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全名叫什么?
交完第一版初稿后,我约胡容出来逛街。她一眼看到我脖子里日出一样灿烂的吊坠。
“很好看,谁送的?”
“曾东送的分手礼物哦。”
胡容诡秘地笑了笑,忽然说:“你戴着它是对他余情未了?”
我断然摇头:“当然不是,哎,蛮好看的嘛,为什么不戴?”
胡容的导师模样又上身了:“有些男人会送旧爱礼物,而且很贵重,这样会叫这个女人一辈子惦记他。”
“不,我戴着它,是为了提醒自己,我值得比它还珍贵的爱啊。”
胡容看了我两眼,说:“阿苏,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以前缩手缩脚,现在活得比谁都明白。”
我摸着吊坠,反问她:“这样不好吗?每次看到电视剧里女主角像个怨妇,小心翼翼前思后想,天哪,人生这么短暂,到底有什么好琢磨的?而且男人都喜欢她们那股小心翼翼的小媳妇劲头,事实证明,根本不会啊,你委屈人家只会给你更多气受,你小心人家只会蹬鼻子上脸。好人不会平安的,好人只配给别人当人生的注脚。”
胡容问我:“那你是打算做坏人了?”
“嗯嗯,要做遵纪守法的坏人,在法律允许的情况下,谁惹我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电话响起来。
是上次见过的制片人,半天功夫,他已经看过稿件,前面客气两句,后面直来直去:“小陈,我不是告诉过你,要跟xx的一样吗?”
我委婉地解释:“的确是相同风格,但不是想着咱节目更高端吗,所以给加的都是加缪纪德博尔赫斯。”
听到电话里一个不满的咂嘴声:“小陈,我们这个节目瞄准的是年轻受众,不需要多深沉,你给改一遍和xx一样的吧。”
挂下电话后,苦着脸对胡容说了一句脏话:“靠,想要跟xx一样的,干嘛不直接找xx写啊?”
胡容笑了:“想省钱呗。这行赚的都是快钱,你不抄别人先抄了,最后领导下命令,还不是一顿抄。哈哈哈,真的,就比谁抄得快。你不署名不就完了,人家看我面子,给的工资还不错啦。”
我就说说,我现在怀疑,这世界上真的有有成就感的工作吗?
不知道,胡容快速看上了几对复古风耳环,等买单的时候说:“我前两天看了个报道,说川普家女儿,那个富家女,从小励志经商,因为她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她第一次做生意是放暑假的时候,摆柠檬水给别人卖,根本没有人买,心灰意冷时小女孩灵机一动,把柠檬水卖给了自己家的保姆,园丁,厨师……大获全胜。哈哈哈哈哈,有时候看到这种自欺欺人的傻子,不知道该说啥。所以啊,你我该庆幸,领教过世界真实又冷酷的一面。”
我不由得高看胡容一眼,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绝处逢生法则吧。但是没功夫跟她逛街了,要回家赶稿,晚上还约了同学吃饭。
“男同学女同学?”
“男的。”
“结婚没有?”
“不知道,可能吧。”
“那你干嘛要跟他吃饭?”
“说来话长,有天在群里问谁认识印刷好的出版社,我做广告的我能不认识吗?就找到我想跟我聊聊。”
“哦。”胡容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抓了一对蓝色耳环给我,“送你,听说最近耳环招桃花。”
“肯定是卖耳环的说的吧?”
有时觉得现代人对恋爱疲惫的原因,是因为无时无刻都在感受着这个商品社会波涛般汹涌的爱意,每个商品都在说:只有我是真心真意对你好,快来买我带回家。男人的爱反而显得好单薄。
顾不得想更多,几乎是小跑回家,打开电脑。
大学同学唐,约我晚上7点吃饭。
我对他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年代久远,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而且也不好意思问:请问你全名叫什么?
你单身?太巧了,我也是。
唐是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永远不会发脾气那种。
我一路小跑过去,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他站起来给我拉了椅子,“没事没事,我也才刚到。”
桌上有一壶菊花普洱,服务员走上来问:“先生还需要加水吗?”
