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乌龟的男人
2004
我对十二岁那年的记忆总是不可控地惶恐,不是因为这又过去了很久,发生过的一切可以成为封存的东西,这是个矫饰的说法。我花费了很多年探索向外的通道,但绳索一般的莫名事物总是将我拖拽回来。在这巨大的如黑洞般的世界里,我不知道绳索的另一端拴绑在这洞窟的哪一部分,去探索那个源头便会远离洞口,而洞口微弱又时时刻刻都在消散的光令人恐惧。我仅有的一次接近那种真实存在,是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下沉中我睁开眼睛,被冰冷包裹,那些数不清的细碎事物凝固于此,以及所有的方向都是朝着无尽的黑暗。
在母亲离开这个家庭以前,我还有一段正常的生活,住在我楼上的邻居——别人都叫他二狗,他四十几岁,他还没有变成一摊肉饼,洪亮叔也没有一把火烧光他自己的家。后来母亲走了,一年后那个背着乌龟来的男人来到我父亲开的家庭旅馆里住了一周,然后有一天清晨,楼群像是被一种灰烬融化了一般,并飘着一股煮肉的味道。二狗跟在那个背着乌龟的男人身后,他的邻居红亮看到了他,以为他要去湖边,那正是去往湖边的方向。而那天二狗的头发打了蜡,那发蜡让他的头发像刚磨好的菜刀一样。红亮说见到那发蜡他微微感到奇怪,二狗跟他打了招呼。
二狗跟在背着乌龟的男人大约六七米的距离,那个沉重的包裹把中年男人的腰坠得像虾米一般,二狗跟他走得一样不快不慢,在清冷得快要融化的小区里,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二狗,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开了半边窗户,看着楼底下走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样,混混沌沌的像开始和结束一样,就差去死了。”红亮叔告诉我。
二狗在那天穿了条纹的衬衫,还带着霉味,他从床头柜里翻找了半天,后来桌子上的茶缸子洒在地上,他没有去管。在床底下的纸盒子里找到那个边沿上带着锈迹的铁盒子,里面是发蜡,几乎在打开铁盒的瞬间就好像生出许多毛茸茸的东西。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在二狗枯萎的手指里一搓就不见了,只剩下油亮,二狗看着自己的手指,像街边沾着油水的吃剩的大梁骨。甚至在他出门的时候,还蹭到了门边石灰樯上深绿色的霉斑。然后他走到家庭旅馆前,找了两块砖头立起来放在一起,坐在上面。这时我父亲在旅馆的前台看到了他,我父亲有多厌恶这个邻居,以为他是来装可怜的。我父亲去厨房煮了碗面,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吃了起来,他还不时地看看二狗,二狗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也许他连根完整的烟都没得抽。这时我父亲还在怀疑二狗是不是来找他的,有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二狗的可怜触动了他,然后父亲扭头去洗了碗,洗完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背乌龟的男人把房间钥匙留在前台上,他低着头,稳重地踏下一个台阶,出了大门。二狗就站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眼角旁的肉干瘪得如同橘子,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饿,但看起来好像要虚脱的样子。二狗跟在背乌龟的男人身后,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清楚这件事,后来也无从知道,当我问起来的时候,二狗的女儿裘子怡说谁会想要关注那个卖乌龟的,他是否知道二狗跟在别人身后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这个社会缺的是劳动力,不论那个背乌龟的男人还是二狗,都跟劳动力没有一丝关系。
等我的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了擦沾水的手,四十几年来他一直这么做,洗完手之后在衣服口袋附近擦一下手背和手心。前台留着一把钥匙,父亲把钥匙穿进腰上的绳子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去,而那里只剩下两块立着的青砖头。与此同时,裘子怡端着粥和馒头,来到二狗同他妻子吵架后才住的棚子里,虽然那个棚子很快便被拆掉了。二狗的妻子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床头柜下歪倒的茶缸子,细碎的廉价茶叶从杯口一直铺到地面上。不论是我父亲,裘子怡,在那恍惚的一瞬间,都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而那莫名的失落感将会从此缠绕他们,以至于当我父亲把青砖踢回墙根,裘子怡用报纸擦着腐烂一般的水泥地板时,他们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并觉得好像在弥补什么。
