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1996.10.13
第二天,我穿着陈江的雨衣,他从早上好像就出门了,我把雨衣的下摆卷了卷,用铁架子夹住。就在桥附近的一个电线杆后等着何铁那四个人。
因为雨水的缘故,河里汹涌了些,可以在岸上听到流水声。这套雨衣带着帽子,帽檐拉低之后,没有人可以认出我。为了突发的情况,我还在口袋里藏了一把折叠刀。
他们走过来时,并没有猛子,我想,很好,有猛子的话我会心有余悸。
穿过泥泞的菜市场,这四个人鞋子上都泡了泥浆,甩出凌乱的脚印。
七号楼因为雨水的滋养,空地也都被污水覆盖,只能踩着砖头前行。在他们到了七号楼之后,我绕到东边的楼口,那里有堵墙可以掩护我。
我之所以从中午就开始跟着他们,还是想知道他们去裘子怡家里做什么,那未必是好事,如果我呆在家里,肯定忧心忡忡。只有一直监视着这三个人,我才会有万无一失的安心。我会一直跟到傍晚,找机会,杀掉何铁。
他们三人上了二楼,我看到他们停在门前,但裘子怡好像不在家,他们开始敲门。
在二楼台子上,有个水泥的檐子,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裘子怡家里,里面没有人。我想是不是该上去,在想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三单元楼口,我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转折口。用手撑起身体翻身过去。
在这个台子上,如果我的雨衣不是深色的,那大概会非常明显。脚下有木板,为了不让木板在踩踏中发出声响,我把木板都立起来,这些泡酥了的木头手感很滑。我伸出头看向楼道,只看到冯涛的背影。他们开始疯狂地砸门。
二楼赵湘家的门突然开了。
陈江从赵湘家里走出来。陈江在赵湘家里做什么?看到陈江的油头,我心里一阵恶心。陈江朝楼下走去。二狗去赵湘家里下象棋,陈江不会象棋。陈江满面通红,似乎很高兴,高兴得他连赵湘的门都没关。
我听到裘子怡家的门剧烈撞动的声音,陈江听到了,但他丝毫不在意。
我靠在墙上,基本能想象到这三个人灰溜溜地愣在裘子怡家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来裘子怡家要做什么,而裘子怡当天又去了哪。
他们后来很愤怒,本打算往楼下走。但又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嘴里也还嘟囔着。其实他们的想法也该是很单纯,只想跟裘子怡呆一会。但根本不是。
我还在算着何铁三人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就跳出去。但他们不再往下走。
冯涛好像看到了赵湘家敞开的门,他说,看!
几秒钟之后,何铁的声音,他说,是那个疯子家?
对。
他们进了赵湘家,并且没有像陈江一样忘记关门,他们把门轻轻带上了。冯涛让另外两人看什么?
我在那个水泥挡板上朝赵湘家的窗户看过去。
赵湘只穿了一件薄褂子,她细长的腿从褂子下伸出来。看到家里来了三个小孩,而自己又没穿戴好,她很羞愤,想要赶走这三个人。
冯涛一屁股坐在了赵湘家靠窗的桌子上,他用手拨开了桌上的剪刀。冯涛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几乎已经预料到何铁想要做什么,他想做的,就是他一直要看的事情。
当我想起睡在赵湘家沙发上,看到她安详的双脚,一片油墨和淡淡霉味。这个让人感到放松和舒服的地方,此时已经像所有窗户被打破,小区污浊的臭气充斥其中。
而最让我困惑的,就是所有人传言的一个女疯子,在小学生的眼中,竟也不再是一个成年人不容侵犯的地位。甚至比同龄人的威慑力还要低。赵湘在这些人眼中究竟代表了什么?
