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
如果找不到儿子,黄枪就锁上车棚的大门,挂一块牌子,写着:有急事,马上回。他会一路走到河边,小峰一定站在河边,呆滞地朝河里望。
那天傍晚,嫚哥走后,小区响起了巨大的警笛声,警车和救护车朝七号楼背面驶去。
黄枪想锁门去看,又想到傍晚下班回家的人多,人们停不了车他肯定遭骂,就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向远处看。接着他看到三单元二楼有动静,里面的灯开了,他好奇地盯着二楼的阳台。
这时小峰从街口走过来。
今天河里有什么?黄枪说。
河里能有什么?
龙啊。
河里哪来的龙,你车棚里有葫芦娃吗?小峰一脸严肃。
那你每天站河边干吗?
我在思考。
黄枪盯着二楼的窗户,他动了动头上的帽子,并抚平了脸上的方巾,此时楼层里都开了灯,是要下楼看热闹了。
你在想什么?黄枪说。
小峰嘲讽地向远处看去。
我不知道。
警车路过街口时小峰冲了上去,跳上警车屁股上的台阶,朝里看,后面一辆车鸣起了喇叭,小峰从一侧跳下来,又走到黄枪身边,小峰目送着车行驶出小区。
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一团白。
黄枪想,死人就该是那样吧。他觉的腮上有些痒,用手挠,面罩微微抖动。
当天夜里,黄枪照常在车棚门口多等了一会,三单元二楼黑洞洞。
黄枪想严打期间究竟有谁敢杀人,要杀一个半疯的人。他从一单元看到四单元。三单元所住的二狗家阳台上,那个赤裸的模特,身体一半歪斜出来,弯曲的胳膊悬在空中,小区里的小孩常朝着模特扔泥巴,糊在模特的乳房上,泥巴龟裂后掉落下来,在模特身上留下一圈圈的泥印。
四单元的一楼住的是陈家父子,陈江,和他儿子陈沉。陈江家里没有车,所以也不来存车,一楼的房子被陈江改成了家庭旅馆,终日有人进进出出。黄枪与陈江见了也打声招呼,他知道陈江瞧不起他。陈江头梳得很油,身体微胖,腮上竖着贴下两块肉。黄枪觉得他说话也比较油滑,不油滑怎么开旅馆呢。其他的一楼住户还都是院子,以前陈江家里也是院子,大门正对着车棚大约中间的位置。陈江的隔壁,就是三单元一楼,住着一对老夫妻,七八十岁,两人都姓王,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
小峰从屋里走出来,揉了揉眼睛,黄枪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小峰指着楼顶,说,我知道你最近每天这个时候在干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峰朝赵湘家一指,顺着小峰的手指,楼上一片黑漆,什么都没有。
你在等。
黄枪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看,天黑了。
黄枪抬头看着天空。
不用看,我瞎指的。
黄枪又低下头来,看着儿子的脸。小峰长得算眉清目秀,眉毛很淡,头发也稀少,颜色略浅。他再次看到小峰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你也在瞎等。
说完,小峰转身走了,那扇颤巍巍的木门开合又关闭,传来清脆的声音。
黄枪朝赵湘出现的街头望去,一片昏暗,从车棚打出的光像几只伏在地上的蝴蝶。黄枪才意识到赵湘已经死了。他感到一阵沮丧。
但自己与赵湘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鼓鼓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橡皮泥,从上次捏了那棵树之后就没再动过,橡皮泥上印着裤子衣料的化纤纹络,细细密密。假如上次出现的是另一个女人,恐怕也是等的另一个女人。他抬头看楼顶,跟之前一样,虚空。
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拧了一把,回头去看,手腕子疼痛,只在余光里看到两个人影。他想说话,刚开口,后背被拳头一顶。
我锁下门。
背后没有动静,在迟疑中,黄枪没想挣脱,那股力量松懈下来。他活动着手腕子,去关了车棚的大门。把钥匙给了小峰,小峰冷静地看着他。他带过房间的木门。
黄枪进了审讯室,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之后他被关进一间水泥房里,头顶的灯晃眼。他一直没有看到背后押送他的那两人长什么样。
牢房里躺着两个穿着破工装裤的青年。两人没有动,躺下的话已经占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现在虽然坐了起来,但空余的地方在他们背后。黄枪就蹲下来,背贴着墙。
不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到了早上,门开了,端进来一盆水,水微微浑浊。水盆在黄枪脚旁,洒出来一些沾了他的裤子。黄枪挤向门边。
一只脚跺到黄枪的手臂和腹部,黄枪感觉胳膊快被折断了,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头发稍长的青年走过来,踢开黄枪的腿,端起脸盆就喝。喝完了,又递给平头的青年,两人喝完,盆底的水底沉满了渣子。长发青年把盆放在墙角。
到了中午,水泥房里有了些温润气,黄枪站起来,手放在盆沿上,里面的渣子都沉淀下来。青年按住脸盆。
你围块儿布干吗?
