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过一场假装,别太当真
每年盛夏时节,我都会扔一批东西,因为闷热的天气,会把整间公寓都弄得疲惫不堪,人也是,看什么都想毁灭,看什么都觉得悔不当初,买了干嘛?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大部分秋冬季节的衣服拿出来,装进大购物袋,看到几件买的时候颇心痛的衣服,扔的时候也心痛了一下,存着有什么用,我们这种租房子住的女人,根本就不该买那么多东西。决心还是不够大,不然通通扔完算数,开始当下极时髦的极简生活。
比如阿猫阿狗幽灵一般,偶尔出现一下的男人,最好也直接一键拉黑处理,可是如果这样,日子多么无聊。男人是盐,专门给女人放到寡淡的生活里调味道用。
我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回复:没有,你说的是那种先付款然后让我叫宝贝的那种?
假装的话,就该当成一种工作吧,工作是不管喜不喜欢都要硬着头皮接,好比电视里的明星恋爱真人秀,两个人明明生疏得要死,连牵手都别扭,还要当着天下人大说特说,他对我是不一般的存在,我真的没想到会有人这样爱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一段感情。
嗯,如果给我几千万,我也可以假装,反正说一下又不会掉肉,爱情这么好骗钱的话,谁不愿意?
把房间整个打扫干净,衣服杂物分几批搬到楼下,再回房间,除了书柜是满的,房间空空落落一大半,又下决心,不如把书也整理一通,随手拿出来一册,《香奈儿的态度》,两年前买的书,当时看完,想去买一只香奈儿,可惜那一年月薪没到两万,那一年我很喜欢可可·香奈儿女士,路过恒隆的香奈儿,只敢远远打量一眼,气氛肃穆,一排闪亮的黑色的包,放在白色展示架上,门口黑体字简单无任何装饰。
为什么想买?因为可可小姐寄人篱下,跟着巴先生才摆脱平凡孤女的命运,骑马,下午茶,做男人庇护的掌上明珠,直到她看见年轻、迷人、没有一丝凡俗之气的英国人,卡柏男孩,一句话没说,已经爱上他。听说英国人要走,她第一次跟他对话:“您要走了吗?”
“是的。”
“几点钟?”
第二天她出现在车站,踏上列车,跟英国人到巴黎。
真奇怪,没有男人会拒绝这样的女人,帮她安顿下来是一个绅士所为。
别的女人不行,因为普通人会有愧疚之心,一个男人帮她,她理所当然把愧疚心当成爱情,一个男人接近她,她又能把生理吸引当成爱情。
这么说起来,大部分女人都在靠假装谈恋爱,维持着前行的动力。
没有恋爱会死掉,但是女人把爱情处理成了到处可见的东西,爱一个偶像,爱自己,爱那些简单、易得、散发出幸福感的东西。
在虚假的女人中,陡然出现一个真实的女人,关键是,她跟男人一样,没有一点愧疚心,背叛得理直气壮。
电话在午夜时分贸然响起来,接起来,是曾东低沉的嗓音:“你在干嘛?”
我把手中的书合起来,实话实说:“在看书。”
“书里在讲什么?”
书里讲一个可怜女孩找到一个能依靠的男人,结果没几天她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收拾行李立刻跟着这个男人一起走了,这个男人太英俊太有钱,女人们都嫉妒可怜女孩,觉得她不配,男人对她说:你当然不漂亮,但你的美丽无人能及。这个女孩开始做一种事业,男人说你觉得幸福就行,她做得太投入了,以至于遗忘了爱情,有一天她对着当年不顾一切爱上的男人说:告诉我你和谁睡在一起,我对此很感兴趣。
曾东在电话那头,一直安静听着,中间他大概喝了两口水,我听到连续吞咽水的声音,我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打开纱窗,探头出去,外面还是一样闷热,高温像一只罩子,把世界罩起来,非要看到某些结果,才肯善罢甘休。
我笑了一下说:“这本书就是说,工作比男人重要多了,把男人当成消遣,工作当成人生目的,才是正确的养生方法。”
他问我:“你为什么不能跟这个女孩一样,义无反顾跟人走?”
因为她是可可·香奈儿好伐?我陈苏要是能这么坦荡,还做什么办公室小职员?
曾东的笑声悠悠荡荡传过来,说:“我啊,今天终于签了第一个大合同。不过靠的是女人的本事,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有点胡言乱语,我有点心跳加速。
“我跟可可女士一样,被人包养了。”
“你是说那个愿意为你赚两千万的女人?”
