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到了中午,小峰把黄枪叫醒,黄枪穿着雨衣紧靠在墙面上,雨衣上满是皱褶,已经干得彻底。黄枪背对着小峰,小峰又伸出手推了黄枪,黄枪身体冰冷,小峰皮肤的毛孔紧缩。
黄枪从床上爬起来,他把雨衣脱下,叠好。给自己接了一盆热水,把沾过热水的毛巾敷在脸上,一股热水的暖热感刺激着他条纹纵横的脸。
他围上了面罩,走出屋子。
小峰嚼着花生说,你看到了?
黄枪舌头还不太灵活
看到什么?
小峰撅起嘴,笑笑。
龙啊。
黄枪没言语,他感到身体沉重,就靠在门框上坐了下来。
你回来就睡,一定看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看到过。
不一样,我是仿佛看到,你也是仿佛看到,都不算看到。
有什么不一样,想看的,于是看到了,不挺好。
赵湘门上的封条被撕破很快就传遍了小区,嫚哥带着几个人来查,知道屋里没少什么东西,就直接奔着二狗家去。
嫚哥后来告诉黄枪,二狗没有否认,他说是去拿点报纸。二狗的逻辑已经降低到跟他小学即将毕业的女儿一个水平了,二狗似乎已经无法和成年人对话。嫚哥还说,没人管这个,这是找死。
对封条被撕的事,最关注的是李二士,他认为是二狗老婆撕的,二狗老婆想看看那间房子里有什么,有什么能让二狗从二楼上到三楼,义无反顾。李二士把这些话说给麻将摊听,麻将摊觉得很有道理,二狗揽下来也有些莫名其妙,通过赵大妈的传播,黄枪想到精瘦的李二士其实是一只猴子精。
这只猴子在粪水池边撑着小伞,冻得哆哆嗦嗦,他轻飘飘地看着小区,以为自己在春雨绵绵的弄堂里吹着穿堂风。李二士对二狗其实不闻不问,他就只看二狗老婆,那个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女人,李二士像是能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春天。春天,猴子们兴高采烈地去树上种水果,在树干上抛几个小坑,撒上种子,等待秋天可以满嘴甜蜜,吃不完的果子。李二士就是带着关于春天的视角观察着小区。
黄枪万万也没想到,李二士被抓去了,而且呆的时间比二狗还要长。
李二士被抓的消息,是二狗老婆说的。二狗老婆大概缓和了几天,就又去上班了,黄枪几天没有在早晨见过二狗老婆来推自行车,见到她时感到挺惊讶,但二狗老婆什么都没说,遛了几步车就坐到车座上。傍晚时,二狗老婆一脸的高兴,见到黄枪后又把面孔板起来,她把车子在车棚里停好,在门口对黄枪说,你知道二士给抓了不?
黄枪帽子下的眼睛肯定睁开了。
下午抓的,你没在这吧?
黄枪摇摇头,想着下午去了菜市场一趟,就那么会李二士就给抓走了。
抓他干什么?
二狗老婆脸上的笑容突然很怪,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她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赵湘家。女人用下巴指方向,显得极其的粗鄙。黄枪心里还在想刚才的笑到底哪里怪,二狗老婆就走了。
之后,黄枪去车棚里巡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嫚哥的侉子,就在车棚前等。他一连点了四根烟,面罩被熏得浓重的烟味。二狗是目前嫌疑最大的,陈江也有嫌疑,但是陈江根本就不会犯案,陈江活得自由,他没有任何的出口被堵住。二狗撕了封条,等于默认了他跟赵湘的关系,黄枪想起二狗阴郁的面孔,阴郁的背影,就觉得即使二狗没杀人,那也该一直调查他。赵湘家里一定有许多二狗的痕迹。警察那边也一定意识到了陈江那天所说的,他打听了赵湘。只是李二士,他是一个无论看起来还是接触之后,都让人觉得跟所有事都没关系的一个人,他就是像一只猴子,人们看着它,其实是它看着所有人。他就只是看着,他看得太轻松,过得也轻松。黄枪越想越不对,他想到之前猜测过的软木塞,也许是李二士被当作软木塞把这个洞给填了,只是二狗为什么不可以先暂时顶一下那个软木塞?