脸烧坏了。
黄枪想抱起脸盆,被长发青年压住。
他低头看着水,水底的渣滓蓄势待发地沉在一起。平头青年用脚勾了长发一下。长发皱着眉,胳膊一用力,水盆摇晃两下。渣滓又泛了起来。
黄枪闷头喝着,嗓子被划得痒,忍着咳嗽。
又是一夜。水盆里已经只剩下泥浆。
清晨,黄枪觉得有人在眼前喘气,他睁开眼,看到长发青年用手掀着自己的面巾。黄枪飞快用手压住,长发被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骂了句,又移回去。
在牢房里,外面已经由断断续续地下雨变成连绵的秋雨,入秋之后的雨期极长。
到了中午,又是一盆水,水里泡了三个馒头,膨胀得没了形状,好像一触就会散掉。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就坚持住。在下午,长发青年说。
什么? 黄枪说。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一定要坚持住,但其实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对吗?
长发青年靠在污迹斑斑的石灰墙上。黄枪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然后两个人被叫了出去,在门口,长发青年又踹了黄枪一脚。房间里只剩下黄枪,他盯着墙角的便盆看,边沿是湿的,有些地方干了,留下圈圈水印。黄枪想起小峰,他此时最担心的,是在车棚里的小峰。在小峰到了要读书年龄的时候,黄枪带着小峰去校长办公室,是小峰第一次进入市新村小学。只是校长没在,教务处的人认识黄枪,绕过上学的问题,直接聊起关于车棚的事。
你接手车棚后,安全性很好,以前的那个老头不怎么行,半年丢两辆摩托车。
黄枪点了点头,因为面罩的缘故,他想要表达这种客套的笑容非常困难,他努力眯着眼,只是眼睛也在帽檐的阴影下。
我夫人也觉得很好,车子没被撒过气,你是把房顶给修了吧?
黄枪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以前一下雨车座子上就得脏,房顶当然修了好,修了好啊。
小峰目光呆滞地望着操场,是煤渣的路面,操场上,对着教学楼的一侧是个私工厂。工厂和教学楼中间隔着一个足球场和跑道。
修房顶也挺麻烦的吧,听居委会说是你自己弄的,可真辛苦你啊,你来之后小区里可省事儿多了。
主任的手举起来,黄枪以为要落到他脑袋上拍两下,主任推了推眼镜。
小峰拉了黄枪的手,说,爸,走吧,他不管事。
主任脸色青了一下。
黄枪想打个圆场,但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主任撅着嘴。
那我们先走了,添麻烦了。
又一个下午,黄枪带着小峰去学校找校长,这是小峰第二次来到小学。黄枪在楼道口听到主任说话的声音,就带着小峰离开了。
黄枪和小峰最后一次来到市新村小学,见到了校长。校长英气勃发,鬓角有几丝白发,梳到耳后,是坚不可摧的质感。他见到小峰后去摸小峰的脑袋,很热情,然后把一个小册子打开,推到黄枪面前。
册子上贴着一些小学生的一寸照片,下面添了注释。
像小峰这个情况的有很多,学校是很欢迎他们来上学的。
黄枪瞄到那些注释的最下面有一行数字,是择校费。
校长从抽屉里掏出一卷纸,撕下一截,擦了鼻涕,走到门边找簸箕。
想读吗?黄枪问小峰。
小峰眨巴着眼睛对校长说,你和主任教不教?