我看到赵湘的手伸到冯涛的耳朵上提了起来,她是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常人吧,而她现在并没有丧失理智,现在还是白天。冯涛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赵湘想要获得一个正常成年人威慑力的举动激怒了何铁,当冯涛从窗口的桌子上跳下来时,我看到赵湘的褂子领口被扯开,何铁还在撕扯她的衣服。
愤怒的赵湘抽了何铁一个耳光。她的力气太弱了,她的胳膊比冯涛的还要细。
冯涛因为被拧了耳朵,捡起了沙发脚下的烟灰缸,他只想吓吓赵湘,何铁接过来,砸到赵湘的太阳穴上。受了攻击的赵湘摔倒在沙发上,方弘毅舔着嘴唇,扒掉了赵湘的衣服。
赵湘挣扎着要站起来,何铁一脚踹到她赤裸的肚子上。
她的额头开了口,一条刺目的红色从颧骨流向脑后。
何铁笨拙地脱了裤子。
我闭上眼睛,浑身颤抖,我一直没想过,假如自己要杀死何铁,是不是也如此残忍,至少何铁对抗我时,我不会像赵湘这般无力,她连隐藏自己无力的机会都没有。她赤裸着一个成熟的胴体,展示了他们想看到的一切。
我急切地盼望着遥远海边的钟声快点敲响,从远处荡过来,让我能够停滞在半空中。还有一个没有穿透六层楼宇的梦境。
我的人生终结点应该是在那个台子上,当我发现自己的下体膨胀起来,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份从出生起就植根在最深处的罪恶。这罪恶蔓生出无数的根须,丑陋险恶的根须,庞杂着舞动着扭曲着沸腾着,这些根须从我的所有血管里探出来,深深扎进小区的土壤里。
绝望沿着我锁骨到下体裂开一道伤口,当那爆炸一样的疼痛也掩盖不了羞耻袭来的时候,我一头朝着那整个世界的粪池里栽了下去。
黄小峰
某一天,陈沉来找我,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我智慧高,还是认为我相当可怜。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但具体到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是什么感觉,人们对传言是没有清晰认识的。在我的记忆里,以及我后来看到自己的孩子从阴道里爬出来,那种感觉应该类似。
陈沉找我,他想告诉我一些事,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他说,如果是花,就可以说,如果是人头,就不说了。
这是他理解的天意。就是一个小瘪三对天意的理解。
结果,是人头。
我说,无论人头和花都是一样的。
那时候七号楼的裂缝已经相当巨大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感觉到地底下一颗跳动的心脏。噗通。噗通。
在那次喷涌之后,葡萄藤生长得极其旺盛,如同爬山虎一般,覆盖了半个楼。可惜它还没有把整个断裂的楼包裹住时,这里就已经被拆迁了。根须被扯断,会发出,霹的一声。
霹。
陈沉在二十岁的时候上了报纸,被卡车轧死在马路上,看到的人说是他冲上去的,喊着,找到了。他什么都不会找到的。那时我已经搬到了城东。在他还活着的岁月里,我希望他把自己的花好好珍藏着。
我时而会想起那个背着乌龟的男人,他只来过一次,他遗留下死去的乌龟,扔进河水中,这些龟壳构成了我痛苦而漫长的童年。
我经常跑到王老头家,他家后院有一把春秋大刀,他说当年这把春秋大刀震慑古城。
王老头是传说中的人物,传说的是他的经历,他本身很可怜,老伴去世之后,他自己呆在那间古旧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人探望。一个人会在他人的记忆里留下怎样的一句话。那个害得他儿子死无全尸的女人,留下一句:当初是我年少无知。便再也见不到了。
刚工作的时候,我还会去护城河公园遛弯,有一次碰到了武疯子。他在胸前挂了一块木牌:忠义千秋。
那个年代以及之后,我想,“忠义千秋”是最大的讽刺了。
也许在我身上也不再保留什么。
终
胡迁
2011.11
(2017年7月修订)
(编者按:胡迁去世前未发表作品《小区》连载现已完结,感谢胡迁的家人和生前好友瞿瑞的支持,让这部作品得以与读者见面;感谢我的同事卫天成在连载相关事宜沟通过程中的帮助;谢谢各位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