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累活做一次好人
听说医院门口的油条很好吃,没想到是真的。
唐德醒的时候,我正在大口吃着炸油条,刚炸好的油条,放到嘴里咬下去的一瞬间,唇齿间会有一阵细密的爆破声,是油脂和淀粉的狂欢啊。
我生龙活虎地吃着,他半死不活地看着。猛吃两大口我才把剩下半根放起来。
“醒啦?”
他点点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等下我帮你摁铃。”
护士跑来检查一圈后,扔下一句话走了:“排气前别吃东西啊,容易引起肠梗阻,可能要二次手术。”
可怜的唐德,跟昨晚跳跃摇摆的身姿完全不一样,躺在病床上很像动画片里被哪吒抽掉筋的龙,奄奄一息。
手术比想象的时间要久,我以为最多半小时,不就是割掉一个阑尾吗,等到五点钟,很想回家,想卸掉脸上越来越干的粉底,想回家舒舒服服洗个澡,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睡到下午。做好人也有沉没成本,一想到已经搭进去这么长时间,最后跑路,那前面不是白贡献啦?
索性趴在病床上小睡,睡到六七点光景,被病房里各种声音吵醒,有人上卫生间,有人吃早饭,原本只想出去买杯黑咖啡提神,不由自主改道排在一群中老人队伍里,想要一个咋咋唬唬,带有人情味的早晨。
有个作家说,清洁,让人想起停尸房的味道。在病房闻了一晚上的消毒水味,忽然激发了强烈的生理机能,看着那些虚弱的神情沮丧的人,健康人的欲望增强了。
虽然这样对着病友,未免有点不道德。
唐德摆摆手叫我赶紧回去,像听到下课铃响,没多推辞赶紧说再见。
怕他后悔。
在医院门口叫了辆出租,秋天的太阳明晃晃晒进来,情不自禁瘫软在座位上,做好人,真是累死累活。
手机震动一下,唐德发了条消息: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重报。
我随手回了条:请叫我雷锋。
昨晚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不会走吧?怎么可能扔下要开刀的人,轻飘飘说一句:“我走咯,你多保重?”
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任何人都愿意做一个全须全尾的好人,奉陪到底。
我问唐德:“需要通知大学同学过来看你吗?”
他拒绝得很坚决:“千万不要,我从来没给任何同学送过结婚礼金,以后也不想送,这种人情往来就免了吧。”
不免佩服唐德,他活得挺跳跃的,看来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重新回到家里的床上,重重扑倒。
五秒钟后爬起来,脱衣服洗澡,要把整个世界都洗掉,然后沉沉入梦。
胡容的电话在我洗完澡后神思恍惚似睡非睡的时候进来,说:“你可能需要再去片场一趟。”
“我他妈!一句脏话扔出来,我不干了好吧,都改他妈五六七八九十遍了。”
她笑起来:“没说叫你再改啊,制片人说你写挺好,问你要不要多接一部分宣传文案的活,另外加钱的,怎么样?”
“真的假的?”
“我有空骗你?我比谁都想文件一撒,老娘不干了!”
“好吧,不过那个破地方真的好远啊,现在就去吗?”
“去吧,我接你一起去,我正好一堆事情要去谈呢。”
因为是他,死了也可以
胡容的眼神像一具X光透视检察仪,我刚坐上副驾驶,她就不以为然说了一句:“昨晚干嘛去了,你眼袋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一晚没睡。”
我把大学同学吃饭,饭后他忽然得阑尾炎,我是怎么在病房守护一夜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嘴角带着笑容说:“不会是真命天子吧?”
脑海中浮现出唐德在病床上虚弱得像一条虫的身影,马上否认:“不是的,人家在北京工作的好伐,来上海出个差,你说换了你,你跟别人吃饭商量事情,吃完饭人家肚子痛,你会为了避嫌一走了之吗?”
“当然会,跟我吃饭聊合作的一般都结婚了,我肯定第一步先通知对方太太。”
“假设他没结婚呢?”
“你傻啊,三十岁以上没结婚的男人,没有几个女朋友,怎么缓解生理冲动?”