我更愧疚了:“天啦等这么久,茶都喝完了?这顿我请好了。”
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陈苏你比上学的时候漂亮多了,不过还是这么心直口快。”
我得解释一下:“对不起,不是故意迟到,本来可以走了,对方又要修改一下,弄好了又哪里不对,真的急死。”
他帮我倒了一杯茶说:“我在上海约人吃饭,只听过一个迟到的理由,堵车。”
“哦,我没车,我也从不在堵车的时候打车。”
“哈哈,你真的跟以前一样。”
“啊,我以前什么样?”
“以前我们一起上市场营销课,你老是在课上问老师一些怪问题。那时候真有意思。有一次我们去外地郊游爬山,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南京的栖霞山吧,我跟在你后面,你说爬山只适合谈恋爱的人爬,一般人爬山完全就是做苦役,后来还说什么情侣就该干最脏最累的活,趁他们脑袋分配多巴胺的时候多吃点苦。”
“啊,我以前是个那么不正经的人吗?而且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正常,我想你现在的生活肯定比以前丰富一百倍。”
“你有名片吗?不好意思我没带。我只好奇眼前的唐叫什么名字,要是想得起名字,或许不至于这么尴尬。”
“你是不是忘记我叫什么了?我叫唐德,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经常逃课,听说你也是,你不记得我很正常。”
“哦哦,你在微信上说,你刚从非洲回来?”
“是的,在非洲外派了三年,现在刚刚回国,我想自费出一本摄影集。先点菜吧,边吃边聊。”
唐德翻着菜单问我爱吃什么,我拿起另一本菜单,草草翻过,找了找有没有沙拉之类,说:“无所谓的,你别管我,我常年都在减肥。”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困惑的语气说:“你真的太瘦了,而且吃好吃的东西,不会发胖的,我在非洲最大的心愿就是吃顿好的,世界和平。”
“你怎么会去非洲呢?”
“一个很蠢的事情,那时候失恋了,就想去非洲算了,在公司报名后发现没有人跟我竞争,后悔也来不及了。”
哈哈哈,我觉得唐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点了粉丝蒸螃蟹,芋香鸭,瑶柱烩丝瓜,桂花糕。我忍不住赞叹:“你好会点菜,都是秋天我最想吃的菜。”
“要不要喝一点?”唐德很开心,说,“食物很奇妙的,比如我在非洲挖一勺我妈做的牛肉酱,放在自己做的白粥上,感觉我妈就站在三米外,唠叨我不按时吃饭肯定要得胃癌什么的。”
他选了一种带甜味的桂花酒,酒端上来,放在白瓷杯子里,上面还撒了一层桂花,他说:“看,是不是整个上海的秋天都在杯子里?”
“是哦。”
我已经很久没跟同龄男生一起聊天了,30岁的男人,正经一点的,早就已经结婚了。不正经的,全是做作的类型,张小菲在约炮软件上碰到那种,一个月两万块工资在自己身上花两万五,穿很好的西装,戴很贵的手表,约会的时候喜欢吹嘘自己去东京吃了米其林,澳洲坐了游艇,买单前开始叫穷,说信用卡欠了多少生活多窘迫,有良知的妇女忍不住就掏出了自己的信用卡:“刷我的吧。”
他们也没觉得多感动,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种气质,你看我穿了这么好的衣服戴了这么贵的表,陪你出来约会,你应该很知足吧。跟那种说着自己化妆一次一百块,一副日抛十块钱,一件衣服多少美金的女人一样,透露出一种,跟你吃饭够给你面子的高高在上。
我由衷希望这两类人能凑在一起豁胖斗富,不要迫害其他普通群众了。
唐德说了说他在非洲的见闻,肯尼亚两年,坦桑尼亚一年,他说他不开心的时候,经常会开车去东非大裂谷,站在观景台上,他不免想到,比起地球的裂缝,他这点小伤痕实在不算什么。
“你的小伤痕?”