红亮叔在游乐场工作,他亲眼见过在这个挨着火车站的游乐场里人贩子是如何给小孩下药。
“也许他爸妈就坐在摩天轮上看到了,我在搬一个瘪了的垃圾桶,那个小男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被一个女人拉着,走路晃晃荡荡,不快不慢。后来摩天轮停了,那个爸爸跟条野狗一样朝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跑,鞋子还掉了一只。但是没有找到,他朝我们大吼大叫,骂人,后来我也骂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儿子自己跟着走的。迷药太可怕了,梦游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红亮叔想起二狗走掉的那天,楼间的那条路也许就一百五十米的样子,但二狗好像走了很久。那个走丢的男孩,像只蝴蝶一样摇晃着,沿着碰碰车的铁栅栏,胳膊松软地被前方的女人拉着,拉向另一个噩梦。
“喝醉了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只蝴蝶,他妈的一飞就不在这里了。”
红亮叔酗酒,他住在二狗家的隔壁,他有一张宽大的红肿脸庞,喝酒之后就跟个红艳的灭火器一样,他短手短脚,又十分强壮,手脚限制了他,感觉他有无穷的力量却无处使。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就给他找了份游乐场的工作,在游乐场附近的小区里买了套房子,主要是为了照顾他姐姐,一个疯了的女人。红亮叔搬到小区时已经在游乐场工作了八九年,在那里收门票,有时叫工人来修理坏了的器械。他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岁,叫了游乐场的工人来给他装修房子,房子只装修了一半,因为中间有一次红亮叔喝了酒,回来后看到自己的家,大声咆哮着,“你们把我的房子搞成什么样了!”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二狗跟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去了哪,我知道这件事时,二狗已经走失了一个星期,当我回到小区,穿梭在楼群里,还弥漫着那股煮肉的味道,母亲便告诉了我,父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跟二狗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当母亲提起那个早上父亲吃面还看到过二狗时,父亲就把头撇向一边,好像对此漠不关心的样子。
后来,当洪亮叔在小区所找的女人,在怀孕后跟着另一个人男人消失,他烧了自己的家,然后不知所终,留下了无依无靠的姐姐。
我走到七号楼的后面,沿着墙角还堆着潮湿溃烂的蜂窝煤,我来到那个棚子的门口。房顶上还飘着一个鱼形的破风筝,木门上挂了锁。我在记忆里搜寻着所有有关这里的印象,曾经在洪亮叔的家中,他在一旁揉着太阳穴,肿胀的腿旁边有一根拐杖,他的女人脸色红润,腹部隆起,双手撑在椅子旁边像一个软体动物。我脑海里却想起母亲的话,她说:“这里已经坏得流了脓。”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所说的这里,不是一栋房子。而即将有一个新生命,从另一个世界,从这丑陋的生活里破土而出。我重新打量着这里,水泥的墙面不太平整,雨水印在上面如同花花绿绿的肠子。我靠近窗户,里面昏暗无比,充斥着腐朽气息的浓重颜色。而二狗一个月后就回来了。
在我成年之后,仍旧无法忘记这一切,开始寻找那个背乌龟的男人。
人头
1996.10.13
从楼顶看下去,整个小区如同一片混沌的沼泽,裹挟着雾的颜色,每栋建筑从五楼即开始有乌云般的暗淡色调。楼体覆一层炭色,连接着油烟机排烟管道的窗口下,结痂的油脂向下流淌,凝结出钟乳岩洞墙壁的形状。而傍晚,窗户里燃起统一的四十瓦灯泡,在永远也望不到穹顶的天空中,油烟气带着浓郁的饥饿感向上贴到更灰暗的云层底面。
黄枪知道赵湘是通过街口搓麻将的两张桌子。只要天气不是冷得冰手,这些老太太和妇人便会来到街口,坐在两张腐朽的木桌旁。她们议论起赵湘语气没有善意,这是一个大约十几年前被丈夫抛弃又整疯掉的女人。
赵湘生一对凤眼,皮肤白,白得像月亮。她终日藏匿于三楼的屋子里,更深夜时,她带着剪好的报纸,贴满整个三单元楼道的墙壁。
那天晚上十点,有晚归的人叫黄枪开车棚存车,车棚里的灯泡亮了,人走后黄枪在门口抽烟。天黑,棚里探出来的光能照亮一小片地面。车棚有窗,镂空的,水泥拼成个兰花形状嵌进去,光从里面漏出。人影大约在黄枪十米远处,窗光照亮一双鞋子,藏青小布鞋。黄枪不清楚是谁,严打期间,除了武警谁也不敢上街,因为武警身上贴着夜光的两个绿幽幽大字:严打。
女人走过来,窗光继而点着了上半身,朝黄枪看,黄枪心里慌张了。女人定定地看了黄枪好一会。
你的脸怎么是黑的?