“哦,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让我好好睡一觉。”
道理虽然对,实际情况是胡容接触的阶层,异性都是女人巴不得抢着要的精英人士,甚至不管已婚未婚,像曾东说的那样,每一个女人都渴望跟他结婚,跟他有一个未来。唐德这样的普通男人,我挺相信他说的,女人对他没那么多的渴望,因为穷,根本没什么女人上当,想起他昨晚穿了件藏蓝色夹克衫,普通得好似所有女人梦想尽毁后,才会随便找来的备胎接盘侠。
人与人之间,犹如云泥之别。
快到片场时,胡容又开始骂我了:“你说你以前上班还蛮人模狗样的,现在不上班,我就没见你穿过高跟鞋,西装是不是都长毛了?”
“是,最近全靠毛衣卫衣过冬,连眉毛都好久没修过,刚才出门的时候犹豫很久,才擦了个隔离。”
胡容甩给我一个小型化妆包,让我好歹稍微把眼袋遮一遮。
可是,片场里面的人不是一个比一个挫吗?
她哼了一声,冷峻地讲:“挫,分两种,一种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因为混不出头一辈子都挫,一种是混出头了,自由自在挫成垃圾都有人恭恭敬敬叫一声。我们这种中间层,有不拼命的道理吗?”
“嗯嗯嗯,你说得全对。”跟在她身后,完完全全是大明星后面跟着小助理。
又是一个大风天,一路踏着落叶走过去,扑面而来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意境,胡容的Burberry风衣和朱红色口红,是这个场景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想偷偷给她拍张照片,随后,远远地,我看到另一幕更耀眼的场景。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身后簇拥着一堆人,这个男人,像从太阳里迈步走出来,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看他的第一眼,我立刻为自己身上邋邋遢遢的海军蓝卫衣感到抱歉,为脸上每一个粗糙的毛孔愧疚万分,他的光芒太刺痛人了。
“他是谁?看着好眼熟。”
胡容怔了一会,回头告诉我:“是W。”
电视里没觉得他有这么帅啊,天哪,真人真的好帅。
W呼啦啦带着一大群人朝片场一角走去,他身上好像带有天然的聚光灯,走到哪里,哪里闪亮一片,周围都是举着手机拍的路人甲乙丙丁。
胡容没说什么,带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昨天的三线小明星比起来,W完完全全不一样,他身上布满金色的光芒,但是摄像机恐怕只撷取了他5%的光芒,见过W之后,我觉得他理所应当,应该比现在红一万倍。
用胳膊戳戳胡容:“真的,太帅了。”
她还是一言不发,我闭嘴决定少说点。
四十来岁的制片人,闻着像只巨大的烟灰缸,看到我们来,掐灭手中的烟头说:今天W来了,你们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现在化妆,没想到他居然愿意跑来演一个过场戏,真的太给我们面子了。
胡容拿出一堆文件给他签字,我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昏昏欲睡时,才轮到我。
被当成小学生一样夸了,说写得很好,很用心,特别是今天早上改的最后一段,跟节目特别契合,以后都照这个方向写吧。
制片人意味深长又添个转场:“本来都打算换人了,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
打个巴掌给颗枣的惯用伎俩。
又聊到宣传文案,我极尽毕生所学,吹嘘了一番,是烘托出一种什么样清新又自然的风味,世间所有的真实,都是需要包装过的真实,不是吗?
电视也好广告也好,所有人只想看到理想中的现实。
说得正起劲,制片人忽然站起来,喊着“好久不见”,快步走出去。
W来了。
我转头看了眼胡容,她脸色如常,没有一点波澜。
W跟我想象的油腻作派的明星完全不一样,即便化了妆,整个人只是描绘得更加精致,毫无缺点的五官,连一丝一毫的缺点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很大,满眼都是真诚,上来握手的时候,我瞬间有种被洗脑的感觉,全身心地想奉献点什么东西给他,最后只能竭尽所能满脸堆笑。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是胡容说的,渣到碎了一地的渣男。
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有这种融化别人的真诚?
他走到胡容面前时,很熟稔地开着玩笑:“胡总好久不见咯。”
制片人凑上来一个意外的表情:“你们认识啊?”