“前女友结婚了。”
“哈哈哈哈。”
“老公还是我好朋友。”
“哈哈哈哈哈。”
“结完婚小孩就生出来了,三年生了两个。”
“哈哈哈哈哈。你在非洲没找到女朋友吗?”
唐德挠挠脑袋说:“倒也是有同事找了非洲老婆,我可能性激素水平分泌得还不够高吧。”
“总有中国女人在那边嘛。”
“那边生态比较原始,你也看到了,我属于竞争能力不怎么强的。”
“哈哈哈哈哈。”唐德的娃娃脸的确是他的障碍,他看起来太像小孩了。
言归正传,我跟唐德介绍了一下现在的出版状况,如果自费出一本摄影集,用最好的铜版纸,工厂最低三千册起印,成本其实很高。不如考虑下先做个公众号,慢慢介绍一下非洲的风土人情,最后以预购订阅的方式出版。
“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吗?”
唐德拿出手机,翻了几张给我看。
我忽然对他有了一层敬意:“你会成功的,你拍得很好。”
他有点吃惊,“真的吗?你说哪里好?”
“不知道,我没有艺术细胞,但是看着照片。”我指着其中一张大概是肯尼亚市景的照片说,“看了这张觉得很悲伤。”
唐德把脑袋凑近看了一下,说:“那天街上刚刚发生了一起枪杀案。所有人脸上都是赶快回家的表情。”
“哦,怪不得,你很棒,你能捕捉到这种别人没表现出来的氛围。”
跟唐德的饭吃得很愉快,陆陆续续谈了很多,他明天回北京,这次是来上海出个短差。我也谈了自己的,其实不值得一提的生活,比起非洲,一个上海外来打工妹的生活,多少有点乏味。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
我跟唐德说:“听起来会有点惨,这一年被男朋友甩了,工作也丢了,总之一事无成。”
“你单身?”
“对啊。”
“太巧了,我也是。”
我可能是个灾星吧
唐德说要送我回家。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法国人吃再多也不发胖?”
“因为他们多运动。”
“你明天几点的航班?”
“我不着急,我们非洲人从来不着急,有的是时间,没必要赶时间。”
“哦,好吧。”
撇开非洲这点,唐德真的是个蛮普通的人,难怪我对七八年前的他毫无印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没心没肺的娃娃脸。
他提议我们去便利店买根雪糕吃。
“你说现在,11月份?”
“喝酒后吃雪糕是最好的。”
“哦,好吧。”
果然酒后的冰淇淋好像琼浆玉露,妙不可言。
唐德咬着雪糕说:“你们上海人真是太幸福了,我以后要经常来上海出差。”
“毕业后你怎么会去北京呢?”
“当时的女朋友在北京。”
“哇,你这情史也够丰富的,那现在怎么单身了?”
“以前穷点吧,女人都可以忍,现在好像大部分女人都忍不了。”
“哈,你穷吗?”
“我在非洲的工资都花在买相机和镜头上了,穷得很呢。”
“那的确忍不了,现在一年三十个情人节,你不送点东西人家总觉得你好像有二心,肯定是送别人去了。”
“女人为什么不明白,男人除了谈恋爱,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呢?”
我舔着冰棍,在并不寒冷的夜里思考着正确答案,“啊,想不出来。”
“不过我还是愿意为女人辩护一下,如果一开始你就选了另一个世界,女人选你干嘛呢?你长得又不好看。”
唐德两眼一瞪,随后哈哈一笑:“那倒也是,与其找个难看又疏忽的,不如找个帅气还爱搭不理的。你呢,陈苏?”