嫚哥终于推着那辆侉子来了,见面就说,黄叔,车坏了。
黄枪去屋里拿工具。黄枪很兴奋,也许他能趁着修车的时候多跟嫚哥聊会。车棚里一般都备几个打气筒,黄枪原来做修理,对摩托车也能应付,车棚里都是车。
离合器坏了,我去屋里找找。
嫚哥就接过黄枪手里坏掉的沾着机油的离合器,颠了两下,黄枪就出来了。
黄枪拧着钳子。
李二士怎么了?
嫚哥脸上露出难色。
不能讲也没关系,刚才碰到二狗老婆了,跟我说的。
提到二狗老婆,黄枪心里一闪念,二狗老婆的笑容浮现在眼前,那个怪笑,那是种贪了小便宜的笑。
现在还都只是调查,这个事儿没有公开,也不能公开。
黄枪的好奇心被揪起来。
所以就别问了。
黄枪把钳子扔地上,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
我也不知道真假,李二士打过二狗女儿。嫚哥说。
打?
嫚哥被黄枪逼问得有些难堪。
性骚扰你听过吗?
听过,听过。这跟这案子什么关系?
嫚哥把身子靠在了侉子的副座上。
当时赵湘家里有打火机和烟灰缸,一些瓶盖,和几个小玩具。
黄枪点了点头,他觉得嫚哥说得太慢了,想拿鞭子抽嫚哥说快一点。
这些小区的人都知道,不知道谁传的,都知道她家有什么。
还有一个校徽,我们都以为是赵湘捡的。嫚哥说。
她发疯的时候,有可能会拾些东西,挺正常。黄枪说。
我们也觉得奇怪,关键就是,二狗女儿的确被骚扰过,李二士还拿了她的校徽。
黄枪突然笑出声来。
他拿校徽干什么,别头上啊。
嫚哥一脸严肃。
李二士家里,还有校徽。
他有个儿子啊。
他儿子不在这一片的小学读。
黄枪在心里理了理,理顺了,大惊失色。
先修车吧。嫚哥说。
黄枪就回了屋,他翻找东西的时候把嫚哥的话在心里倒放一遍,他想这个线索现在才出来,必是有人揭发的。能揭发的人,就一个,就是那个下午一脸贪了小便宜怪笑的女人,这个女人在黄枪面前没有任何遮掩,是觉得不需要遮掩。
黄枪心里还有些疑问,只是没再开口,而且他觉得这里面有个没说通的地方,黄枪又没想到是哪里没说通,他修好车后,脑子里像爆米花机器一样作响,那个不通的地方到底在哪。
嫚哥走后,黄枪有些颓然,他想,如果自己能亲自问一问二狗女儿就能清楚了,但他怎么问,二狗女儿又怎么会跟他说实话。二狗女儿在雨夜哭泣的眼睛,黄枪想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庭里,这个女孩的道路会不一样,只是现在似乎可以摸到她的轨迹,她自己是不是也感到遗憾。
回到屋里,黄枪从抽屉里掏出很久没用的橡皮泥,那一大团橡皮泥上沾着一些面粉和沙粒,他在脸盆里涮了涮,用抹布擦了,开始在手里摆弄。他已经很久没有摆弄橡皮泥了,只有那天,他把橡皮泥垫在腿下。他已经忘了自己之前的习惯。坐在家门口听着老太太和更年期的女人聊东长西短,手里出来一个橡皮泥,看着它,心里就舒服些,感到小区是平静的。赵湘死后,所有人似乎都添了一层谨慎,话语中遮一层,再遮一块,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死的人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凶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其实这也只是一些错觉,空间上接近了,心理上也就接近,人和人都是互相干扰的。
黄枪想象着李二士如何去骚扰小学生,那个胳膊肘上如同嵌了钉子一样的瘦小男人,在身后攥一把伞,接近一个小女孩,然后他怎么做。想着,黄枪觉得非常可笑,但李二士又似乎和这种可笑的事情特别般配。只是他所靠近的那个小女孩,他一点点逼近,那张不像同龄人一样皮肤光滑的面孔,上面攀爬着粗细不一的褶子,这张脸的逼近像魔鬼一样,李二士也许面无表情,或者又带着另一种奇怪的笑容。那种把对面的无力感摧毁的像沙子的笑容。
黄枪把玩的手里出现一个形状,是一艘船。一艘,在粪水上,淋着雨的帆船。
小峰的声音打断了黄枪的思考,爸,有人找。
黄枪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紧张起来,他眼睛向上瞟,看清小峰背后的人后,更加紧张。对面站着的,是二狗女儿。
他急忙起身从身后搬了张折叠椅,家里只有这张椅子是软垫的,黄枪打开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搁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二狗女儿走过来,忙说不用。黄枪放下椅子后,已经看不到小峰,他朝门外转着脑袋看,也不见小峰的椅子。他就继续坐在自己的板凳上,手中的帆船用手心托着。
黄枪平抚着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姑娘?