W的微笑更加真诚:“对啊,我拍《xxx》的时候就认识胡总了,她们公司也帮我做过宣传,做得真的很好。”
胡容这时候要是甩一个耳光上去,大骂一句“禽兽”。大概二十分钟后就能上热搜。
她从容不迫,笑起来说:“谢谢给我们五星好评。听起来很像我故意让你这么夸,我就不客气啦。”
我有点怀疑,那个让胡容怀孕,又让胡容打胎的男人,真的是眼前这个W吗?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像世间难得,最温柔,最礼貌,最谦逊的美男子,绝对不会做出一点点伤害别人的事情。
制片人小声问我跟胡容要不要一起拍照片?
墨菲定律来了,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千载难逢的机会跟大明星合影,我的眼袋掉在地上。
还是算了吧,不用了。我谨小慎微地摆摆手,胡容也没要求,只有制片人紧挨着W,拍了一张兴高采烈的粉丝照。
W走后,整个房间好像还被他的温暖覆盖,灰扑扑的监控室全是他的余晖,产生的骚动,好久才渐趋平静。
胡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照旧和制片人聊了一堆项目问题。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强大的?
我抱着装笔记本的大包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深感天外有天。
胡容是在回去的路上开口的。
同样的高速,正好碰到晚高峰,开得断断续续,高速路西边荒芜的地平线上,挂着一轮寡淡的落日。
“被他骗到了吧?“
她把广播里流出来的音乐转小一圈,头抵着方向盘,直视前方。
“所有人都会被他骗到的,这就是一个演员的魅力。你可能觉得W在电视屏幕上,表现普普通通,但是真实生活中,他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演员,你只要看着他,就会被他拖进去。”
“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他对待人的态度,根本一点都不像真实生活中的人,没有人能做得比他更温柔更有风度。”
“我还是功力不够,以为成精了,没想到还是动心了。”
“动心就是猎物看到诱饵,以为自己技巧高超不会入圈套,最后哗啦一下,全中,冒着得艾滋的危险不带套,因为是他,心想死了也可以。“
坐在副驾驶上,我希望把广播的音量调大一点,听一个女人讲这些话,我却不是一个男人,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能为她做点什么。
心里很难受。
胡容没有停止说话,大概憋了很久,继续说着:“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彻底的想明白。一开始觉得很快活,时间久了,熟悉了这么多套路,你敷过那种表面麻药吗?我打美容针的时候敷过,整张脸好像覆盖住一块特别厚的膜,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感知不到,好难受啊。想要那种心动的感觉,想要重新变得灵敏,因为那样才是女人啊。我这样没有错吧?只是找错人了。“
路忽然通了,胡容换到超车道,开始加速。
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还是问了句:“怎么个错法?”
她呵呵一笑,说:“因为一切都是演的,全部都是。这个人的眼泪啊爱情啊,什么都是演出来的。其实他就是个坚硬的混凝土制品,外表花花绿绿涂抹上了七情六欲,他知道这些很有用。”
我回忆了一下W刚才温暖的招呼,跟胡容说:“可能这个人修炼成精了。”
胡容终于有点开心:“哈哈,是啊,我成妖路上,被功力更强的妖精杀了。所以没有要小孩,如果小孩有一个这么冰冷的爸爸,想起来会替他难过。小孩都该有真正的爸爸,真正的妈妈。”
我不懂,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点太深奥了,忽然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很单纯的环境里,根本不用考虑这些高阶的问题。
把所有复杂一刀刀砍掉就好了。
下车的时候本想直接回家,走在路上忽然想起来,发消息给唐德:怎么样了,要不要过来看你一眼?
我想大部分人应该都会客客气气回一句:挺好的,不用来了。
唐德回:别带吃的东西,我吃不了。
正常得过分的男人
上海的秋天很奇妙,有那么一段时间,天气出乎意料地好,好得让人忘了一件事,冬天要来了。
大街上有人穿着短袖,女孩穿短短的裙子配长毛衣,两条细瘦的腿上洒满秋天金色的阳光。我依然没什么打扮的心情,每天穿着卫衣,松垮垮的吸烟裤,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
也不是非要做个好人,是唐德正好住在靠窗的位置,隐蔽又安全,他像死人一样躺着时,我打开电脑,发现这里真是个工作的好地方,在这种地方工作,会觉得这个我不太喜欢的活,显得有点重要有点紧迫,所有人都在修复身体,我却在工作赚钱,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真是太好了。
医院让我思考人生,并挖掘出了崭新的质感,那就是赚钱就是工作最重要的成就感。
唐德说:“没想到你们自由职业那么辛苦,你有没有赚很多?”