我长得吓人,用布遮了。黄枪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时屋里的小峰好像醒了。爸,跟谁说话呢?
女人又凝固地看着黄枪的屋子。
黄枪抬眼观察她,这个女人清瘦得像张纸,皮肤姜黄,窗光下如同一根燃烧的蜡烛。他觉得这个住在三单元的女人,晚上是真的疯,他慌张,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女人看起来还算温和。
回家吧,晚上有严打。
女人小步走了,她悠悠然好像路过一条满是菊花石子的小路。她又从阴影里回头。黄枪一阵毛骨悚然。
没事,我跑得快。
黄枪似乎听到好多重叠在一起的脚步,破碎的路面像是张鼓面。果然跑得很快,他想。
九十年代绝不少死于非命的人,以前在街头巷尾时有发生,后来有了严打。严打的学名是,严厉打击各种违法乱纪。严打期间,违法乱纪的人会有两个结果,被打死在街头,或者关进号子里,关的期限最少五年,只有加刑没有减刑。在街口打架要在号子里蹲个小学毕业的年限,令所有人非常恐惧和谨慎,就收敛了很多。严打催生了一种报复手段,许多心狠手辣的女人揭发自己恋爱的对象,这批男人因为一点小过失就带着对世界的仇恨进了牢房,在许多年的消耗里没有了仇恨,心态平和的他们在出狱时,会看到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牵着已经读小学的小孩,和她幸福的家庭招摇过市,然后她们会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严打期间,七号楼有个老爷子会功夫,使春秋大刀,他儿子就被一个女人揭发而有了牢狱之灾。老头心胸广,都怪罪在严打上,于是手腕捆了白绷带,提着春秋大刀上了街。他在街口挥舞着大刀,可是街上没有一个人。老人盘腿端坐十字路口,等待人生最后的械斗,但一天,两天过去了,既没有人跟他械斗,也没有武警和特种兵浩浩荡荡地赶来。寒冷的秋风里老人端坐在路中,在他疲惫得再也举不动春秋大刀时,一个好心的警察安慰他:回家吧,我们不打老年人。老人在社会对他的关怀中独自回家,春秋大刀的刀柄插入水泥路面有二十公分。
老人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的儿子,在所有相同遭遇的男人都从牢中释放回来的时候,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认为都该表达她们的歉意。她牵着已经读小学的小孩和幸福的家庭来到老爷子面前,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傍晚的天空渗出一丝潮晕般的红色,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从乌云满布的天里看到颜色。再次下雨的时候,就全部灰茫茫了。黄枪和他的养子小峰站在车棚大门前朝三单元看着。二楼开了灯,人影攒动,是赵湘家。
一辆警用侉子开过来,在车棚大门前熄了火。高瘦的男人从车上跨下,朝着父子俩的背影走来。
听到声音的黄枪转过身子,朝男人点了点头,打开车棚的门,男人把侉子推进去。黄枪顺手从门旁的一角拉了灯线,车棚里亮起一排昏暗的灯泡。
开侉子的叫嫚哥,高瘦,眉弓清晰,还带着几年前大学生毕业时的稚气。毕业后分配到小区派出所当片儿警,做了几年,嫚哥自从能把侉子开回家就不再骑自行车,一个侉子占两个摩托车车位,他便跟黄枪比较熟络。
今天下班很早。
我是提前回来的。
嫚哥从警服里掏出大鸡烟,递一根给黄枪,黄枪接过来,烟嘴塞进面具下的小孔里。
嫚哥抽了两口,盯着二楼的窗户。
赵湘死了。嫚哥说。
在家里?黄枪问。面巾下面冒出他呼出的烟雾,向上飘动。
嫚哥只是看着那个阳台,赵湘住在二楼。
三楼的二狗家阳台上一个倾斜的木质模特下垂着身子。黄枪走了几步,站在楼口,向楼后望去,拐角处露出苍白的救护车,几个小区的邻居静默地站立着。佝偻的李二士像只猴子。一种如积压灰尘般的压抑感弥散在周遭。
小峰显得很兴奋,溜到两人中间。爸,是谁杀的?