我们偶尔也教课。刘主任是代语文的。校长轻浮地笑起来。
小峰走到办公室门口。黄枪指着那行数字,这个借读费,能不能慢慢补。
校长又打开抽屉撕纸。他们就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校门。小峰带着黄枪走到河边。学校就在河边上,护城河有花岗石的堤坝,地面之上大约加固了一米高。向河对岸望去,石头之间的缝隙里生出狗尾巴草。
我可以教你识字。
小峰盯着河水,水碰撞石砌的岸,回转成一些小浪。
他们,为什么总要说一些蠢话。小峰看着河面说。
脸盆里还是只有沼泽般的水浆,黄枪盯着水面上一只挣扎的苍蝇。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
我跑得快。
黄枪想,能有多快呢。如果在这么一个水泥房里,能跑多快。他饿得有些虚脱,手背放在水泥地板上也觉不出凉了。
他被叫出去的时候,几乎是被架着的。黄枪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嫚哥。黄枪终于可以坐在木板凳上,他觉得屁股一暖,水泥是怎么坐也坐不暖的,地板吸收着热量,直到吸得跟水泥一样冰冷也不会停止。
中年警察给自己点了根烟,问黄枪,抽吗。
黄枪胃里紧绷着,但还是想抽,就点点头。他迟疑着从桌上取了火,点了。
中年警察和黄枪静坐着,烟丝灼烧的声音被放大。
我不太明白。
中年警察玩弄着香烟盒。他又慢悠悠吸完两口烟。
你那片死了个人,认识吗?
不认识。
中年警察笑着。那一会儿就能走了。
另一人盯着桌子,看也没看他。
出了警局,黄枪感到身体像潮湿的蜂窝煤,软塌塌的,随时都会溃散掉。在大门,嫚哥走过来,黄枪抬起头看他。嫚哥有些难堪,凑到黄枪耳边。
黄叔,你也知道,其实是谁不要紧。现在是有嫌疑犯了,不然不放你出来。
黄枪嘶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回到车棚,黄枪看到李二士正在给小峰做饭。黄枪纳闷李二士为什么会有这好心。见了黄枪,李二士迎上去。他额头宽大,眼窝深,像只猴子,住在楼头的一个单元。
李二士的热情让黄枪感到困惑,平时他就像个视察的小干部一样在小区走来走去。黄枪端起饭吃起来。李二士晃着身子走了。
这几天都是李叔给你做饭?
小峰嗯了声。
我是去被调查了。
李二士除了做饭,还总问你最近干吗了。
花
回到家,陈江给我们两个煮了面,那碗面是我同何铁最后一次正常的说话,还有陈江。
何铁是个土包子,他家在护城河河东。以前河东不算市区,后来修了几个桥,这几个桥针线一般把河东河西给缝合了起来,使河东的土包子们可以侵入到河西。河东的人野,在整个城里都出名,他们那原来是萝卜地,从河里挖淤泥铺到土地上,一大片黑糊糊的泥地,上面种白萝卜和白藕,但萝卜更出名。几年前,可以站在河西看到河东的土包子们,他们每个人手持一根巨大的白萝卜,有雨伞那么大,然后就一边啃一边朝护城河里吐皮。以前护城河还是清水,水里有鱼,河东的小孩当然不是想喂鱼,他们想有一条肌肉发达的舌头,能把那么大雨伞萝卜上所有的皮都吐到我们这边人的脸上。
土豹子。
望着这群土豹子,河西的人说。
对,土豹子。
然后有人附和。
这个心理是很匪夷所思的,这种对话令人觉得太虚弱。
面对如此巨大的萝卜,河西的人似乎没有什么话语权,除了冬瓜南瓜,他们再也找不到能在体积上压过河东人的蔬菜瓜果。曾经有河西人在河边上啃冬瓜,后来他体力不支,就掉进河里了。
我母亲就是在桥刚连接河东西的时候跑的。她有女人的丰腴,这是小区的嘴所说。一个丰腴的女人穿着橘红色衣服,丰腴是连此时的裘子怡都没有的东西,裘子怡看起来是剔透。我的母亲也许在清晨,用手扶着新修的桥梁栏杆,水泥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水泥那么硬,而她那么软,比桥下的河水还要软。
我想去河东边刮个头。
这是母亲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河东究竟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母亲,那个小孩吃大萝卜大人种萝卜的地方,稍不留神,瓦房的家里就会从糠萝卜里生出厚实的一层霉菌。而母亲从桥上走过去,空气寒冷,她的柔软似乎使所有的萝卜都有了弹性。其实在桥没通之前河东人就已经转业了,他们购买了加工萝卜的机器,更主要的是,他们把那一层营养丰富的淤泥又都拉回河里,建了工厂。
你们不知道,河东人在那时早已扔掉了萝卜,奔向了现代化工业时代。小区的老太太们说。
母亲的走失,让我有了自卑感。自卑感首先是缺乏,我感到身体上被挖出一个不断生长的洞。之后,陈江把家里用木板分割成一个个小隔断,三合板垫板砖,窗帘布盖了床单,开起了家庭旅馆。于是家里开始来来往往五颜六色的人,我甚至在厕所里看到鼻头冒着绿色的人,他说一条藤蔓生长于他的大脑,他时刻都好像腾云驾雾般清醒。腾云驾雾会清醒吗?幼年的我每日感叹关于缺乏的事情,如果能像愚昧的河东人一样,人生只需要几根大萝卜就好了。河东人的生活里缺乏创造力。在之前的一天,上午课间时,何铁和他的河东伙伴们通常会堵在一个课桌间的走道里。我看着李鹏从那个过道里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过去时,就想,他麻烦了。