“我啊,我都找过,我现在就想找个狂热恋爱的。”
“你可以的,你长这么漂亮。”
我打算把唐德纳入知心闺蜜系列,搞不好我们也能恶心死人地约一把,如果四十岁你未娶我未嫁,哈哈哈哈哈。
当然,现实是唐德属于另一个城市,事情就是这样,经常会碰到很投缘的人,然后遗憾地发现,对方已经有女朋友了,下周要出国了,其实是gay。比起以前的女人还是好一点,旧社会的女人一旦跟书生情投意合,就会发现对方是她的近亲表哥,或者杀父大仇人……
啊,现代女人的遗憾真是轻如鸿毛。
重要的是,我度过了一个开心的夜晚。
希望哪天也可以去东非大裂谷看看,看看地球的伤痕,真的有那么奇妙的治愈效果吗?
“唐德同学,去非洲需要哪些准备条件?”
“想去就去,你去的话我可以找两个同事接应你。”
“那太好了。什么时候去最好?”
“天天都是好日子。”
快到我家的时候,唐德逐渐开始沉默。
他大概是考虑了一会才跟我说:“对不起,我肚子蛮痛的,能借一下你家的洗手间吗?我绝对不是故意要上你家看看。可能是个大号,你要不要在外边回避一下?”
哈哈哈,我笑出来,“好的,我在外面等。”
进去时,门卫师傅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
不到十分钟,我又陪唐德出来了。
他脸上全是冷汗,他说他可能得了急性阑尾炎。
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在车上给唐德递纸巾擦汗,告诉他:“这是今年第二次陪男人去医院了,我可能是个灾星,上次前男友送我回家,撞车了。”
他痛苦地看着我,叮嘱了一句:“请好好料理我的后事。”
唉,开开心心喝酒散步吃雪糕,怎么就阑尾炎了呢?
世界诞生于夜晚
“晚饭后我没跑步啊医生。”唐德躺在病床上一脸不甘心。
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阑尾炎一般是由粪石堵塞阑尾腔,引起的堵塞。”
“粪石?”
“粪块结石。”
哈哈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了,说要不我出去一下。
医生又推了下眼镜:“别走,马上要家属签字啊,你还出去干嘛?”
“我不是家属。”
唐德躺在病床上,问医生:“我妈在北京,飞过来还来得及吗?”
帅气的小医生看着我说:“没事的,随便什么关系,都可以签字,你俩认识吧?”
“我是他同学。”
“可以,只要是合法关系,签吧,一般不用负什么责任。”
“负什么责任?”
唐德在病床上哼哼了一声:“给我选个白色的骨灰盒吧,陈苏同学。”
医生翻了个白眼,问:“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全麻手术前六小时不能吃任何东西。”
这大概是唐德最后悔吃的一根雪糕了,他被安排在早上4点做手术。
医生瞟了一眼:“你们谁去交钱?”
唐德拿了钱包,招呼我过去,小小声说:“密码是我生日,你帮我去付吧。”
我强忍着笑:“同学,你生日几号?”
他又报了一遍,我按照护士指示,刷卡,交钱,交手术费,跑上跑下一通折腾。
终于搞定好一切,唐德躺在床上挂盐水,我在椅子上,打开了包里随身带着的电脑。
他问我:“你不会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看电影吧?”
我伸了个懒腰:“还有一点点工作要做。”
唐德叫我赶紧回家吧,等明天早上手术出来,他就有护工了。
我摇摇头,“算了,还给你签字了。你现在开始别说话,让我一口气赶完作业。”
唐德去手术前,交给了我他的手机和钱包。我看他似乎还有把一切密码告诉我的意思,“不不不,你一定会活着出来的,这点信心你还是要有。”
说实话,我觉得待在医院的感觉很奇妙,就像待在飞机上一样,这里的世界是被隔绝的,跟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在没有wifi的医院里,我的工作效率奇高。
肯定没人相信,我现在在医院,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护士进来张望了一眼,看到我还在,说:“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明天排气前最好不要吃东西,但是小便一定要小出来,多喝水。”
“噢。”
做好人,就做到底吧。
忍不住考虑一个问题,如果得阑尾炎的是我,谁会陪我排气呢?
曾东?他就算答应,我也不想让他听到。
吴奇?联系不到。
或许我30岁还单身的原因是,身体未免太健康了,竟然没有任何突发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