二狗女儿脸上有种强挤的笑容,她没说话,看着黄枪手里的帆船。
黄枪就递上去,二狗女儿接过来,用手掌托起来。那手掌托起来的动作不像黄枪,黄枪的手是大油手,有机油和做饭的油,常年和金属接触,水分和柔软都被吸尽,剩下坚硬枯燥的一根根手指。看着帆船,二狗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一定想到那个雨水连绵的下午,她从家里跑下去,一路踩着浓稠的粪水,跑向自己的母亲。
二狗女儿把双手搁在膝盖上,托着帆船。
黄叔,前几天我见过你。
黄枪的脸色一定起着微妙变化,只是对面看不到。
在哪啊?
二狗女儿低下头,盯着帆船。
我父母吵架的那天。
黄枪感到身体有些瘫软,他实在想不到他躲在黑暗中,隔着那堵矮墙,二狗女儿也没有刻意朝下看,居然还能发现他。黄枪不知道该说什么,夜晚的时候眼前的女孩目视着前方,眼睛里不断滑着泪水,但没有丝毫表情,那泪滴想必也是冰凉的。在黄枪心目中,她的轨迹发生了变化。
你躲在那,是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也在那里躲过。以为谁也发现不了。
如果是在同一个地方呆过,应该是比较容易察觉的,黄枪暗责自己没有提前想到,这有多好想,父母吵架,她又不想走远,躲在那是最好的吧。原来那些靠在墙上的腐烂木板也是二狗女儿放上去的,那些罐子,是从家里带上去藏在上面的。只是那个地方太潮湿太寒冷,如果是冬天,那像是一个被遗弃的角落,没有人会察觉到,悬在半空中,像一件漂浮的家具。
当黄枪感觉到能理解对方的一些遭遇,他似乎就已经坦然了些。他双肩就松弛下来。
我去那,是有些事情得做。
我这次来,是觉得,我们都看到了不想让人见到的样子。
黄枪心里一阵波动。生活会让人变得愚蠢,做作,越来越模棱两可,越来越无形。而每一个小孩都有着玲珑的形状,有一份天然的洞察人的敏锐。他想,自己让人见到的,也不只那个蜷缩在黑暗中颤抖的身影。
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我爸,你现在每天会想什么?
黄枪缓缓低下头,手掌搓着裤子,他看起来很平静。
怎么说呢,你站过单杠吗?
没有,就是坐上去也不好平衡。
你爸就是,我猜,想平衡着往前走吧。
二狗长跪的背影,似乎找到了还能让他躯体坚硬的东西。那个东西小区里似乎没有过,所以黄枪看到了伤口。那同样是他自己的伤口,如果跪了一百年,那伤口就流了一百年的血。
二狗女儿面露困惑。
你知道你爸做了什么?
他背叛了我妈。
黄枪沉思着。
也不一定。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我想是你刚来的时候,认为能对我开口的那种觉察吧。
二狗女儿的手指开始微微一动,在帆船上触摸。她在思考。她思考起来像月光。
二狗女儿又想开口,但脸上已经绯红。
李二士。她说。
黄枪会意地打断了二狗女儿。
我不相信我爸杀人。
你向人说过,李二士打你?