肥胖的李鹏是在冬天也会穿短裤的,他脸上有几个红疙瘩,除此之外,都是一片乳白色。他想穿过何铁他们,猛子和冯涛伸出脚在李鹏雪白的小腿上擦了一下,两个黑灰色的鞋印就抹在上面了,李鹏低着头看了他们一眼,快走了几步,出了教室。冯涛觉得很没劲,此时裘子怡正在给人发作业本。过了没两分钟,李鹏回来了,他的腿上全是水,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李鹏想要绕过他们,但猛子和冯涛跟上了李鹏,抬起脚,在李鹏的湿腿上轻轻盖了几个鞋印,鞋印迅速被滚下来的水珠破了形状,脏水流到李鹏的脚腕子处。李鹏的脸涨得通红了。此时冯涛和何铁像两个蠢货一样看着裘子怡。这两个人的表情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它为我解释了什么是少年式的愚蠢。
李鹏又走出教室。班里很多人都感到非常高兴,我也觉得这的确很好笑,当李鹏洗干净他的腿回来时,会有更多的鞋子去抹他的腿。不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期待地看着门口,等着李鹏回来。
最后一个课间的时候,李鹏终于来到了教室,大家都屏气敛息地等待他湿漉漉的大腿上再擦几个鞋印,但李鹏的腿已经晾干。何铁四个人朝李鹏围过去,李鹏目视远方,像一个勇士,没几秒钟,他雪白的腿就灰不溜秋了。李鹏仍旧岿然不动地站着。
裘子怡非常生气,瞪视着他们,你们有病!
几个人大笑着,这时王天一悄悄溜到我身边。
你看。
门口出现了一对肤色暗淡的腿。
李鹏的爸不是第一次来学校,他来不会起到什么好效果,但我感觉到这次似乎触到了李鹏某个敏感的地方。我无法想象他去洗了两次腿的心情,晃动着顶着大鞋印的腿走到楼下的厕所,用手清洗,再担惊受怕地回到教室。更无法想象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被几个人踩腿的心情。显然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即使愤怒而美丽的裘子怡,也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欢喜。
何铁在我家吃完面,用袖子抹了抹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说感谢的话很没有个性,他盯着空荡荡的瓷碗斟酌了一下。
你买的面很好。
他自以为有趣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同他后面对我做的事情比起来,就显得很寡淡了。
我大约从半年前就察觉到,家里除了开旅馆,还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情,而怎么个不干净,小区的嘴没有跟我说清楚。而我坚信着,那些不干净的事是与男女之事分不开关系的。
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从正门走进来一个男人,他肥头大耳,我只认识他的肥头大耳,他一来,陈江把我跟何铁搡进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厨房改造过来,厨房被搬到了院子里。房间里管道纵横,粗细不均,还有一块生锈的水表,当有水流经过,水表里的七八个小齿轮便会绽放。
我同何铁坐在小屋的床上,屋里很潮。窗户玻璃全是泥点,是去年冬天的冰花融化后形成的污迹,也许是更多年前,我不擦玻璃,窗户外面就是那个硕大的粪池,擦了玻璃只会更脏。
帮我擦玻璃吧。
何铁知道我在没话找话。他没说什么,把垫在我书桌上的报纸扯过来,开始擦玻璃。我感到很愉悦,就跟他闲聊起来。
擦玻璃好玩么? 我说。
何铁回头看了我一眼。
挺好玩的。
是吗?
还行。
我听到门外有我父亲和那个肥头大耳的交谈,一股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我怕自己家里的事情被暴露,也包括我母亲去河东这件事,为了打破气氛。
那明天还来我家擦玻璃吧。
何铁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其实我知道他在偷听,他偷听陈江和那个男人的交谈,直觉告诉他,他们回避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对话。
马上来。
别和上次的一样。
陈江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阻止何铁聚精会神的偷听。我思索一会,指着窗户。
哎,右上角有个泥点你没有擦。
何铁大概怕我妨碍他偷听,像一只矫捷的猴子一样跳着将那个泥点擦掉。此刻我只想把何铁赶紧轰走,他肯定不会走,他的那副好奇心的嘴脸令人非常不快。所以,我使出了针对他们河东人,让他们不得不专注回答的必杀技。
你身上有萝卜吗?