“差不多吧,陈苏,对不起,第一次拒绝你的时候,就想告诉你,中间我也真的不想干了,你又拒绝我,我们俩扯平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我心里还有另一句话: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俗,搞什么酒后吐真言。
“嗯,喝多了,多得要命。”
我想换个话题:“办公室里来了漂亮的富家女,闪闪发光,我站她旁边,你猜怎么着?我觉得自己都不配有性生活。”
曾东切了一声,说这类姑娘他常见,不过又漂亮又有钱的,都有个缺点。
“什么?”
“她不会跟你讲一句真话。”
“什么意思?”
“体面人的烦恼吧,什么都得好好包装好,才能呈现给别人看。”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他长叹一口气说:“你知不知道跟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会经常想起你。”
我心软了一下,软到随便怎么捏都可以的程度。但又觉得曾东的说辞,实在有点戏剧化,这真的不是酒后乱语吗?
他又问我:“你看我是不是跟你看的书里那个可怜女孩有点像,为了生活,跟人走了,为了工作,把爱情忘了,这不就是我嘛。”
“要点脸好不好,人家是可可·香奈儿,你什么时候挣出这份产业,再说这种话。”
他哈哈哈大笑一通,说:“你等着我那一天。”
电话挂了,他今晚会跟谁睡在一起?我很感兴趣,却没有发问的立场。
翻着手里的书,但勉勉强强才看进去两页,香奈儿的人生在继续,那是个女人要靠男人养的时代,她们天生被用来派两种用场,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可可小姐像一件略古怪很新颖的装饰品,让男人很爱带出去示众,是个可爱的小玩意。而像曾东这样的年轻男人,应该是一个现代女人最体面的装饰,谁不想要这么一个男朋友,哪怕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曾经拥有过,难免会拔高人生的底线。
可可小姐疯狂工作,卡柏男孩伤心地说,我以为给了你一样玩具,没想到给了你自由。
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忽然计上心来,不如重写整个推广方案,前一个实在太庸俗太没意思,盔甲啊软肋啊全是俗鸡汤,单身女人要什么?要的不是假装谈恋爱的男人,也不是光鲜亮丽金钱带来的荣耀,她只要一件东西,别的女人早早送走表示没什么稀罕,这个女人却珍惜如生命的东西。
自由。
连夜重做整个方案,打了个大致框架,大纲,产品特点,代入场景,大概跟可可小姐做衣服时的心情相同,人在做自己认同的东西时,整个人都会忘了时间。
夏天天光亮得早,早上五点多,已经没有一点夜的痕迹,但跟凌晨那种滞重的空气不一样,早上空气真是好闻,清爽、明亮、带着一点点朝露的气息。我把案子发给同事,务必打包一版新的,发给赵总看。
最后往床上合衣一躺,拉上遮光窗帘,闭眼立刻可以睡个天昏地暗。
我想我一定是真的,很热爱工作,没有半点假装。
成年女人,哪有什么做小孩的资格?
一个单身女人的周末通常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所有人都有人陪的时候,她的周末荒芜得像一块荒岛,但所有人都闲下来,寂寞敲打心门,自然而来会想起有这么一个独自居住的女人。周六我独自睡了一天,周日家门口热闹得像菜市场。
张小菲是头一波来报道的,自从她绞尽脑汁开始买房子、离婚、复婚,折腾各种中年危机后,我已经很久没跟她碰面,这时她从门外走进来,一进门大喊:“怎么这么干净?”
原来乱七八糟的小公寓现在一大半空空荡荡,我说有没有听说过断舍离?
她眨眨眼睛说:“你知不知道一个笑话,日本女人最想断舍离的东西,是老公?”
我们哈哈哈笑了一阵,她又复归平静,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办?我好像没出什么需要决断的事。
她拿出打包好的早饭,来的路上问我想吃什么,我饥肠辘辘脱口而出,来点垫肚子的,周六睡了一天,正好家里弹尽粮绝。
我去厨房烧热水,准备做热咖啡,顺手打开音响放音乐,我猜张小菲最羡慕的,就是我的自由。她买的早饭是某家糕团店的年糕团,还是热的,一块软绵绵的白年糕,里面裹了咸菜、蛋黄、肉松、油条,相当抗饿,一种上海人爱吃的本地早饭。
张小菲喝了口咖啡,说:“我妈这几天从老家过来帮我带小孩,她说你爸妈愁得不行,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结婚,还没房子。”
我心里一紧,在老家的时候,虽然有人提起,爸妈并没说什么。
张小菲摊手说:“我挺理解他们为什么催婚的,你知道我们家那些人,完全想象不出来女人除了结婚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既然这辈子要结婚,为什么不早点结?”