二狗女儿低下头。
不是打。
我知道。
他看二狗女儿的样子,知道李二士骚扰过她是真的,既然这是真的,那李二士去找赵湘也很有可能。只是他还不知道二狗女儿想要说什么。
班里都会折这种纸船,其实在小河里漂着好看。
黄枪点了点头,他朝门外看去,天已黑。他听到小峰帮人存车的说话声。
我们这个年纪,太多的困惑了。她说。
是啊,太多困惑。也没法解决,后来也还是困惑。
二狗女儿朝后看了看。
天黑了,我先回去了。
黄枪起身开了灯,屋里亮了些。
先回家吧,上学就行。
谢谢你。她把手里的橡皮泥帆船轻放在桌子上。
二狗女儿朝七号楼走去,消失在拐角口。黄枪注视着她。
花
如何杀死何铁,首先要把他和其他三个人分开,下一步就是如何不被人知道地杀死他。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利用起护城河,何铁沉在水底,会发现得早,但是没人会猜到是谁。我甚至可以伪造他溺死的假象,即使别人怀疑不是溺死,那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在三天里我都沉浸在何铁的各种死法中,后来我发现这些构想,会削弱我的冲动,就确定了一种。趁他不注意,用石头砸他的脑袋,再推进护城河里。石头肯定不会怎样他,但石头会让他昏迷一会,再掉进即便不到一米深的河水里,何铁必死无疑。
在时机上,我可以在何铁和他们分开之后,向他摊牌,把他约到河边。没有人会怀疑我,没有人会怀疑任何小学生。
在何铁把我的事情传遍了全班之前,我想他只是跟几个人说了而已,这几个人就是一个集合三角形的顶点,迅速,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我在护城河边上构思着如何杀死何铁时,看到河对岸站着一个秃头女人。
在周五,过日后就是周末,我跟王天一在小区的一片空地上弹溜溜球,之后方弘毅和冯涛也参与进来。因为有王天一在,所以我没法拒绝,就四个人一起在地上弹。
玩的是过七龙,在地上挖七个洞,距离不同,从一洞到七洞弹进去的难度是递增的,过了第七个洞,再蹭到其他任何一人的球,就可以灭掉那人。
我对溜溜球颇有手感,在学校很少有人比我准,高手弹,手不贴地,在半空中点,一个抛物线,指间的玻璃球砸到另一个一公分直径的玻璃球上,叫点蛋。两米以内我都可以点到,但那天发挥得不好。点不准,就只能把手背靠在地面上弹。
发挥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心不在焉。我想问出他们明天什么打算,我想先演习几遍,找到那个可以动手的机会,另一方面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敢动手。有很大的几率,我会临阵退缩。
从下午,到了傍晚,我已经输了好多局,那天却不太在乎这种溜溜球的输赢。傍晚的时候挖的小坑都被阴影填满,地面也都灰暗起来。
在快散局的时候,四个人蹲在地上。我们找的是个荒弃的院子,除了泥土,就只是些杂草,这一片空地上的草都被割掉了。
明天你们干吗?我说。
冯涛嘲讽地看了我一眼,说,明天中午找裘子怡玩,她爹妈明天都不在家。
王天一说,不在家你们就去?
怎么了?去玩怎么了?
方弘毅蹲在一边,他想说话,但是控制不了舌头,他的舌头在嘴唇上磨来磨去,他的嘴唇已经和傍晚融为一体了。
接着我就听他们闲聊,我打着自己的算盘,我坚信裘子怡一定是被他们掌握了什么把柄,所谓去玩,也只是他们死皮赖脸地去找。
方弘毅却对我说了句话,他又舔了一圈嘴,说,你怎么看起来跟鬼一样。
我站了起来,说,有吗?
我很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在听了方弘毅的话之后,我甚至有些惊恐。手肘上起了一层疙瘩。我为什么会惊恐?
方弘毅说完之后,另外两人都看向我,观察着我。在天没有完全黑的时候,有一小段时间,是弥漫着那种非常让人压抑的灰色,在这种灰色里,这三个人投来了一种,似乎也是带着恐惧的眼神。我被瞪得有些生气,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我抬起手的时候,这三个人都站了起来,王天一还后退了两步。
我感到害怕,手接触到了额头,是温的,又顺着脸滑下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我回忆不起自己长什么样子。记忆里,那是模模糊糊不断移动的一团,可能只是此刻的记忆里。回忆不起自己长什么样子,是我觉得周围气氛一下变了的原因。他们三人到底是在嘲讽我,还是真的觉得我在灰色的天光下像鬼一样。
回家的路上,王天一似乎跟我隔了跟平时不一样的距离,他一直低着头,不言语。那个走动的步伐,是随时要跑掉的样子。
在顷刻间,我似乎明白了,也许他们都意识到我是个什么人,来自哪,我身上的秘密。我因羞耻感而浑身漂浮的邪恶在傍晚的时候,让他们感觉到了。
想通之后,我非常难过。
这大约是我提前行动要杀死何铁的契机,我把对所有事物的不信任,以及所有事物对我造成的不适,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会顺利毕业,度过小学时光。时间在我这里好像突然少了一截,我在那种莫名丢失又不知失去什么的惶恐中,凝缩了所有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