我报了一个数,他惊叹了一声,说:“我只有你的一半。”
我只好问他:“你是怎么心安理得赚那么少的?”
他叹口气说,像他们公司,只有外派出国,靠补助才算赚得不错,他在等待下一个任期,一般同事都会趁这段时间找个老婆,回国大量相亲。
“你不找吗?”
他想了想:“我受不了相亲。”
“相亲怎么啦?”
“一想到眼前坐的女孩,是我爸妈我领导希望我去交配的,我就受不了,感觉过程全程被目睹。”
“哈哈哈。”
“你相过亲没有?”
“今年上半年相过一个。”我说起老吴,像说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从古代穿梭过来的人,“公司领导老婆介绍的,人倒是个好人,但是没有手机,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唐德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说:“现在非洲大草原上的马赛人都有手机了。然后呢,因为没有手机,联系不上,所以你们没在一起?”
“当然不是。”问题就在这里,我忽然想明白了。古代人一个月寄出一封信都能联系到一个人,吴奇有无数种方法联系到我,他没有,他不是没想好也不是在犹豫。
而是他根本不打算改变这样的人生,一个人活着很棒,他不想为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除非是他的前任。
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前任,又或许,前任也是因为老吴时不时爬回自己的洞穴,及时止损跑掉了。
我问唐德:“你觉不觉得现在这种社会,没有手机是件很酷的事情?”
他想了想说:“想象不出来,我要是相亲碰到一个没手机的女的。唉。我觉得比她是个聋哑人还要奇怪。结果你们女的觉得很酷。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说完,他就开始专心致志地看手机了。
唐德未免正常地过头了一点。
打算跟正常男人多探讨一下:“那你用不用约炮软件?”问这话的时候我特意靠近,还压低了声量。
唐德乐了,一脸坦白说:“在非洲的时候经常用。没事就跟哥们一起摇一摇,还挺有意思,就跟我现在不停看外卖菜单一样,明知道吃不了,打发打发时间呗。”
“可是你现在不是回国了吗?”
他表情顿时很认真,说:“有个同事,就是用摇一摇一夜情了,然后一时冲动闪婚。你猜怎么着?”
“怎么啦?”
“我看见他老婆第一眼就把所有约炮软件全卸了。”唐德情不自禁地摇起头,“男人啊,男人饥渴起来是很可怕的,真没想到他能饥渴成那样。当时很想劝他,就一个月工夫,回国一个月,啪,领回来一个猪一样的老婆。”
“哈哈哈哈哈。”
“我真不骗你,从他身上我觉得约炮软件太可怕了,你说像你这样的,约不约?”
“不约。”
“那上去的女的都是什么人?”
“以前有个同事,是个处女,经常在上面找人吃饭聊天看电影。”
唐德再一次摇起了头:“可怕,社会太可怕了,我这么单纯的男孩子,约女的不是羊入虎口吗?”
“哈哈哈哈。”
要是这时候护士来查房,一定会说一句:“5床别老嘻嘻哈哈的,伤口裂了多住一个礼拜。”
根据医嘱,阑尾同学已经吃了好几天的白粥,他每次看见我的眼神,都像旧社会穷人路过地主家门口,那股愤恨与唏嘘交杂的复杂情绪,除了我刻意挑起的男女话题,他最常问的就是:你今天吃什么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上海小吃你有没有了解?我跟你说,埃塞俄比亚菜其实还不错,吃过没有?
有种说法,说食欲和色欲相通,不挑食的男人什么女人都喜欢,对食物挑剔的对女人也挑剔,对食物无所谓,随便打发就行的,对恋情也是这么个态度。看唐德对我带去的生菜沙拉,鄙夷到骨子里的态度,他可能,好像,应该,对女人是有一定追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