她又开始抽烟了,每次点烟的瞬间,都让我想起《绝望主妇》里在厨房和后花园抽烟的已婚女人。
年糕团谈不上好吃,里面的肉松有点腥,但年糕不可思议的柔软和又硬又脆的油条裹在一起,有种奇妙的感受。糕团的温热,让我想起和奶奶度过的童年之类,所有老太太都跟贾府老太一样,喜食甜烂之物,后者吃的糟鹌鹑腿儿,牛乳炖羊羔太金贵,我奶奶爱吃糯米甜食,冬天做好豆沙年糕,早上放两块在粥里,炖软了,新糯米的香透出来,还有一股淡甜味。
眼前的年糕团,用油条的硬脆,反衬糯米的软,真软啊,软得像一只温柔的上了年纪女人的手。
脑子顿时开窍,要说催婚,其实不如说,我父母已经不能容忍我还是个小孩,迟迟不想变大人,奶奶去世,我实际已经没什么做小孩的资格。
说给张小菲听,她点点头,说:“生老病死,每一项都能改变一个人。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继续大口吃着年糕团,搭配解腻的冰水,坦言:“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结婚之所以难,就因为是两个人的配合,至少需要两个冲昏头脑的人才行。”
她无可无不可地带种怜悯:“你要不去整整容算了,连让一个男人神魂颠倒的本事都没有?”
说对了,我不是不想结婚,是真的没人肯跟我结婚,男人会约我吃饭,见面,深夜发短信,但离结婚,还差了十条街。
门铃响起,一个快递盒子塞进来,我快速利落拆开,发现里面是一瓶chanel香水,太过女人味的5号,盒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from可可先生在北京”。
表姐抢过去一看,换了副大惊小怪的神情,她大概没想到,我还是有点桃花的。
“你什么时候还跟北京男人扯上关系了?”
我把香水拿出来,往房间里喷了几下,香奈儿五号,名不虚传,强烈得像一记耳光,令人难忘。
就是一段不正经不靠谱不严肃,没有一点点结婚机会的关系。
张小菲发出由衷羡慕的声音:“单身真好,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脸催你结婚,明明每次都羡慕得你要死。”
“好吧,这人有女朋友,这下不羡慕了吧。”
张小菲说:“那更好了,你最占便宜,人家陪着女朋友心里全是你。”
“我要一个男人的灵魂干什么?好像还是要肉体比较划算,你说我妈那些人是不是这么想,乡下人最要紧还是要实在,不管爱不爱的,先抓个人结婚再说。”
她嘿嘿一笑:“你有本事就占据一个肉体,再占据另一个灵魂,跟肉体结婚生小孩,跟灵魂谈一辈子恋爱。”
表姐像一个热心的场外指导员,大张旗鼓画了一张蓝图,指导我应该如何尽最大可能,把女性价值推广到最大化,因为她没有戏了,自从她变成妻子、妈妈、别人的儿媳,作为女人的活性度,已经被压榨到最低。
来不及跟我吃午饭,她开车走了,急着要去给小孩报两个暑期班。
我这才打开手机,谢谢北京的可可先生,送香水来。
他说不用谢,他还说,可可先生,现在在上海。
“那请你吃饭?”
“有约了。晚点能找你吗?”
我说好。
我是多么好奇,这个年轻男人酒醉后说想我的那一刻,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天,张小菲,快递员,上门来收小区物业费的居委阿姨,我妈的电话,到下午,一闲下来,相对论出现了,当你在等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时,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因为不想在家干等,我撑伞出门,一个人去吃了一顿沙拉,研究了一会展览信息,找到一个根本不用出地面就能在商场看的小型摄影展,在摄影展门口,买到一只漂亮的小鸟胸针,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刷朋友圈,胡容真厉害,这一周她飞了四个城市,西安北京厦门广州,几乎马不停蹄,每个城市都是美食美酒,自从她找了个美国人后,似乎对体形没有那么在意,照片张张神采飞扬,到底哪里来的永动力?
周末的咖啡馆人不多,窗边的绿植刚浇过水,叶子十分鲜亮,点的白桃乌龙热茶散发出一股甜蜜的香气,我拼命打发着时间,时间越发显得漫长,热天里奔来走去,一个人泡在咖啡馆,有种人生怎么也打发不完的错觉。有个朋友去海岛旅行,发朋友圈说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热爱碧海蓝天,因为在阳光下睡了一觉,醒来还在阳光里。
好像时间根本没有飞速流逝,而我,恰恰想要时间光一样跑走,直接来到他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