卖命。算了,我把下两笔预付款提前拨给你。”

“谢老板救命之恩。”

因为房租是日常开支,所以从五千预算一下升到八千,会让我惶恐,每个月必须多挣三千,万一挣不到怎么办?

再多给我两周时间的话,我一定能找到满意的房子。

老吴问能不能帮忙的时候,我说没有,我知道他住哪里,那边我一定租不起。

他问我是不是一周后就要搬家?我说是的。

找到房子了吗?没有。

那你怎么办?等死。

不开玩笑,我有一间空房间,你要不要暂住?不要,我不喜欢合租。

我下周开始出差,去加拿大三周噢。怎么不早说?马上让我住!”

人生啊,真的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好事在前面等着你,千万不可以死啊。

这件事情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但是携带所有东西去老吴家里还是让我觉得过分了, 张晓菲最后发了恻隐之心,惦记我们的亲戚之情,也为了树立一下她在家里的权威,喊了一只搬家公司来,搬走了我的两只柜子。

最多放一年吧。她知道生活要是漂泊起来,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好。

搬家那天下了一阵秋雨,我坐上卡车押着东西去表姐家,在楼下最后一次看这套平凡无奇的旧公寓,像人蜕了一层壳。

在门口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里,还有老旧的电梯,1705室的门,都曾经,有过我动情的痕迹。

再见。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我在三十岁的第二年 II》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毛利
毛利  @毛利
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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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小桂在教儿子
月入至少四万吧,还是自由职业,长的又不丑,遇到困难还有朋友出来帮忙……这个三十岁的第一年其实是越来越好了呢。
m.
成年人真好,所有难过痛苦都好像放缓了,然后再尽可能的再让它们变淡。 喏,你看,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
小山明媚云清浅
和曾东其实是互相喜欢的吧,只是又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所以既希望对方开口挽留或留下,又害怕对方开口挽留或留下。喜欢便要,爱便说,这是小孩子才有勇气做的事情。成年人的顾虑总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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