嫚哥看向小峰,用手抚了把小峰的脑袋。他熄了烟,就走了。
他听了我的话,他肯定会查你。小峰说。
黄枪看着安静的人群,车走后,人群渐渐散去,这时手上被水滴砸到,面罩上有了滴答声,他抬起头,开始下起了雨。他看到楼房上的窗户口里钻出许多脑袋。那是在街口打麻将的老太太们,她们捋着头发,面孔模糊。
黄枪走到街口。李二士尖削的颧骨向上拥簇,鱼尾纹铺张开一张略带委屈的脸。他靠近李二士。
怎么样了?
李二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夜晚,黄枪去了三单元,来到赵湘家门口。门上已经贴了封条。楼道里又潮又湿,混合着微臭。他站在楼道,透过门,好像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女尸,藏青的小布鞋上已经没有光,胸口竖刀,刀柄里还有些许泥垢。墙壁上有大片水草般的血,又如同摔死在地上的老鼠遗留下来的污迹。旧房子都是水泥地板,上面有裂缝,血水就顺着这些细纹向四面八方缓缓地流淌,向更深的地方下渗,又早已干涸成一个巨大的伤口贴在地面上。
花
小区里有七八座楼成一列,楼有正面背面,正面的大道里通常是一排平房车棚,背面是楼宇的单元入口。我把有车棚的一面称为正面,是因为我家在一楼,一楼的院子会开一个大门,除了一楼的住户,其他楼层只能从背面的单元入口进入。
我的童年一直弥漫着那股淤泥的味道,从紧贴小区东面的那条腌臜的护城河,到所有楼宇背面,下水道终年堵塞而污水横流的背面,那股淤泥的味道带着一种既青又绿的黑色从天遮盖到地面,走在其中,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其浸透。从家里后门出来,出了单元口,就是两个下水道井盖,这里的水泥井盖通常都盖不平,或碎裂一角,夹杂着泡烂掉的卫生纸和秽物从里面流淌出来,蔓延整个街道。这层污水终年如同一个浅浅的湖,地面与其生为一体,在仅有的两次治理中,下水道系统通畅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没有污水覆盖的地面带着无穷尽细小的褶皱和干裂的粘稠物痕迹,如同被烧灼的皮肤。
常年阴雨的小区里穿过一条护城河,据说河底潜藏着一条巨龙,眼睛有自行车轮胎那么大,身上的鳞片结实,且通体发亮,它白天沉在淤泥里,夜晚出来活动。但这个据说很快就被推翻,理性的小区人民认为,这条河是人工开凿,没有天然的精气,河水浅,没有藏神兽的样貌,另外,河东人由于不通自来水,常在河水里洗衣服,于是河西人就往河里倾倒屎尿,后来河东人就不在河水中洗衣服,这是人性阴暗挤兑灵兽的证明。
理性的小区人民还认为,造这种谣的在欧洲的中世纪是要被执行绞刑的。可惜传说还在萌发阶段就被批斗,说自己看到巨龙的小孩,受到邻里们的指责,而不得不把他挂到树上供人瞻仰。撒谎者三次就基本毙命,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撒谎的人少。
在这个不具备美感的小区里,每座楼宇后面有一排不通畅的下水道口,每个单元正对一口,源源不停地涌动着粪水,催生出了一片汪洋湿地。
在七号楼正面,是细长的瓦房车棚,居民代步工具基本是自行车,摩托车,共享集体车棚。车棚里分成两排,一排自行车,一排摩托车,车棚东段分割出一个小房子,供人居住。看自行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都叫他黄枪,而我每次想到直呼其名都觉得极不合适,但同龄人又没有人称他黄叔。
这间破屋子像城市所有的破屋一样,终日滚进一股小便的味道,人们成双结对地在各个墙角随地小便,每个人都可以用尿呲出一幅山水画。
我还记得那个神话覆灭的夜晚,想要给不具美感的小区缔造一个传说的黄枪儿子——小峰,高举着一个像龟壳的东西,大声嘶吼:龙鳞!