何铁愣了一下,严肃起来。他注意力扭转过来了。
我们家早不种萝卜了。
就在这时,防盗门响起了开门声,传来一双高跟鞋的声音。伴随那双高跟鞋,是同样让我感到羞耻的陈江的那双肮脏的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我的羞耻感从这时开始膨胀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事情。何铁显得很兴奋,兴奋的他居然忘掉了萝卜。我紧张起来,如同赤裸地暴露在这个我不怎么喜欢的土豹子眼前,但又没法阻止事情的发展,事情的主导权都在陈江手中。
几分钟后,女人的呻吟声终于传来。
透过何铁的背影,我隐约感觉到他内心狂喜,脸上浮出笑容,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何铁轻轻推开门,脑袋先伸了出去。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门敞开一条缝,我看到何铁佝偻着身子伏在那个房间门口,而此时那女人的声音又大了些。我想,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强大的羞耻感?
我为什么会有那份羞耻感,这是我思索好多年也没有明白的事情。而那份不祥的预感其实在中午出门时就有了,我意外地遇到了裘子怡,午后黯淡的阳光下,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面对车轮胎下影影绰绰细长的红色锈线,面带微笑。我出生起就要面对多少微笑,又像小区的嘴,她们时而会在嘴角浮出欲言又止的笑容,那个笑牵动着两条法令纹,法令纹连接着鱼尾纹,鱼尾纹又向上挑起勾住了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这些许线条像一张符咒漂浮在街角的每个夜空里,又如同濒死的鱼群。母亲漫步在那座小桥上也是微笑的吧,她回头,好像俯瞰了整个小区,她的笑容是冰冷的,嘲讽的,不可一世的,我想会是那样。冰冷至少不会给人一份带着腥气的善意。那可怕的逼近的善意。
何铁撅着屁股,他没有动手推开那个门,然后就回来了。他板着脸。
我紧张而失魂落魄。
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何铁笑着。
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羞耻感,像蚂蝗一样的羞耻感。
你爸是老鸨,那人召妓呢!
我想,还好,我既不知道老鸨是什么,也不知道召妓是什么,但如果有更好的,我倒希望不知道羞耻感是什么。
看着何铁的脸,我心中萌生了一种恐惧,眼前的人会如何对待这件事。我甚至期待地看着他。他那张黝黑的带着糠萝卜一样的面孔。
你还擦玻璃吧。我虚弱地说。
你别装不知道,老鸨就是管妓女的,你也别装不知道妓女。
还有些没擦干净。
妓女就是卖的。你爸没告诉你吗?
玻璃。我说。
你行啊,这都不告诉我,你家还挺厉害!
萝卜。我说。
透过已经擦干净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灰暗的水面,沼气泛出气泡,那个缓慢的膨胀过程就好像带着腐败的气味。我眼前一片恍惚,在心里断定他会传播出去的吧。首先是何铁所在的那个小帮派,河东帮,那几张牙齿里永远塞着东西的口腔,然后是我的朋友,然后,会在学校里,裘子怡知道这件事又会怎样呢?是不是还是面带笑意,云层里稀少透下的阳光都会散到她脸上,青色的血管,这世上除了大粪的可恶的青色,还有裘子怡皮肤下透明的青色。最后是小区的嘴,到时候她会变一张面孔,不会和蔼可亲地告诉你一些事情,她也许会生出几根硕大的牙齿,牙齿穿过胸膛。
也许从何铁知道我的事情那一刻起,我便对他有了恨意。那如同被蚂蝗噬咬的羞耻感,在身体内部砸出的齿印。但当时的我却有了一种更为邪恶的想法。
我告诉你一件关于猛子的事。
我似乎觉得用另一个人的秘密暴露给何铁,也许会转移他的视线。但何铁默不作声。大约在一个月以前,家里有人来喝酒,陈江把我支开,仍然是支到我的小屋里。难道他不知道酒后的人嗓门大得可以传到美国吗?
猛子他爸跟赵湘有一腿。我说。
何铁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也许招来了杀身之祸,但当时为什么要说,是我要把猛子一起拉下水吗,而这又算是什么水。我的对策并没有为我带来任何遮掩的效果,反而它加深了我的羞耻感。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堕入一个真正无尽的沼泽。
何铁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