在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居民们个个脸红脖子粗,极力地要打压这个佝偻的少年。他们高声呐喊:龟壳!我从人群的夹缝里看到黄枪尴尬地立在那,又似乎听到小区里比我年纪稍大的愚蠢青少年喊着“龟头”的字眼。
先承认是龟壳,私下你可以当做龙鳞。黄枪安抚自己的儿子说
小峰愤怒地扫了一眼黄枪,黄枪脸上出现一阵惭愧。
小峰细弱的小胳膊乏力地颤抖着,龟壳仍高举头顶,换做我龟壳也许早已摔到地上。他声嘶力竭:龙鳞!
伴随着居民整齐统一的“龟壳”讨伐声,我看到惭愧的黄枪把儿子捆上了树,他的眼睛在火光里闪烁一下。也许连小峰也没看到黄枪面具后面流下的眼泪。那是坚信不是龟壳的眼泪。
十几年前就丧失信仰的小区,不会允许一条浸泡在自己屎尿里的龙存在。
那天中午我穿着父亲的拖鞋,骑着一辆奇丑无比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我每日都祈祷它被偷掉,它看起来比废铁还要丑,只是有个形状,它一直到躯干即将断掉却还硬朗地活在我的生活里。其实我完全可以不骑,在虚荣心和懒惰的斗争中,基本上都是懒惰控制了行为。
自行车从家中的院子里推出来,在门框那咯噔一下,抖落些许红锈,这一个震动,于是从院门到商铺的路上,都留下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痕迹,风一吹就变得更淡,斜斜地渲染开。
这条线是带着美感的,只是我在面条店遇到了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她们看我的第一眼,是注视着我那斑驳的大拖鞋还有那条长长的红色锈迹,之后的几年我每次回忆起那天中午都在想这件事。等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会细致到那个层次时,也逃脱了伴随我整个童年的那份混合着大粪味道的羞耻感。
你干吗去?好朋友说。
原本打算在这个小卖铺购物的我愣了一下,掉转车头。
买面条。我说。
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爽朗地笑了,尽管我知道裘子怡笑起来像个水果,我的脸还是嗖一下就红了,爆竹一样。所以我困扰于究竟是那双大拖鞋还是红色锈迹,让她们突然爆发出那么明朗的笑声。
我骑着车绕过小卖铺的门,打算去另一家,但我的自行车并没有停止抖落锈迹。我想在她们的眼中,必定是一个围绕着微妙臭气的人还有自他的破车轮胎底下延伸出的一条线。
我一路都在想为什么要去买面条,因为何铁在我家。
七号楼距离学校很近,走路有五分钟路程,家远的中午需要午睡,就去家近的同学家里。我不喜欢招待人,原因是母亲在六岁时就跟人跑了,这当然不是我父亲陈江告诉我的,是小区的嘴告诉我的。
小区的嘴长在街口。只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便会来到小区的嘴附近,在心里默默念着想知道的事情,等待一会,就可以聆听到答案。这个从街口一棵柳树旁生出的一张嘴,夜色里包裹一层雾气。小区的嘴是两个麻将桌,一桌中年女人,一桌老太太。夏天的时候,洗牌的声音咀嚼不停,老太太纷纷敞开衣襟。
小区的嘴告诉我,时间可以模糊掉性别。
编者按:胡迁作品《小区》完稿于2011年11月,2017年7月曾重新定稿。此为首次发表,将于每周二四六更新。